第 72 章 伤怀

微生手一顿,将那豁了口子的水碗搁在桌上,稍稍凑近了相辜春,问道:“你能看见了?”

不过问罢他便先自行否定了这个疑问。

这修士的眼睛依然无法聚定,在白日里仔细去瞧,甚至比之前的情况还要糟糕,他简直要怀疑对方已经一丝光也看不见了。

只是这修士在行为举止间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感,微生也就多留了个心。

那薛声就这样用迷茫的双眼望过来,准确看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并未。”相辜春如实道:“只是可以听见。”微生了然,修士的听觉确实比寻常人要敏锐。

他这一副看不见也无所谓的样子,倒比从前遇见过的那些修士要冷静。

“你恢复的不错。”微生也不客气,拉过相辜春的手腕号了一阵。

号完就觉得自己方才那话说的为时过早,这人也就恢复到刚可以下地走道的地方,五脏六腑还是脆弱无比,搞不好稍大些的响声都能震得他原地吐血。

微生这当大夫的毛病当场发作,把相辜春扶到了个背风的地方按下,再给他披了件衣服,总不至于总是穿这一身松松垮垮的乱晃。

相辜春安安静静任他摆弄,微生给他安顿好了,也就不围着这修士打转。

他还需要上山砍柴打猎采药,以维持基本生计,家里的鸡鸭鹅也要喂,菜地里的菜也要除虫浇水。

占据他大量时间的活计是制作一种药,那药熬煮过后的气味若有若无缭绕在这这屋中,甚至连那少年身上都沾染了挥之不去的药草香味。

制药已耗损了许多时辰,若有村民前来看诊,摔断了腿或胳膊,血呼啦呼地抬过来,便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只是微生无意中一回头,见那修士安然坐着,心中略微的焦躁奇迹般消失了。

明明那修士也是个年轻人的模样,亦非强健的身形,甚至弱的连毫无修为的自己都能和他拼个鱼死网破。

甚至连法器护身都无,在这近乎家徒四壁的小屋里,端坐在那张灰扑扑的木头凳子上,窗外朦胧的曦光洒落周身,却并不回予温暖,却十分安宁。

“薛仙君,您修的什么道?”微生忽然问道。

相辜春闻声看过来,答道:“剑。”

旋即微生又觉得那种感觉更加奇怪起来。

剑修剑不离身,但他捡到此人时可并未在他身上看到有任何一把剑,那么大概便是在灾祸中遗失或折断。

他才不会傻到去问对方的剑在何处。

微生看似对任何事都漫不经心,但他其实有着极为洞察能力。

他觉得眼前这人最不该修的就算剑道。

不是因薛声如今柔弱地风一吹就倒,而是剑修身上总是有一种气质,锋锐肃杀,一往无前,便是能不怒而威。

然而这修士此刻全然未有这种气息,他安静淡薄,待在那里像是团气,没人会在意他。

微生在院子里除草时脑子里都在像这个问题,为什么在他说出“剑”时,自己一面觉得古怪,一面又感到一种莫名的恰当。

或许是因为从前自己也曾天真地想要当一个剑修吧,微生自我开解地想。

两人如此相安无事地过了三四日。

相辜春话少,微生话也不多,再者两人也根本没有什么可以聊的话题。

何况微生就算是闲的透顶了,宁愿去和院子里的猫唠嗑,那也比和这修士唠嗑要安全。

倒是村子里的人知晓了那小大夫又捡了个人回去,还帮着来轮流送来了些木柴和炭。

山里一夜入冬,不久怕就是要下起雪来。

相辜春就安安静静在木凳子上坐了,听见那少年人在院子里忙忙碌碌。

在近午时微生会去洗菜煮米,今日煮到一半有村民大呼小叫地喊他,他当即灭了火摔了锅铲跑出去。

原来是有个村民的肚子突然疼痛不止,送到他这里来救命。

微生的医术其实不赖,甚至能判断修士的病症,若是有根骨修炼,没准会成个热心肠的医修。

相辜春侧耳去听,便听得那少年安慰这里宽慰那里,一点儿也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

但相辜春从前也见了许多这般的少年,灾祸之下多得是如此情形,时局催促着人长大。

不过这微生要更特别一些。

日头一点点向西偏移,修士并不会觉得饿,但相辜春如今体虚脉弱,自然也会感到腹部不适。

他起身去到后厨,将微生撂下不管的菜重新炒了起来,还另添了个葱花炒蛋,多煮了些米。

同样饥肠辘辘的微生送走了病人,走到厨房见那修士站在灶前,整个人都愣住了,磕道:“你在干嘛?”

那修士回眸“看”了他一眼,那水雾绕林般的眼瞳里是无限的空茫,可微生却奇迹般瞧出了其中含义,那分明是在奇怪他为何明知故问。

修士做饭实在是一大奇观,微生生怕他烧掉了自家的灶台,走上去却意外发现这修士倒手法熟练,那个葱花炒蛋居然比他自己炒的还漂亮。

菜齐活上了桌,微生也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念头,犹豫了一阵问道:“你怎么会这个,你们不是都辟谷了吗?”

“我师尊喜欢。”相辜春道。

相饮离确实很喜欢凡间,从前碍于因果钳制他不能经常下来,但据说书架上还是收了许多记录凡间风土人情的册子。

而后来他们那些上修界修士坠入下修界后,曾有一段时间修为受地界反噬,与凡胎无异。

那是上修界修士死亡最多的一段时间,他们需要进食五谷杂粮,需要衣物裹身保暖,需要他乡苟且偷生。

也就是在这段黑暗时期,有许多修士投奔各大世家,少数走投无路甚至把自己卖入春祁。

相饮离与严远寒相互扶持着熬过了那段日子,可即便是灵力慢慢恢复,严长老的厨艺依然还是以一个惊人的速度增长。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如何做到,毕竟那时候他们都忙得脚不沾地。

但相掌门有个和修为十分不匹配的娇贵的胃,这事儿含山上下罕有人知,那些苦难岁月里落下的病根让他们苦恼,因果生变令他们的躯壳变得比从前脆弱。

总是要用灵力看顾着也很不方便,那位掌门甚至有把自己的胃冻起来的念头,不过被严长老严厉制止了。

相辜春跟着严远寒很长一段时间,右手一把剑左手一锅铲,学的一板一眼,毕竟严远寒还指望着他去盯着那位不怎么爱惜自己的一宗掌门。

想到相饮离,相辜春便觉得拿不住手上的筷子,口里的菜也失了味道。

胸中是沉甸甸的感觉,他知道这或许是悲伤,然而又因从未体会过,他没有长久地沉溺。

但这时不时的反扑却也让这感情更加锋利。

微生敏锐的察觉出对方骤然的悲痛,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宽慰于他,半晌才低声道:“抱歉。”他埋头吃了几口米,嚼到口里干巴,忍不住抬眸时,却见那修士愣愣捧着碗,眼里水雾再盛不住,顺着面颊滚落。

“哎呀,你这是……”他放下碗筷,居然手足无措起来,他身为大夫,生离死别见得也多,这般乱世更是早该趋于麻木,但偏生他这个毛病改不了,最见不得人哭。

他正苦恼间,却见修士抬手摸了一下眼睛,随即眼睫颤动,似乎有些惊讶。

微生脊背登时有些发毛,他察言观色素来不曾有误,那分明是困惑的神情。

这个人真的是修士么?一贯对自己的判断极其笃定的微生产了难得的动摇……该不会是什么法器化灵,或者山精野怪修得仙道?

他胡乱想着,此人莫不是剑灵,失了主人后神志不清才成了这样。

但很快他也否认了这些猜想,眼前的修士就是个货真价实的人族,体质上与从前遇到的修士没有任何区别。

“你要不进去休息一下?”微生试探着问了声。

话音刚落,屋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叫。

他匆匆推门,灰扑扑的小家伙扑倒了微生腿上,险些撞他个踉跄。

那是阿婆家的小孙女阿雀,她脸色煞白地大喊:“妖、妖怪——”

微生将那小姑娘拉到身后,也看见那几只正大步行来的怪物。

那是五只似人非人的东西,浑身铁灰色,肢体柔软,獠牙锋利,如人与某种爬虫的揉合。

而他们身上又穿着人族的衣裳,虽已破破烂烂,细看却能发现那是修者最常穿的青袍。

屋内相辜春眉头一紧,下意识去摸腰间的辜春剑。

那是邪物。

是邪流倾倒而下后,最惨烈也最可怖的造物。

帝子降兮。

周凌来帝子降兮通传相饮离的死讯时,来见他的是薄紫衣,或者说君如镜更加恰当。

数年前他用十倍高价将薄紫衣从春祁相见欢楼带了出去。

那个任务最后以彻底的肃清查抄结束,部分被迫留在楼中的修士四处去投了亲戚或结交的宗门,少部分则拿了灵石流散于民间。

但还有十来人被领回了太清宗。

他们脖子后的铭印太过特殊,轻易解开将重创他们的根基身体,便先在宗内调养,待时机成熟后再解去这束缚。

彼时薄紫衣并未在宗内与其余人同住,他随周凌在外奔波。

因着周明归的下一个任务以赈灾为主,更有安抚大量流民的后续,这任务不好做,处理不妥反倒容易引发动乱。

他想要和宗门长老讨价还价再给他多带去个医修,打商量的长老眉间露出几点促狭,道:“这种事乐修比医修好用,你身边不就久有个乐修?那么多银子砸下去也算半个太清宗的人,让他跟你去。”

于是薄紫衣前脚刚到太清宗,后脚就被周凌拉上了剑,御剑飞出去老远。 m..coma

薄紫衣极度恐高,一路上攥着周凌的胳膊不撒手,脸吓得煞白,还是让周凌用布条子给蒙了眼睛才勉强站稳。

然时过境迁,那在他剑上因恐高而瑟瑟发抖的小乐修如今已成了帝子降兮宗主的嫡徒。

一年前薄紫衣的铭印便被彻底解开,天道垂目,帝子降兮宗主亲临虚步太清,把他要了去当徒弟。

周凌非常纳闷,他根本就没发觉自己身边那乐修有那通天彻地的本领,尽管这小乐修平日里直觉很准,但多也是在小事细节上,大事上也没见他发挥甚么神通。

何况比起帝子降兮那莫名的天道感应,周明归更愿意相信手里的剑。

如今在他看来,这着紫衣星纹华袍的君如镜,和那个会冷的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小乐修没有甚么差别。

两人见面皆在对方眼底看见了疲倦。

相饮离的死以极其疯魔的速度传遍了修真界,压都压不住。

周凌仍记得那日师尊摔在宗门外时,死死怀抱着别长亭断剑的模样。

他将那讣文交与薄紫衣,两人相对默然,一如当年在筋疲力尽的赈灾后,守夜时分那无言的相伴。

薄紫衣展开那讣文,相饮离的那张后面还有一沓,是本次战死于邪流下的修士名单,请帝子降兮歌以招魂。

他将那张密密麻麻的名单一一看过,忽然抬手,以灵力抹去了一个名字。

周凌瞳孔收缩,“你是说辜春……”

薄紫衣颔首,憔悴道:“我也在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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