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大比

冷。

沈折雪眼睫微动,无声地颤着身体。

喉头舌上满是腥甜,眼前雾蒙蒙看不分明。

他隐约感觉自己仰躺在一张冰床上,寒气正一丝一缕渗入骨缝。

身上冻得厉害,便不自主要挣动起来。

敲在关节里的封邪钉与锁链撞在一起,咣当出一串串的清响。

“醒了?”

床头严远寒听得响动,放下酒盏,衣料窸窣一响,站了起来。

他衣袖间皆是霜雪冷意,面如沉水,令人望之生畏。

严远寒样貌不俗,但沈折雪看见他这张俊脸就头疼。

叛逃一事板上钉钉,今日必然不得善了。

索性无甚可辩,也无甚可悔,沈折雪悔把眼一闭,求个眼不见为净。

那三年里,他与这位严长老接触最多。

头几次任务,外出净邪还都是由这长老亲自看管,彼此间也算是老熟人。

这位长老的脾性如同他的名字和灵根,冷到千里严霜不近活人。落到他手里,任你讨饶哭求撒泼卖乖,他迥自巍然不动,一柄寂霜剑寒光凌凌,比修无情道的冷三秋还要绝情。

修真界几位高人中,冷三秋图利,桑岐图名,颐月星君图个清静。

唯独这位严长老无欲无求,快要赶上高台供奉的金身神像。

沈折雪浑身上下无处不疼,连识海内都刺痛不止,这是搜魂后的遗症。

搜魂其实对他没用。

邪流改造的躯体,如何也算不得常人了。

从前他想用照影琉璃遮掩住住的东西,并不是他的的记忆,而是识海内的一片漆黑。

而太清宗其实根本不需要沈折雪醒来交代。

通过其他弟子的记忆,他们就能把沈折雪镜阵中的一举一动看得分明。

自然,也会看到了那把别长亭。

昔日相掌门的剑魂落在一个邪修峰主身上,这件事要是传出去,定会在修真界激起轩然大波。

严远寒居高临下,俯视沈折满身的封邪钉,道:“倒是比从前硬气。”

沈折雪小声抽着气。

他从前非常吃不住疼,以往一个不小心磕着碰着了,身上都会淤青留印子,直到穿书后有了沈峰主这迟钝壳子,再有那三年死去活来的经历,这忍功练也该练出来了。

他闭着眼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却也不是不怕。

还悄悄想了下自家那小徒弟,好给自己分分神。

……也不知道时渊现在怎么样了。

临走前他虽是用邪息压住了魔主铭印,但时渊要面对的毕竟是个老魔头爹,难有几分胜算。

可当时情景,他这当师尊的总不能看着徒弟在自己面前送命。

莫回头里的人,好得不彻底,自私也自私地不彻底。

各个有所苦衷,希望能求得一个皆大欢喜。

这携恩的爱意,真要辨个是非对错,也是辩不清楚的。

只是软了的刀子,最是伤人罢了。

沈折雪教的了写在书本上的文章词句、立意高远,却教不了这些复杂的是是非非。

但活着有时就会有新的可能。

这是他一直以来讲给学生们的大道理。

他也要将这些道理付诸于现实。

那时他操纵邪流冲裂了太古封邪印,引来太清宗高层,一来是见不得这群小辈丧生,二来他得给自己这么久的纸上谈兵找个落地的机会。

何况求仁得仁固然好,还不至于让时渊去做。

“你在想什么?”严远寒打断了沈折雪的胡思乱想。

沈折雪心中一动。见了鬼了,这冰疙瘩长老今儿的问题有点多。

沈折雪一时没反应过来,严远寒并不废话,沉声道:“罢了,时也运也,你叛逃宗门,太清宗请你回来当饵,也是你的因果。”

“什么……饵?”沈折雪沙哑问道。

他觉得这个严长老有点不大对头,警惕地睁眼看着他。

恍惚中严远寒似乎笑了一笑。

沈折雪毛骨悚然,极度怀疑长老被人夺舍。

严远寒周身绕着冷意,这气质做不得假。

“你护住了太清含山弟子,虽说这些抵不过你叛逃……”

沈折雪心念一动,默念:但是——

“但是此次湘君一案,我等怀疑各宗皆有邪宗细作,太清尚不知内有几人,既然你已回宗,就设法把这些人引出。”

“从此以后,你便是虚步太清新出关的沈长老。”

话罢,他也不给沈折雪追问的余地,平静道:“这次放你来去自如,自然需要加强你身上的太古封邪印,你素来喜欢哭爹喊娘,此次,便且忍耐着。”

……这个严长老喝大了?

沈折雪恍恍惚惚。

严远寒口中默诵咒诀,沈折雪周身银光烁烁,封邪印灵氛激荡在小小密室里。

断骨揭皮的痛楚瞬间遍布全身。

沈折雪一声惊呼堵在喉头,眼前一黑,已是在那无法承受的激痛中昏死过去。

待到封印完毕,严远寒持着捏诀的手势,沉默许久,这才反身离去。

宗主冷三秋在密室台阶的尽头负手而立。

石门缓缓打开,严远寒拾阶而上,向宗主一礼。

冷三秋道:“别长亭一事,可问出究竟?”

严远寒沉声答复:“当年师兄留有三道剑意,一为守含山,二为守辜春,第三道则留给了我。辜春那道已损,兴许是我这里的那道被沈折雪引去,倒是便宜了他。”

太清宗主修习无情道已久,此刻与严远寒相对而望,形如两尊严冬里的冰雕。

然而细细分辨,二者仍有不同。

严长老乃是变异冰灵根,加之性情淡漠,冷的由内而外,而冷三秋严肃有余,心思活泛。

他无情却非是绝利,听闻默然半晌,颔首道:“既然如此,就请人送‘沈长老’回去歇息吧。”

冷三秋拱手,“是。”

沈折雪在朦胧中听见有人在碎碎念。

“沈长老,你咋还不醒,快点醒过来陪我说说话啊。”

“好无聊,我闲得长蘑菇了!”

这人自说自话,闹腾地很。

“严老头真的忒坏了,坏透了!幸好我们早有准备,不如就又要中他的招。”

“成天就知道冻我们,还动不动锁人记忆,他怎么不把自个的记忆锁了再去修无情道呢,我们相掌门才不稀罕他惦记,略略略!”

“别睡了沈长老,把长亭兄叫出来玩呀。”

“沈长老你长得真好看,不过没我好看哈哈哈哈——”

好吵。

沈折雪闷哼一声。

昏迷了整一月的沈折雪终于有了动静,

“沈长老?!”谢逐春一个激灵,伸手在沈折雪眼前一顿乱晃。

他激动地音调飘高:“沈长老,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沈折雪哑声:“水……”

谢逐春麻利地倒了杯水来,把将沈折雪扶靠在垫枕上,水杯凑在他嘴边,往前一倾。

“……呃!烫。”

一看谢逐春就没怎么照顾过人,沈折雪被他不由分说灌了一口,舌头都要烫出泡来。

他抬手接住杯子自己来喝,只见手腕关节要脱了一般,沉甸甸重的不行,体内更是一丝灵力也无。

杯中水不是寻常的水,乃是富含灵息的山泉,沈折雪一连喝了几杯,总算觉得舒服了些。

身上的伤已经被悉数包扎过,沈折雪看了眼包的惨不忍睹的两只胳膊,扶额想:算了,凑活儿吧,能活就行了,回太清宗了还要啥正常医疗待遇。

“沈长老你好点了么?”谢逐春看他一脸悲催,热切地问:“可是想吃什么?你想不想吃糟熘鱼片、栗子鸡、樱桃酥酪、翡翠芹香虾饺皇、红烧狮子头?”

沈折雪看着双眼放光点谢逐春,艰难点头:“我想……”

“好!我现在就叫李师傅去做!”

他掉头就跑,沈折雪喊都喊不及,徒然伸着手,望着没影了的谢逐春无语凝噎。

沈折雪:“……我想喝粥。”

好在这不着调的瓜娃子还有点良心,知道他刚醒来不能大鱼大肉,点了一大桌子荤腥之余,不忘给他多叫了碗白粥和几碟小菜。

沈折雪捧着粥默默喝,谢逐春撒开手疯狂吃。

“那个……”沈折雪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

他朝谢逐春道:“虾饺,给我一个!”

人是铁饭是钢,修者辟谷本无需进食,但显然这两位是个例外。

待到二人吃饱喝足,沈折雪拍拍肚子,“现在这是什么情况,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对谢逐春有些印象。

这人最有名的便是一气之下叛含山投太清的“恢宏”历史,好不容易进了宗门,偏又摸鱼划水,落了个游手好闲,八卦话痨的名头。

谢逐春闻言,顿时耷拉个脑袋唉声叹气。

“唉,这不是我们办事不利,被严老、啊不对,是严长老罚了嘛。”

他絮絮一大串,“裴师兄领了十道雷鞭,冷师妹让她师父罚抄一柜子医术,其余人都放出去给山下老百姓建房种地带孩子。可怜我在太清宗没个领头的师父,严长老就封了我的灵力,把我发给您当侍童。”

沈折雪听罢颔首。

他暗自思忖,出了镜阵那么大的事,三大宗门必不会打草惊蛇,干脆就封了这些弟子的记忆,把这次的事情先全推锅成小辈办事不利。

而他们之所以轻易放过自己这个叛逃的峰主,还给自己塞了个“沈长老”的位置,可谓用意深远。

他操纵邪流不假,但也没有害人,反倒捞了一把太清含山的精英弟子,至少证明他还未完全失控。

再者说,他既然成功跑过一次,就足以改变宗门昔日将他藏着掖着的做法,反其道而行,给他洗一个公开的身份出来。

一边让令沈折雪受制于众人目光,还能引出叛宗入邪的修者,乃是一箭双雕。

毕竟相较于已经抓回来的沈折雪,蛰伏在暗处的“邪宗”才更需忌惮。

“邪宗”这个词沈折雪在书上见过,便是那个以邪流为尊的门派。

昔日被三大宗歼灭时,他们还只是个打着邪流幌子的邪门歪道小门派,可如今竟已能渗入大宗门高层,连帝子降兮九灵君之一的湘君都叛宗入邪,委实教人诧异。

此次若非镜阵中的二位少年及百姓相助,帝子降兮的封印将会在月魄镜的抽灵下被日渐削弱。

大阵一旦失守,下修界就是邪流肆意摧毁的对象。

但更多消息太清宗也不会透露给他。

短期内他再想离开已是毫无可能,倒不如将计就计,借身份之便查一查当年旧事。

沈折雪收回思绪,隐约听见了窗外的雨声,一滴水落在了他手边。

“这是什么地方?”沈折雪问。

谢逐春道:“这是宗主给您分的山头,名‘厌听深雨’,离宗主峰可近了,但离饭堂贼远。”

厌听深雨,是个光是凭名字就能感受到湿气的地方。

沈折雪抬头看着漏雨的天花板,陷入了沉思。

此处与主峰遥遥相对,从窗户往外一瞧,甚至能看清宗主峰上的长生树。

同时也意味着对面山头的冷三秋要是一剑过来,能直接将这边轰平了。

沈折雪脑壳痛。

宗主给他选的地方,他自然不能拒绝,只得硬着头皮住下。

他挣扎了片刻,道:“那个,今儿好像是月底,我这个月的长老俸禄……到了吗?”

谢逐春将长老玉牌递给他,脸上的表情简直惨不忍睹。

沈折雪颤颤巍巍探了丝灵气进去,又心惊胆战地退了出来。

万幸,太清宗是真的想给他条活路。

玉牌里提前存着些灵石。

“劳烦你。”沈折雪也快崩了,对。谢逐春道:“去山下集市采购物件,买些手炉、汤媪、炭盆,再寻人来修个屋顶,通个地龙火墙,这里非常需要祛湿取暖。”

谢逐春差点感激涕零。

他生怕沈折雪是个脑回路清奇的长老,就喜欢住这漏雨的水帘洞,接过玉牌时险些哭出来,扭头就风风火火往山下去。

沈折雪靠在床头消化了一下现在自己的处境,没过盏茶谢逐春原路回返,苦着脸道:“沈长老,东西能买,但人上不来,我们要自己布置。”

屋内一张床四面墙,屋外刮风下雨,雨水冷冷拍着薄薄的窗户纸。

沈折雪抹了把滴在脸上的水,“苦了你了,咱们自给自足吧。”

于是新上任的沈长老和他唯一的侍从谢逐春,一起搞起了开荒建屋的活儿。

边养伤边兼职装修,那滋味别提多酸爽了。

干活途中问了问日子,沈折雪才得知自己居然睡了躺了足足一个月。

沈折雪又想起时渊,忧心忡忡地想,天底下最废物的师尊就是我了。

他站在屋顶上,一个发狠将漏水的洞给堵了。

谢逐春扎起袖子在后院拔草。

这草长的也是茂盛,光是手动拔干净就用了三天。

好好一个太清宗内门弟子,跟着废物长老每天做泥水工作,居然没半点不乐意。

沈折雪看他成天也没想过修炼,除了吃吃喝喝外,就是八卦唠嗑,活的好不潇洒。

摆屏风,铺绒毯,挂幔帐壁毯,照着图纸挖火墙通地龙,一周后,厌听深雨焕然一新。

沈折雪的伤也好了个七七八八,灵气恢复也慢慢有了气色。

但他不时要应付太古封邪印加强后的遗症,更是无心出门,变成了个宅家的修士。

倒是后来谢逐春经常往外跑,沈折雪不是真的需要人伺候,也就由着他去了。

就是这孩子疯玩回来也有些闲不住,特别喜欢和他分享些稀奇事。

有关帝子降兮的湘君之变,必然不能放在明面上解决,连三宗内部都知者甚少,此大案并未在修真界传开。

故而如今修真界最热闹的事情,还是各宗门的招生大比。

谢逐春虽然被封了灵力发配到沈折雪这里当小厮,可这人消息灵光,轻而易举就将各宗大比上的事了解的一清二楚。

除帝子降兮外,各大门派的宗门大比已进行地如火如荼。

“要说咱们太清宗收徒,那也是要过五关斩六将,实力不行,再好的家底都不让进。”

谢逐春磕着瓜子,沈折雪坐他对面,在烧热的炉子上烤土豆片。

谢逐春闻着香,兴致勃勃道:“沈长老,你见过咱们宗门的大比不?十年前那场我在出任务,紧赶慢赶也没赶上,实在是太可惜了。”

相处几日,沈折雪觉得这孩子性子活泼,即使还记得幻阵中的经历,也没有惧怕于他,还很乐意和他聊天。

沈折雪摇头,“我没见过,只知道太清宗收徒分文武试,要过六小考,最后才是检验灵根,双选师尊。六考每日一考,中场有一天修整,共计七日完成。”

尽管沈折雪对太清宗的大佬们颇多怨言,但还是很认可他们的招生制度。

公平首要,考试体验也挺好。

大比期间,太清宗山下客栈可为参报人提供为期十三日的免费吃住,还有医修全程陪护。

而且即便有人中途放弃或受伤,也不是完全没道修,也还能有机会留在太清宗。

或选择成为门外弟子,或在太清宗单辟出的几座山上修习基本仙法道术。

那里称为北山书院。

北山书院收的学生大部分是天赋低微,只能勉强过一到两关的四五灵根的百姓,他们听学的内容多是抵御邪流,修身养性、规避妖鬼等内容,修学三年后优异者可成为接替讲师,其他人则能领到一些仙草回归凡尘。

“我听说六考以第三天为分界,基本上每年大比到第三日时,就已经能看出一些好苗子。”

谢逐春盯着炉子上的土豆片,肚子响了一声。

“你还会饿?”沈折雪奇道。

谢逐春捂着肚子,“我这不是闻着香么。”

沈折雪让他再等等,用钳子把红薯片挨个翻了个身,接着说:“是有三天为界的说法。前三关分别为修真策论、天雷崖壁、天阶邪流。

“其中修真策论里有部分题涉及道心策问,算是平开文武。”

策论看得是秉性,考的是记忆,只要肯埋头钻研便有机会通过,但这关和之后的心魔镜考有呼应,若是一味夸夸其谈,或矫饰邪念,最后在心魔镜考中表里不一,也是前功尽弃。

也正是由于前期成本过高,敢来考太清宗的不敢说自己是如何大善,却也不曾为大恶。

“天雷崖壁就是看能不能穿过轰雷山崖,邪流天阶则作为大比分水岭,考试方式每年变化不定,但一定和邪流有关……好了。”

沈折雪把自制的薯片是装到盘子里,随意道:“怎么,是大比那边的事?”

谢逐春是个灵光的人物,他在幻阵中出现的晚,但观察力极强,凭借蛛丝马迹也把众人推敲了个大概。

谢逐春摸摸鼻子,“这不是来了些脸熟的道友,其中就有个姑娘,叫秦姑真,好像是旧伤损了根基,不知为何投到太清门下。”

他看沈折雪面色不变,心疑沈折雪的记忆难道也被封印住?

于是不再试探,放开话匣子说:“后浪推前浪啊,这次大比还有几人冒尖,北山书院先生的孩子,廊风、青峡的那几个都不错,有个叫袁洗砚的,真是……算了不提那个糟蹋剑的剑修。”喝了口冲了牛乳的红茶,又道:“我看好秦姑真,还一个叫时渊的孩子,很着文弱却……”

“等等。”沈折雪搁下了土豆片,“你方才说还有一个谁?”

镜阵中谢逐春见过时渊的脸,此刻却还对不上名字,眨眼道:“叫时渊,好像是时岁丰年的时,渊渟岳峙的渊。”

沈折雪:“……”

“你怎么了?”谢逐春在他眼前挥挥手。

沈折雪:“我有点头晕。”

“别啊沈长老,”谢逐春“咔擦”咬了土豆片,“咱们先不管大比,我昨天就想回来问来着,沈长老你知不知道太清宗长老出关,弟子就会上山挑战的旧例?”

沈折雪没听进去,下意识摇头。

“什么?”谢逐春跳起来,“可他们在十五日那天就要来了啊,只有三天了!”

沈折雪总算被他的大嗓门拉回神思。

“什么挑战?”

他可没对太清宗了解到这些细节上。

然而很快沈折雪也意识到谢逐春话里的一个纰漏,“你说还有三天?可今日不是十四?”

谢逐春:“啥???”

他登时土豆片也不啃了,掏出水镜一查,捂脸道:“我记错日子了。”

“也就是说……”沈折雪麻木的看着他。

“有一群瓜娃子,明天就要打上来了?”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