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夜战

水镜破裂,廊风城完全隔绝于外界。

时渊将开裂的水镜收入腕上的储物镯中,转而取出一颗浑圆的黑珠。

他抹上掌中血,黑珠珠心隐隐透出光亮,频密地闪烁了几下,又烛火般熄灭了。

时渊放下黑珠,道:“廊风城里没有魔。”

沈折雪沉吟,“如果是画地为牢类的结界,地域基座不会改变,所有人最后都应该聚集在一个地方。”

宁朝她们既然不在,那么很可能是水月镜花类的幻术。

这一段沈折雪恰好和时渊讲过。

周二也不知想明白没有,靠在墙边闭目养神。

时渊从灵镯中倒出一把玉石,再于袖中取出个红布小袋,将玉石装好后放在沈折雪手里。

“师尊,这是灵息石,捏碎便可吸纳其中灵气,师尊千万收好,以备不时之需。”

手里沉甸甸的一大袋子灵息石,沈折雪恍恍惚惚,还没从突如其来的暴富缓过神。

……徒弟好像只是带了个镯子出来,却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大宝库?!

周二抱着缘木剑仰天长叹:“太奢侈了!怎么不分我两块给我去卖钱攒老婆本儿啊。”

时渊听惯了他的不着调,又拿出一根巴掌长的绛色剑穗,“周大哥,将此物系在缘木剑上,危机时可撑出护身屏障,在一定距离内,可与我们传音。”

周二玩笑虽是玩笑,确实也没说错,这些灵石于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而言,就只能是一堆能换钱的漂亮石头。

沈折雪看出周二筋脉堵塞严重,体内灵气就如同冷却后的泥浆,无法运转也不能排出。

他的症状和太清宗给沈折雪下的封印类似,不过沈折雪是外封所致,周二则是自身修行走岔了路,长年累月的灵气凝结使他空有修为不能施展。

沈折雪记得书上说,造成这种情况,绝大多数是由于修者急功近利,强求境界。

他掂量了屋内三人的战斗力。

自己一个废物峰主境界不明,加一个练残了的剑修,以及从未真正摸到过修者门槛的小时渊。

……组合起来貌似就是个编号“二五零”的菜鸟战队。

不过人菜不要紧,装备必要好。

沈折雪有了这一袋灵息石,心中也有了底气。

废物峰主也敢自称队伍里比较能打的一个!

半个时辰后,沈折雪脸很疼。

廊风城的落霞红的教人心惊。

客栈前的大街两侧是正在收拾摊子回家的百姓,他们三两结伴,浑然不觉景色有异,说说笑笑地散去。

不消片刻,整条长街一走而空。

沈折雪站在窗边,手里攒着三颗灵息石,随时准备出手。

一墙之隔的太清与含山客房内亦传来拔剑声,想必都严阵以待。

寒风四起,对街早餐摊的木招牌松了颗钉子,要掉不掉地在风中摇晃。

“这个天色真嚣张。”周二抬头看向天空。

原本灰白的天幕已现了星子,然而西方那抹红色非但没有消退,反倒变厚变广,如一匹鲜红的绸缎,将视野所见的天穹尽数覆盖。

那血绸不知何种物质构成,光滑无比,隐约能映出廊风城的轮廓。

乍一看去竟如城池倒悬半空,无端令人觉得压抑。

“那是什么?”含山弟子悄声惊呼。

沈折雪等人向长街尽头看去。

商铺灯笼未撤,纸灯薄光朦胧,照出四五条黑色带状的影子,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等到那几根黑条走到客栈附近,众人也便看清了它的模样。

沈折雪头皮发麻,周二也是啧道:“这什么鬼东西?”

那东西远看等宽的一条,走近了才发现,居然也是具备人形。

但长得实在是怪诞。

寻常人双手双腿仅靠一处大关节活动,那黑条的手脚居然有三处活动关节,将肢体多延出一节。

它们走路时节奏严重失衡,双手双腿乱甩,手臂弯曲对折毫无规律,像是炭笔胡乱涂出的棍人。

这怪物的脖子似乎撑不住他们那黑漆漆的圆脑袋,边走脑袋边东倒西歪。

沈折雪甚至看到一个黑条的脑袋被它自己抖掉了,头颅滚到脚边和足部黏在一起。

就这样了还在走动。

一句鬼东西,道出了客栈里所有人心中所想。

“那是走魑。”沈折雪仔细辨认道:“《玄异志》记载……非我界物,多节类人,凝魂塑体,游于昏夜……”

含山弟子哆哆嗦嗦捧着法器,话都讲不利索:“余余余掌事,鬼珠魔珠妖珠邪珠都没有反应!这、这不会是人吧……”

“你做人做成这样?!”孙凉推开那弟子,对余庭说:“掌事放心,御邪结界已经立起来,太清也加了一层,这东西进不来。”

他刚说完这一句,却见走在最前方的走魑完全无视了太清含山的屏障,抖胳膊颤腿地迈了进来。

这一幕自然也被裴荆看见。

他几乎与余庭同时决断:“所有弟子听令!上房顶!”

哗啦一片破窗响。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声刺耳的惨叫!

一名含山弟子竟是失足跌落。

众人伸手不及,眼见那片红衣从三楼向下坠去,砸在一家露天摊的挡雨架上。

那人来不及哀嚎,转眼就被漆黑的走魑淹没。

裴荆正要御剑去到隔壁窗前,身形一凝,骤然发觉不论是水清浅还是平分破,都像是与他失去了联系。

剑修人剑一体,猝然失了半身他不可能没有感应,只能说明他与剑的关联在不知不觉被剥落了,而本人毫无察觉。

裴荆心脏急跳,却在几吸后平复。

他放弃御剑,单臂挂上房檐,攀援到时渊窗前,大声道:“快随我来——”

几番腾跃,除了那掉下去的倒霉弟子,修士们都齐聚客栈屋顶。

沈折雪向四面扫视,那些走魑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放眼望去,乌压压一大片。

它们的行进方式古怪,路遇障碍物就向前一扑,扑掉胳膊脑袋全数不论,接着就顺势改成蠕动或爬行。

所过之地到处掉落零件,转眼间把客栈附近的边边角角都填满了。

“裴师兄……我的剑。”太清剑修茫然看着手里的本命剑,显然是遇上了和裴荆相同的情况。

更有一位暴脾气符修当场手撕了自己的符纸,骂道:“干!”

时渊对沈折雪低声说:“法器在逐一失灵,我镯子里,已大半无用了。”

裴荆不愧是大师兄,临危不乱,问含山那几人:“可有阵修、法修、体修、妖鬼魔修?”

沈折雪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这几类修者都无需与法器相连,如此情景最为灵活。

含山诸人相互对视,其中一人颤颤举起手来:“厨、厨修算不算?”

裴荆:“……不算。”

见众人不说话,厨修尴尬地缩头,指了指下方:“掉下去的那个是阵修。”

太清宗以剑修居多,这次出来的几乎都是剑修,再来还有一个吹笛子的乐修,爆粗口的符修以及冷文烟这位耍鞭子的医修。

沈折雪知道昔日沈峰主也是剑修,但就凭他离地五尺的御剑技术,完全不够看。

真要说也不是在场修士的太弱,而是目前修真界还没有出现过有关先例。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切断本命法器和主人的联系,都可以算是邪招了。

“姑真,你如何?”余庭忽而问起沉默的师妹。

秦姑真看了他一眼,冷淡道:“尚可。”

走魑从四面八方向将间客栈包围,城中百姓不知所踪。

含山众人看向余庭掌事。

余庭并无多少实战经验,本身又是个符修,面上挂不住,干脆不出一言。

裴荆纵观局势,飞快道:“以此地为防守,所有人环形站开!五人一环,依修为高低分内外环,轮换御敌!你们三个站中间!”

沈折雪被太清宗的剑修一拉,转眼间被团团护住。

如此关头谁也顾不得门派差别,最大的事就是保命要紧。

在裴荆的指挥下,诸位修仙后起之秀开始积极抵御,他们的本命武器失灵,只能依靠最原始的灵气化形,道法捏诀。

好在那些走魑长得虽是可怖,攻击力不算太强。

时渊见缝插针地帮一个含山道友避过偷袭,沈折雪则用平日给时渊上课装装样子的戒尺掼下一只。

扭头见周二也挤到前面,缘木剑扫开,勉强算是份战力。

“邦!”厨修挥舞他的大勺,直把走魑的脑袋敲下去一个凹。

怪物不强,但奈何数目太大,此时沈折雪手中的那把灵息石全都变成了普通石子,他也不能用石子弹人。

眼见那些走魑越聚越多,几个时辰下来,几名修为较低的弟子都已体力不支。

这种纯灵气攻击远不及以媒介转化来的高效。

含山与太清的两名弟子气力亏空,险些站立不稳,冷文烟将他们推到内圈,自己一人顶了三人位置。

此时外圈的几人都已是大汗淋漓,身上伤口渐多。

位置仅次于沈折雪他们的秦姑真上前一步,被余庭一旁的呵斥道:“退开!”

秦姑真面上动容,咬牙道:“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一推手,强行将冷文烟替换下来。

一身红衣的秦姑真翻掌,手指几度勾连,又如花瓣绽开,她朗声吟道:“阴阳易位,时不当兮——”

瞬时一股清灵之气席卷四方。

那些已攀上客栈顶边的更是发出阵阵怪叫,如掸落灰尘般纷纷向下掉去。

“你是帝子降兮的人?”正喘息着的冷文烟一把搀住向后跌倒的秦姑真,秦姑真面如金纸,身子不住发抖,乃是灵气耗尽之状。

帝子降兮的修炼方式介于道修与阵修之间,对天赋要求极高。

他们的弟子全凭机缘,一入门即成为长老嫡传。

除必要的外出任务,鲜少有帝子降兮的门徒流落在外,他们多数一生长居于宗门,即便与人结为道侣也不搬出。

刚能喘息片刻,数声惊呼连响:“看、你们看天上!”

众人抬头,不知从何时起,天幕血色渐淡,东方依稀可见薄薄的白光,那是天亮的征兆。

然而在离他们不远处的天顶上,蓦地空出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

那旋涡慢慢转动着,地上怪物的断臂残肢像是被那旋涡吸引,纷纷飞向那黑洞。

众人注意力在天顶上,轰然几声,含山太清宗的几名弟子身上,突然传来了震耳爆响!

太清宗弟子捂着腰间炸出的血洞,挣扎道:“是……是探邪珠……”

裴荆瞳孔一缩,倒映在他眼底的黑色旋涡已将那些走魑吞得干净。

旋涡中心隐约可见如水翻滚。

含山余庭年长在场许多,可他也从未见过如此场景。

他万万想不到,这一个看似能敷衍了事的任务,会牵扯出这等危机。

黑旋涡停止了转动。

万籁无声,在极端的寂静里,一挂黑瀑倾泻而下——

“跑——”

裴荆猛地回头嘶声大喊:“带上伤者!快跑——!”

邪流这个东西,即使是化神的大能都不会掉以轻心。

那是连境界之上,虚空之外的仙庭都无法抵御的噩梦。

地面上还有密密麻麻完整的走魑,众人却再顾不得,向外俯冲。

邪流如水,被兜头淹没,顷刻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而若是被雾化邪流吞噬,则极大可能会丧失神志沦为行尸走肉。

冷文烟顺势扶住秦姑真,太清弟子各携带伤者向远离黑旋的方向奔去。

含山那方有一弟子扶了同门,还有两个被炸伤的伤者却是无人看顾,只能在原地哭求师兄师弟带走自己。

裴荆正要带上沈折雪,回头见如此景象,面露挣扎。

他带不了这么多人。

沈折雪抓住裴荆的手腕,道:“给我一点灵气,你带他们走。”

如此庞大的邪流,沈折雪也从未应对过,他在修真史上看过插图,觉得小天劫也不过是如此了。

裴荆目光如电,却在瞬息间做出决断,他猛地灌给沈折雪一股灵气,扭头去拉那两个伤患。

邪流倾泻,唯有逃跑这一条路可走。

万幸那邪流黑洞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不至于躲避不及,他们在房屋中穿梭腾跃,走魑穷追不舍,牙尖爪厉,转眼间众人已纷纷挂彩。

沈折雪感受着裴荆的灵气,加上他原本攒的那些,也许能挡一次邪流浪潮。

他渐渐放慢速度,有意垫后。

但即便如此,浪潮之后必是弥散雾气,这些人能活几个依然全凭运气。

——逃为上策。

沈折雪一拳揍倒一只走魑,手背被那东西的爪子抠的鲜血淋漓。

时渊在他身前被一名含山弟子接过。

裴荆将原本带时渊的太清弟子扶起,同样一股灵气过去,那弟子哑声道:“师兄,我跑不动了,放开我!”

沈折雪也听见时渊对呼吸急促的含山弟子道:“你也放我下来。”

含山的红衣弟子默了一阵,说:“别了,我还能跑会儿。”

这群天之骄子哪里经历过如此场面,平日切磋,宗门间擂台比试,皆是点到为止。

就算是做过邪流的任务,也是有长老领队,太清含山再敌对,到他们这一代无非少年气盛,并未真正犯过人命。

“放你个头!”裴荆竟是骂了句粗话,抬头看向那条黑瀑,“还没死呢,大不了我炸了平分破——”

剑修炸剑,灵气大盛,可那差不多就是送去半条命的事情。

“不好,淹过来了!向东——”

砰——!!

大地为之震荡。

沈折雪被那滚滚热浪拍到一边,不可置信地看着后方。

有人竟是催动术法,将那呼喊的含山弟子的修为强行点爆!

一蓬血雾后是属于修真者的灵气在周遭形成了一堵灵墙,挡住了自后而来的邪雾。

然而那墙只短短存在了三次吐息不到,便消散成碎金光片。

“你!”裴荆淋了满头的血,直直盯着余庭。

余庭面色不变,冷哼一声,随手抓过摔在他身边的时渊,运足灵气向后一推!

沈折雪霎时浑身血液倒冲,条件反射般腾身而起,一把抄住倒飞而出的时渊。

邪雾拥拢而上!

“师尊——”时渊丹田被余庭强行注了一股霸道灵气,只觉这副傀儡即将炸开,他扯住沈折雪前襟,“师尊,快走,我要——”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沈折雪能暂时应对邪流,却无法应对时渊这顷刻间的危难。

东方忽而一白,一缕朝光刺破红纱。

一夜苦战,天亮了。

天光所及处,邪流退潮,邪物溃散。

“——给他一把剑!”

冷文烟发觉手中的长鞭有了灵息,破音大声道:“剑气引灵!给他一把剑!!”

邪雾笼罩或可还有一线生机,裴荆强行催起平分破和水清浅,奈何灵息恢复过于缓慢,他的剑只飞了几米远便咣当落地。

周二倾尽全力将缘木投掷而去,但因距离限制不能如愿。

沈折雪怀中像是躺了一块火炭。

他需要一把剑!

沈折雪脑中剧痛……沈峰主不可能没有剑,剑修剑不离身,他从未听太清宗那群人提起他的剑。

那么他的本命剑很有可能和灵气一起被封印在了身体里。

耳骨上的银枝钉烫如岩浆,却没有时渊这般烫地人难受。

一把剑……

“师尊!”时渊用力推了沈折雪一把,急喘间,他眼前寒芒一闪,掠过一道白光——

他师尊竟凭空抓出一把长剑!

“那是……”

裴荆脱力跌跪在地,膝盖淌血犹如未觉。

含山余庭难以置信地喃喃:“不可能……”

沈折雪手中的长剑华光流转,剑身细窄,围绕其上的灵气似清风化雨,润过长锋。

那剑长四尺有余,在近柄处的刃身上,隐见几片青色的柳叶影。

柳影长亭,片叶饮恨。

那是含山前掌门相饮离的本命佩剑,是早已在祸乱中断成两段,由太清长老严远寒亲手收敛,尘封于旧日传说中的天下名兵之首——

别长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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