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名姓

冥修的寓物之术源自鬼道中的厌胜,是触发类的术法,满足了条件就能重复启用。

这种术法由于脱离了修士本身,运行起来比较刻板,和太古封邪印一般,并不具备变通能力。

沈折雪要钻的就是这个空子。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他要捏造出一场虚假的冰雪千里,强行启动寓物术。

虚假的风雪终究不是真正的符合条件,最后呈现出的效果,将是寓物咒术徒有空壳,并不能真正发挥其招魂的作用。

他将照影琉璃握在手中,指骨用力捻成粉末,在以识海灵力凝成的冰花注入其中,改变幻象的载体。

乔檀看着稀奇,低声问时渊,“沈长老这些法子都是哪里来的,我从前闻所未闻,便是书上也没有写过吧?”

时渊颔首,神色略有凝重,道:“师尊向来不拘于书本。只是即便是空壳,寓物触发,也难知后果。”

谢逐春则凝视着沈折雪的背影。

灵力来自于造化,三生万物,道法自然,如今修士借以纵横天下的法宝灵器,摒弃了外形,到底发源于最微末的灵气。

譬如草木,又如众生。

能运用灵力领悟到融会贯通的程度,不经需要自身对灵息的把控,更需要对生灵的感知,放眼修真界千年都不出此等人物。

他不经想起自己还是一把剑时的旧事。

那时它住在那高入云端的剑阁,某年春日迟迟,回暖的阳光正落在了寒意森森的剑阁窗外。

辜春剑灵望了一眼窗外的春阳,翻身一滚,剑鞘吧嗒横在了窗棂下,却里还是离那迈不过窗棂的阳光有一掌之遥。

此时,剑阁大门的机关响起,一位发髻高束的少年随师长迈入这肃杀森然的武库。

那师长肃然道:“去,选一把剑。”

少年的个头还不到师长的腰,然而有仙法高深的前辈在侧,他想要什么剑不成。

辜春剑懒懒地看着成束的光,觉得好没意思。

面貌普通的少年环视一圈,指尖凝住一点灵力。

他淡然道:“诸位剑灵,我不是来择剑,请你们择我。”

霎时,剑阁内响起纷乱的剑鸣声。

修真界向来有名剑择主的美谈,但只有剑灵们知道,从来没有一把剑真正有择主的机会。

只要血契够强,再厉害的剑,也没有不屈人的权利。

他仅凭这一句话,引来了辜春剑的兴致。

它凌空悬起,自行脱去剑鞘,破空袭去。

“愿你有自知之明。”

磅礴的剑气扑向少年的脸庞,划出一道道血痕,他浑然不觉,身旁的师长无奈的摇头,转身出去,还给他关上了剑阁的大门。

后来剑阁的建筑被他们毁得七七八八,少年握剑从废墟里走出,他的师长负手站在山崖,衣袖上洒满晨曦,山下云遮雾绕,隐约有清浅花香传来。

高深莫测的修士看了一眼少年手里的剑,道:“此剑名为辜春,与别长亭同代。想今后白日渐长,山里花树亦开满了花,倒也合了此意,此后……你从相姓,便也名作‘辜春’吧。”

从来剑随主名,哪里听过主随剑名的道理。

可那辜春剑主有了这不伦不类的名姓,粲然一笑,眉目间冰消雪融,添了暖意。

辜春剑灵不解,也听得那师长无奈道:“就这么高兴?”

似是隐忍着什么情绪,继而板起脸:“还抱着这剑做什么,快些让它滴血认主。”

相辜春答道:“剑灵认主是以血中灵凝成罗网,在剑内形成无形鞘,它现在还不能完全相信我,这个网就像是外来的陌生灵力在修士识海中搭一个灵屏,不如等它完全认我,再让我认它。”

师长听了这奇怪的论调,也不多说,只由着他去,再嘱咐几句,就翩然远去了。

相辜春席地坐在柔软的草坪上,怀里是一把没有认主的辜春剑。

“你想晒太阳是吗?”他问。

辜春剑频密地颤了颤。

“那你陪我晒晒太阳。”少年疲倦的躺下去,又侧过身,对着他的剑鞘说:“辜春,真好听啊……”声音里有些藏不住的喜悦,轻轻在剑身上一拂,“多谢你,辜春。”

真是个奇怪的人族。

谢逐春早已不是当初那把晒着阳光都会激动不已的剑了,可他依然会为人族这些奇怪的行为而怔愣。

比如沈折雪的那朵杜鹃,比如裴荆没有下意识抵抗,无条件地让水清浅控制了身体。

沈折雪将照影琉璃与灵力冰花再度凝合,塑成了一枚莹润的蓝色冰珠。

他道:“好了,各位同学注意听,接下来我要说的非常重要。”

连平日里最闹腾的乔檀都不经屏息,这是她第一次在沈长老脸上看到这么严肃的表情。

此刻这位平时温温和和的教书先生严肃起来,有了截然不同的气势。

沈折雪强调道:“虽然你们上课总是睡觉打坐,但身为老师,让你们落到这般处境,是我的失职,我对不住你们。既然都到这一步,其他旁的,都出去再算,现在听好……”

“第一,可以肯定,这个寓物的术法一旦发动,三方鼎会同时奏响三曲,招魂仪式将真正启动。北方通道不开,那些招出来的东西就出不来,这样一来这一次招魂的条件就耗尽了,我们就争取了更多的时间。”

“但不同时,我们也不能保证是否会有什么新的变化,我会同时准备一个封印,当然,大概率封不住,你们就要保护好自己,躲到那个暗道里去,然后捏碎我给你们的花,时渊除外。我能确保暗道不塌,然后什么都别管,一路跑到尽头,这时候时渊你再捏,念帝子降兮的‘泝行而上,是谓溯游’,五成把握能溯回去,五成不能。”

顿了顿,“如果真的这么不走运,你们就等我给你们信号,直接走极端方法,这个依情况来定。”

时渊竟在此时抢白道:“那若是溯游发动,师尊你要如何?”

沈折雪附神魂于那些植物,就相当于把自己的灵力均分出去,包括撑起通道和溯游的法阵。

这种一次性的消耗无异于自损命元。

而他所谓极端方法,旁人不知,时渊却猜的到。

太古封邪印限制了沈折雪太多的灵力,甚至是他的修为,可既然能承载住万年古木果实改换灵根这等逆天法术,便是连太清宗都不确定,一旦他完全冲破了这个封印,究竟会对邪流操纵到如何程度?

“我答应了你。”沈折雪看向他道:“骗你我还当为什么师表。”

他万般不愿用邪流这个东西,但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在绝境中,唯有绝对的力量能带来转机。

这也许就是那邪宗和邪修信奉于它的理由。

而其实情况未必有时渊想的那么艰难,毕竟寓物没有完成是真,若是半斤八两的也能起大作用,修真界就要翻了天了。

“还有一种可能。”

沈折雪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在招魂中,巫阳曾推辞说,缺少掌梦之官,故而不能卜招。如果是我做这个招魂寓物,我就也再设这个掌梦。”

时渊道:“他是能直接招魂?”

“我看能,不过如果那个掌梦还是个活人的话,这个寓物就被破了,而鬼身无法通过传送,必须依附于某物,条件极为苛刻,从外面来时间差也太长,所以我倾向于掌梦官会从某个外开的通道过来启动招魂大鼎。”

“那怎么办?等那东西来吗?”谢逐春问。

“不。”沈折雪手一翻,一张符篆捻在指间,“我们反噬它。”

沈折雪在书外世界并不怕鬼,但奈何到书中给太清宗做任务,遇上的同道搏杀,最纠缠最麻烦的也是鬼道冥修。

他们一个比一个吓人,招数一个比一个诡诞,沈折雪为了克服这个恐惧和打短板,便专门研究了它们这族的特性。

再安排了其他注意事项,沈折雪让其他人都退后,他走到空鼎前,深吸三次,将那冰珠丢了下去。

冰珠落鼎不过眨眼,伴随“叮”一声的清脆响声,四鼎竟同时轰然炸开!

烟尘未散之际,原本大鼎位置浮出三把灵气古琴,琴弦无人自动,《涉江》《采菱》《阳阿》三曲弃奏。

这三曲的弹奏的方法怪异,那琴弦绷得太死,又拨得太急,像是有人豁出去了手指,不惜弹到皮开肉绽、断去指骨。

三种曲调混杂在一起,听来极其地刺耳。

弹到中旬,那曲音再度攀高,便几乎已经不像是人间音乐。

若要形容,便是近乎千百人撕开嗓子前,发出的濒死的尖叫。

沈折雪忍着这魔音,只感有人用锥子从耳道一路凿进了天灵。

他掐住手心,放出灵气凝出了屏障,将时渊等人护在身后,同时极力捕捉异样的灵气。

北方大鼎化为齑粉,烟尘弥漫后渐起了影影绰绰的红光。

瞬息那红光吞没了灰尘,由透亮的薄光变得深红粘稠,像是一滩悬于半空的泥沼。

磅礴而森然的鬼气从这滩红泥门后传出,玉室的墙壁和地面都结起了寒霜。

沈折雪隐约听见了那背后传来的,要说方才的琴声是魔音贯耳,那红泥墙后的东西发出的声音,除了带给人带来刻入骨髓的恐惧感,再无其他可形容的余地。

即便沈折雪知道这招魂招来的必然不是善茬,但当那教人肝胆俱颤的鬼气铺面袭来时,他一个冰灵根的修士都仿佛如坠深渊,彻骨的冷意。

红泥门内伸出了狰狞的鬼爪,细长如触须,直直向外探着,发出高频的尖叫,身子却又迟迟不能出来。

冰灵珠的幻象果真有效。

沈折雪在某一瞬间感知到了多方的灵气暴涨,这来路莫名的鬼气打破了四方界的平衡,属于这个界面的灵气疯狂地反击,暗道内的传送阵法亦有回响。

然而就在磅礴鬼气间,他又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波动。

——掌梦!

沈折雪手捏符篆,以血为媒,斥道:“汝筮予之!”

帝令巫阳以招将离散之魂魄,那缕鬼气一凝,符篆飞出,霎时金光大放。

来者厉声惊叫,化作一团雾气将众人笼罩其中!

沈折雪眼前炸开一片漆黑,狂风从他身侧呼啸而过——

待到风止时,沈折雪环顾四周,玉墙消失了,时渊等人也消失了。

他出现在一条山间栈道上。

远处是连绵的山影,如黑暗中匍匐着的巨兽,天上一轮下弦月凉凉的挂着,没有星,天幕黑沉沉地压抑,风里渗着冷意,夜鸟从枝梢振翅飞起。

沈折雪一时有些恍然。

他低下头,看见手心大片的擦伤,右手一道横贯掌纹的划口还在流血。

沈折雪垂目看了片刻,轻轻笑了起来。

他一撩已然变短的额发,灵气还在体内运转,但无法凝冰,也放不出灵识。

“心魔阵?”

他的问话回荡在孤山,应着的只有那哀苦似得鸦啼,一声一声,分外地凄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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