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言说

桃花薄红,落英纷纷。

冷文烟靠坐在一株桃花树下,微仰起头,所见一方天穹被染上了朱砂色。

她以鲜血供养着传音阵,此刻唇色发白,眼下蒙了层青。

传音术因灵力缘故已经变得十分薄弱,她反复确定再度启动桃林封印的方位,对周二道:“坎、离、震位,以灵力激之。”

话罢,那传音秘法便在她手中化为流泻的光影。

冷文烟坐的对方就是离位,秦姑真将灵力注入道周二的缘木剑中,道:“剑刺震位即可。”

目光在周二握剑的手上一晃,她心中暗自留意,眼前这人功法全废,握剑时偏有一种疏异感,好似割裂了他整个人。m..coma

秦姑真体会不出来,又道:“阵法启动后桃灵奔湖,我们谨慎行事,我会护好文烟,你自己要小心。”

他们不知外界生出怎样变故,冷文疏提到帝子降兮的人会进入阵法援助,却依然让他们先行启动桃灵阵,言外之意便是来人并不可信。

冷文烟深吸口气,勉强坐直身体,道:“开始罢。”

秦姑真扭头走向坎位,心中忧虑冷文烟身子是否能撑住。

她灵力已近透支,此刻强弩之末,只是不想叫人看出来而已。

虚步太清的宗主嫡女竟是这么个倔强性子,秦姑真想起昨夜偶然听得冷文烟的梦呓,先是一声极其委屈的啜泣,听得人心尖一颤,再道了一字“怕”,眼泪就沾湿了长睫。

在秦姑真求学于太清宗的这段时间,如何不知泼辣嚣张的冷文烟在宗内的名声,提到大师姐谁不是一句“风风火火”。

现在看来不过人前骄傲洒脱,将许多温柔和伤心藏在了身后。

秦姑真从前觉得自己时运太差,天道不偏,如今再想过往,多少为那自以为是的痴情感到可笑。

天地一口熔炉,何人不苦于其间。

她在坎位前站定,手中捏诀,正要放出灵力,心中忽而一股生出毛骨悚然的恐惧,双足刹那间动弹不得。

一片冰凉的东西抵在了她的脊柱正中。

耳畔传来冷文烟的惨呼。

秦姑真倏然回身,腰侧剧痛不止,血光飞洒溅上桃树的粗干。

刹那间生机勃勃的桃林变得死寂一片,无数面镜子悬挂半空,反射着簇簇桃花,冰冷而妖异。

君如镜用手虚抹去镜片上的血迹,琉璃般的眸落向不远处的二人。

周二半边胳膊淌血,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冷文烟扑住,两人翻滚着摔在旁侧,这才避免这丫头被一刃穿心。

秦姑真目光发直,喃喃道:“……镜君司命?”

前一秒她自认为可以平静地接受所有的变数了,却在后一秒觉得天地荒唐地不可思议。

她的师尊要杀她们,司命灵君居然也要杀她们。

灵君破了帝子降兮里的杀孽,也不惜打碎曾最信奉的因果。

周二半跪着挡在冷文烟身前,抬头才能与笔直站立的君如镜对视。

桃花纷乱如雨,在镜中化为千万片消融于虚空。

乌衣星纹的帝子降兮的长衣随风吹卷,愈发勾勒出君如镜瘦削的身形,他神色不变,双手两指伸直,其余三指微曲,是杀阵的起势。

周二将缘木剑紧握,他看了一眼已经血流遍地的冷文烟,以及坎位前身受重伤的秦姑真。

他咬牙切齿,丝毫不忌惮与这位传闻中最近天道的灵君对望。

那眼神熟稔到令人胸中窒闷。

秦姑真徒然感到一丝荒谬。

脑中突兀地想起那流传在民间里的,有关君如镜的传说。

他的脖子后刻有铭印,怀里拥着琵琶,被待价而沽。

那时候他还不叫君如镜,他凡尘俗世的名字,即便是在大婚红笺上,也未能让修者们知晓。

世人揣测那是一个屈辱的名姓,可那其实不过是一个诨名罢了,春祁楼台上,昔日的镜君临风拨弦,一袭紫袍,面蒙轻纱,信手弹了一支淫艳又寂寞的曲。

周二一字一咬牙,怒道:“薄、紫、衣——!”

时渊在袁洗砚身侧坐了下来。

心魔阵里的夜晚高远浩渺,一条银河横挂长空。

袁洗砚双手紧紧攥着留音石,并不尖利的石角嵌入了掌肉,他如失痛觉,双目虚着浮在前方。

“袁月确实挺好听的。”

时渊伸手抓住一片被吹起的草叶,“你以后要去哪里?”

袁洗砚许久不答,时渊也不在意,只默默坐着,半晌后听得袁洗砚说道:“我不知道。”

太清宗里他孤冷而早熟,此时却茫然地像是走迷了路的孩童,顿了顿,再哑声说:“对不住,桃灵里偷了你的血。”

“其实如果你事先说出来,我必然会给你。”时渊道:“某种意义上,我们并无区别,你要做的事情,我更不会拦你。”

袁洗砚侧目。

时渊笑了一声,“毕竟我也只差……那么一线之间而已。”

他张开手将草叶放在风里,“你是在激我师尊,但说的话并不假,含山、太清宗、帝子降兮,无外乎是这个结果,傀儡也好、邪灵也罢,到底是不干净的出身,甚至我的生母也是如此认为。劝人悔悟,又实在是让人心里难过。”

“只是天生里一股邪气,天道造化了我,却又如此待我,这是个什么道理?”

时渊看向他,“你和我讲宁君花的传说,你不是没有怨,生魂已出,爱恨俱全,你下这个阵,其实也是想问一问你的父亲,难道为了天下苍生,就可以造你而不养你,把你丢在含山暗无天日地活到这么大。要么便瞒你一辈子吧,却又让你知晓,知晓了,继而便生出苦厄。”

袁洗砚牵动唇角,苦笑道:“你确实懂得。”

“人非草木,死生蜉蝣。我开解不了你,你说你不知去哪里,但我猜你既然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只想把自己埋在这个心魔阵中。”

他叹息似的道:“多简单的事情,死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啦,活才会这样艰难。”

“我不知道虚步太清会怎样处置你,但我有法子让他们不能用搜魂,你如果想要离开,我也可以帮你。”又自嘲般笑笑:“果然,人皆有私心,我不想让你供出我来。”

袁洗砚张嘴欲语,时渊打断他,“别说什么杀你了一了百了的话,我不会那么做,我们都不会。”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末了袁洗砚看向他,“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很奇怪,我尝试模仿,却模仿地不伦不类。”

他凝视着时渊,坦言说:“比起死,你明明更怕活。”

“你还需要学习怎样委婉地说话。”时渊笑了一声,道:“没错,但活着其实没什么不好,比如经历一些事,遇见一个人。然后在好一些的时候,再开导开导你这种木头傀儡,教教你们怎么做人。”

“明显你师尊比较擅长这个。”袁洗砚不客气道。

“是啊。”时渊骄傲地点头,“所以活着总是有变数,遇到一个很会讲道理的师尊,我……”他弱下了语调,只口型说了后文。

袁洗砚看了瞪圆了眼,消化了一阵子,居然很快接受了眼前这只魔物的话,点了点头,“不过你说的也不差。”

“多谢夸奖。”时渊说:“所以你也可以试试再学学我,运气分你一点罢,我运势不算太好,但天道也没有赶尽杀绝。”

“那么如果有一天,天道真的那样做了,你会怎样?”袁洗砚捧起留音石,反问他,“就像对他们那样。”

“我会尽力让那种不要发生。”时渊答道:“尽我所能,竭我所有,如果真的穷途末路……”

“别了。”袁洗砚突然摆手,“我不怎么想听,木头傀儡只想安静地坐着,用你的法子躲过搜魂。”

时渊便从红镯里取出照影琉璃。

袁洗砚吞了,说:“你的血虽然能开封印,但帝子降兮显然有所隐瞒,如果你真的有那么好用,他们不会费尽心思做出这些事,真正的谶言或许没有指向你的杀意,不过还是建议你尽早把修为提上来,毕竟你那师尊挺招人的,你最好抓紧一点。”

他意有所指,时渊微微皱眉。

讲完这些,袁洗砚站了起来,向前走出几步。

只听得时渊在身后又问道:“你要去哪里?”

袁洗砚停下了脚步。

头顶是一川星河,袁洗砚默默看了,只一瞬便在眼底映出万千光影。

“去……回太清宗。”他涩声答,“先找我师尊玄栖子,道个歉。”

沈折雪靠在山洞里睡着了。

水清浅小声问谢逐春,“他怎么回事,修士一般不用睡觉的吧。”

谢逐春想戳它的头,但水清浅顶着裴荆的脸,他还就死活下不去手,闷闷道:“他体质不同,睡觉比修炼要养神。”

“噢噢。”水清浅了然,“就像是识海里我主子也在沉睡一样?”

“裴荆还没醒?”

“没呐。”水清浅摇头。

虽然它记得从前是有关于生魂反向寄宿于剑灵的说法,但那都被认为是无稽之谈,没有人真正做到过,像是裴荆和它的情况更是前无古人。

水清浅闲不住,又拍拍谢逐春,“那个,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人族和你主子……”

“没有。”谢逐春飞快否认,“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不过是一个……”他停顿些许,“一个相似的可怜人。”

“也是噢,哪里有剑灵认不出主子。”水清浅看向洞口,“呀,小时渊回来了。”

时渊向她笑了笑,轻手轻脚地解下外袍给师尊盖好,然后也靠着山壁闭目入睡。

“难道徒弟对师尊都是……”水清浅继续小声纠结,“当年那个也是这样,好歹没让他得逞,相哥哥怎么可以被一个小崽子……唔?呜呜呜?!”

谢逐春用术法禁言了水清浅,抱着胳膊,缩了脖子侧过头去。

“怎么可能。”谢逐春嘀咕,“不可能。”

眉头慢慢皱起来,一敲山壁,好像要说服自己一般,笃定道:“如果是真的,我就、我就……”

水清浅捂住他的嘴。

“唔唔唔!”不可以乱发誓,万一天道灵了怎么办!

谢逐春挣开她,信誓旦旦道:“那我就把自己扎了红绸子给他当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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