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决战

南界。

“峰主,邪物已被拦在三道灵屏外,传送阵也已复原。”

太清弟子风尘仆仆合掌来报,悬壶峰主听罢颔首,拎起传音铜铃道:“继续三人一队,抽调药炉那方的人手,擅治内伤的到我这里来,其余去到前面,轮次不变。”

冷文烟站在悬壶峰主身后,抬眸望向天顶银光熠熠的法阵。

银花如雪纷纷不止,落于地便生根发芽。

南界郊野那些邪流淌后留下的白灰之地,生出了大片花海,轻灵静谧,被自太清引渡而来的灵息运转吹入天穹,又簌簌落下。

除城头外,他们所在之地看得最为分明。

“严长老他……”冷文烟垂下眼,抬手抹掉流至面颊的泪水。

悬壶峰主将那铜铃紧握掌中,默然半晌,终究什么也没有讲出。

她身为医者已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更遑论熟稔之人的离开。

可每一次,依然无法不去动容伤痛。

想来严远寒无情道被破后,便是当年的悬壶峰主与几位医修一同给看的诊。

那岁月太过久远,久到如今太清宗大半峰主真人,是连影儿都还不知在哪。

但作为修真界几百年来出的唯一一个弃无情道后还能重拾剑道的例子,严远寒定时会被悬壶峰的医修拜访,询问近期身体状况。

当年她便是跟着师尊去到严长老的峰上,偶然见得他于杨柳河边洒酒以祭,她师尊遥遥望到,就默不作声地拉着她离开了。

下山路上,她师尊问道:“你可知为何医修不修无情道,是四方界不成文的规矩?”

她那时太小,很是害怕这种不把答案写在医术药典上的提问。

想了半晌,道:“是因为无情道被破,经脉大损,轻则病痛缠身,重则性命不保。”

她那清风明月般的师尊便说:“错,回去抄书罢。”

直到她真正接手了第一个病患,她才真切明白,为何医修不修无情道。

即便而今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因病人救治不及而失声痛哭的小修士,即便她一次又一次地看着故人离去,却也从来没有后悔步入此道。

“也许……”悬壶峰主轻声道:“也许他已经见到了他想见的人。”

冷文烟咬紧唇落泪不止,她身后的青峡医修竟已哭的不能自已。

他便是当年大着胆子请教过严远寒的门内弟子,一个医修去问剑术,听来就十分的可笑。

可是严远寒没有笑他,给他解了惑,还送了他剑修的入门书册。

秦姑真从城中传送回来,将灵石法器送达。

救治之事更加井然有序起来,也不再如之前那般紧缺人手。

始终顶在前方的几位医修都轮到了这么些天来的第一回休息,但冷文烟依然随秦姑真去到城中巡查。

她们穿过大街小巷,与两对巡逻的修士碰了头。

银花吹雪,冷文烟伸出手,看那柔软的光在掌心一点点蓄积,道:“这法阵之后,是有一个邪流涡旋吧?”

走在前方的秦姑真脚步一顿,她哑然于冷文烟的敏锐,低声道:“是。”

医修们暂且得以喘息,可所有南界阵修依然绷着根弦,从太清宗传来的密文中令他们不论如何也要将南界灵屏筑牢。

邪流倾泄下灵魂不存,若是地脉真的崩塌,去到太徽的前提便是魂魄齐全。

“相信他们。”秦姑真回身道:“师姐,你教给我的道理,做好能做的,相信他们亦是如此。”

跟随而来的阿蘅便道:“是嘛,说来我还差点向时师弟表白,现在想想还挺刺激,不知当时沈长老如何想的。”

有一巡逻修士听了,就用胳膊撞了撞身边的同道,“你小子还向沈长老念诗了?现在感想如何,觉得自己老牛批了不?”

那修士登时红了脸,一戳身边的师弟,“他他他!小鹿妖还蹲点厌听深雨,你咋不问他!”

“哥们,我觉得你有点儿酸。”另一对巡逻城中的是由魔族带队,领头的魔将特意落后半步,走到那青峡医修边上,不着痕迹地低语一句。

“我、你——!”青峡医修气的舌头打结,“休要五十步笑百步!”

魔族抬手摸摸身旁小鹿的额角,回首一挑眉,鹿妖修士嗷呜一声抱住额头,瞪了他一眼,脖子都红透了。

阿蘅见师兄都要顶上冒烟,几步走上前,拍拍他肩膀,道:“师兄,这样,如果这回我们四方界化险为夷,我俩试试。”

“啊!什、什么?!”青峡医修瞪大了眼,阿蘅笑道:“师兄,我还挺喜欢你的,就看处的合不合适喽。”

那魔修便也看向西界方向。

那里有一座高耸入云的星台,他似是打趣,又如叹息,道:“二位君上,我们以后讨不讨得到老婆就看你们的了,请一定……”

一定要赢啊。

帝子降兮,星台。

沈折雪举剑劈去,寒刃砍中邪流灵智的手臂,邪流灵智亦是个硬骨头,竟就这样振臂接住他这一剑,空着的手上化出一个解灵的法阵,拍向沈折雪胸口。

风灵缠住邪流灵智的肩肘,时渊斜刺而来,两道解灵阵圈轰然对撞。

耀眼金光爆开在二人之间,太古银花悄然攀援,深深刺入邪流灵智的后背。

“啊——”邪流灵智低呼一声,反手捏住时渊的渟渊剑。

这壳子本就是颐月白狐的身体,迟早会崩解消融,他全然不在乎空手接白刃。

同时他也清楚地知晓,他必须在身躯彻底瓦解前杀了沈折雪。

如今他算是看清了,太微灵核正被他压藏在识海深处,也是通过太微灵核,他以造化之能将时渊的身体回溯成形。

这回溯简直踩在法则的边缘,他嘶声道:“你就不怕我死了,他也活不成吗?!”

沈折雪手捏剑诀,与太古阵灭邪俩相叠加。

太古银花烙印在剑身之上,万把灵剑铺天盖地向邪流灵智盖下。

后者大喝一声,提气运灵,磅礴的邪息向四面八方横扫。

星台震动,风云变色,灵智按住已在融化的手臂,于掌中强行凝出一个阵门。

汹涌邪流自阵门被招引而来,如黑海巨浪,向沈折雪师徒拍去。

从前邪流灵智为了养精蓄锐与天道对抗,不再大范围降下天劫,却从来都是对邪流信手拈来。

控制自己的身体哪里需要那么多顾及,几时这样憋屈地还要借住传送阵门之力。

浪潮扑来,时渊渟渊在手,风做灵屏,挡下最前一浪的冲击。

水浪过后邪息将整座星台顶完全笼罩,所处其中如一瞬目盲。

邪流灵智几个腾跃隐入邪雾深处,尚未得喘息机会,忽感脊背一凉,几乎是翻滚着向一侧扑倒,这才避开了随之而来的冰刺。

——为什么他能看到?!

不待邪流灵智有片刻缓冲,沈折雪紧随而至,每一剑皆往他要害中去。

是风!邪流灵智面颊被锋刃割出一道血口。风在引导剑势,而这修士甚至连眼睛也没有睁开,仅凭听力便能在风中精准判断出他的的剑该刺向哪处致命所在。

邪流灵智操纵着邪流向沈折雪卷去,一面退到星台边缘,他向外一望,就要翻身而下。

就在他快要腾空之时,一道风灵如鞭子般自身侧抽来,“啪”一声巨响,直将他抽回了星台中央。

“不要跑。”时渊亦合着双目,他锁定邪流灵智的方式来自于邪流同源气息。

就在颐月的躯壳重重砸落在地时,他敏锐注意到了对方的一个动作,高声道:“师尊,小心!”

沈折雪矮身一避,头顶狂风大作,却见一只背有双翼的邪物俯冲而来,利爪如勾,直抓向他的头顶。

——当!沈折雪架住那双利爪,脊背正压在星台石栏上。

邪流迅速涨至他脚踝,邪流中生出细密倒钩,刺破皮肤顺着经脉就要往上爬。

时渊高高跃起,横剑一晃,将那邪物的双刺斩断,却也被长尾抽中,亦被扫出丈远。

沈折雪只感锁链加身,脖颈被冰凉的五指扼住!

邪流灵智终究是邪流源头,久居四方界多年,如此厮杀下,便是被困在这幅白狐妖身的躯壳里,也能以秘法再度捏出邪物。

他甚至收了散于四方界的邪物,势必要将星台上二人碎尸万段。

颐月星君的手背青筋暴跳,显然已是怒极,他指节用力,只听得“咔嚓”脆响,竟要将沈折雪颈骨整个捏断。

而邪息在刹那间攀上沈折雪的身体,几乎是狼吞虎咽一般将他撕了个粉碎,甚至为防止他再度离魂复苏,灵智更不惜强行催动体内邪息将其魂魄凝固成晶石。

可就在他稍解心头恨意时,忽而一阵天地翻转,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肋骨下传来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痛。

时渊将他整个扑倒在地,渟渊深深杵入他胸口。

邪流灵智低吼一声,竟是不顾穿身而过的锋刃,整个人向上一挺,双手一合,如法炮制握住沈时渊的脖子!

颐月身量欣长,这豁出去地往上一起,竟已是半坐起身,他手上用力,拉得时渊向前倾身,邪气血气扑了两人满面。

“呼……你该死!”他在时渊耳边笑道:“我还是觉得他大阵下面的样子比较好看,怎么样,看着他被我粉身碎骨,你——呃!”

时渊全然没有在意脖颈上的巨力压迫,微向后仰,翻手化出一把短刃,直刺入邪流灵智方才挣出的伤口中。

他两手紧紧抓住刃柄,用力向旁侧划——

乌黑的邪水混着鲜血飞溅,时渊满面黑血,他将一簇太古银花打入邪流胸前的伤口中,缠枝银花疯狂滋长,邪流痛呼尖叫。

时渊死死按住他肩膀,握住渟渊剑刃拧转着抽出,横在他颈下,道:“你话太多了,不知道反派容易死在这上头么?”

如今双方实力已分不出高低,邪流灵智控邪流之熟稔远高于时渊,却不敌他以剑来碰。

再加之承于双方的天道之力,打到现在竟是近乎肉搏。

太古银花如锁链缠绕在邪流灵智周身,直接穿破躯壳净化邪流,邪流灵智满地翻滚,撞到星台边缘。

事已至此本就不死不休,邪流灵智在剧痛中心中忽而生出一种冰凉的寒意。

他隐约觉得自己会死。

这感觉和当他突然意识到,如果太微崩塌后,他流入虚空缝隙里会被瓦解一样。

死是什么,这他从前没有仔细思索过。

他制造了太多的死亡,那些生灵在被邪流淹没时的神情大多绝望而痛苦,可那么多的不舍和悲痛在邪流中不过一个水泡的分量。

他看过那靠在山壁中的修士低声对着一个剑穗告别,也看到过将同门师姐毒杀后的仓皇,更在回忆中看见那安静死去的阵眼曾经鲜活的模样。

——死究竟是什么。

是苦难,是解脱,还是空茫?

邪流灵智喷出一口黑血,缓慢地站起身,时渊握剑而立,所过处留下一滩滩血泊。

邪流灵智瞳孔收缩成一线,却在看清他的脸时纵声大笑。

天道灵力在涣散,时渊所化躯壳亦难以支撑,邪流腐蚀的痕迹从脖颈一路蔓延到耳后,流下乌黑的水渍

“你们叫什么名字?”邪流灵智将颐月已经腐烂的躯壳以邪水加固,他在身侧凝出数十只高大的邪物。

惨白灰色的天穹在后,阴影也依然大片大片遮蔽下来,他道:“我会记得你们。”

时渊横剑在掌,灵力淬满长锋,竟抬手勾画,银花阵圈自身前勾勒描出,邪流灵智心下冷笑,扬声道:“狂妄!你现在休想净化我——”

邪物携山呼海啸之势向他奔来,时渊垂下眼道:“谁说我要净化你?”

如网剑光纷纷而下。

“谁?!”邪流灵智只觉眼前寒意凛然,正要将周身邪流筑起屏障抵御,却猛地发觉体内气息一滞,如江河成冰。

颐月经脉中的灵息宛在瞬息间被凝冻住一般,一道道刮人皮骨的冷风如同天罚巨锁,将邪流灵智牢牢锁在原地。

沈折雪出现在时渊身前,剑风横扫,将扑上前来的邪物击退。

邪流灵智眦裂发指,“——幻术。”

便是在方才邪流灵智从颐月的躯壳中分出神志,去到太清宗大阵下的短暂空隙里,沈折雪将幻术种到他这幅身体上。

“……怎会有如此幻术。”邪流灵智肢体渐而僵硬,他久住帝子降兮,对幻术阵法亦颇有了解,四方界没有一种幻术会有如此强大的镇压之力,除非……

沈折雪将锁妖阵圈托于掌中,道:“莫要忘了,你现在可是妖。”

各族中皆有不可透露于外人的秘术,妖族亦是如此,追溯于远古妖魔横行时期,至后来的道长魔消,锁妖阵法层层迭代,然而真正了解如何压制妖物的,依然是妖族本身。

这秘法便被掌握于妖王手上。

阵圈白光烁烁,沈折雪面前还有数十只邪物,而他身后时渊的太古灭邪阵正在成形。

邪物爪上带风,尾如长鞭向沈折雪抽来,被沈折雪悍然以剑挡住!

“杀了他!”邪流灵智厉声斥道,就在他要再造出更多邪物之时,识海内遽然掀起了滔天巨浪,眼前随之一黑。

再度睁开时,手掌竟深深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颐月。”

邪流灵智心脏狂跳,颤抖的指尖甚至快要碰到自己柔软的内脏。

锁妖阵经沈折雪的改造,已不再是单纯困锁妖物的大阵,而是兼有唤醒神志的作用。

邪流灵智并非太微的游魂,不可能如夺舍那般在强行占据躯壳后驱散原本的魂魄,他亦不会时时刻刻待在这幅壳子里,不然这身体撑不了多久。

更多时候他仅留下一丝邪息,身体的主导还是那只愚蠢的狐狸。

世人皆知颐月星君深居简出,忙的不可开交。

谁也想不起来,他曾经是一只白胖的狐妖,窝在花树下,染了一身的芳香。

在大阵落成那日,他于灵气充盈的三盏酒峰上醒来,修成了人形,绕着空无一人的庭院走了一圈又一圈,如何也找不见那两道熟悉的身影。

慌神一瞬,却在刹那被邪流灵智侵蚀了意识,此后时昏时醒,再不复归来。

没有人来教他识文断字,他先学会的却是阵法傀儡,也没人来告诉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是好像一切皆已如水流去,那安逸过往如幻梦前生。

有时他推窗所见,星河低垂,明月郎朗,便会想起千灵峰上毛茸茸的伙伴,想起那繁花树下的师徒。

他隐约知道自己大抵已不可回头,是一只运气很糟的狐狸。

窝在树下睡觉真的很舒服,春风吹着肚皮,能睡很久很久。

可千灵峰主对他说:“小家伙,别学那憨憨,你是南山颐月灵狐,你要快些长大。”红衣代掌门也抱着他说,“颐月,你将要化形,可有日后打算?”

那徒弟就摸摸他耳朵,笑道:“颐月要变成大狐狸了。”

——所以这就是长大?

借由邪流灵智残存的意识,他知道了他们的归来。

相辜春总是日夜操劳,微生亦来去匆匆,互相喜欢的人不该是亲近蹭毛,日日挨在一处么,而且他们还没有在树下打过盹,不知这春风的舒服。

从始至终,没有人听过他一句话,帝子降兮里与他相处的皆是傀儡,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颐月是大狐狸了。

如果他们回来了,不再如从前那般强大,那么颐月也可以给他们一片落英繁花,一个可以安然睡到自然醒的午后。

他是一只运气很坏的狐狸,但并不想做一只坏狐狸。

就是这样简单。

“停下!”邪流灵智嘶吼,“不!停下来!”

沈折雪的剑锋一往无前,刺穿他的心脏!

一霎的冰凉。

……原来这就是死。

原来那些修士死时,会这么冷,会这么疼。

这也是灵智最后的念头。

就在邪流灵智被诛杀的刹那,太古灭邪术发动!

属于颐月的躯壳轰然爆开,邪流激荡,被铺天盖地的灵氛银花净化吸纳。

整个四方界的邪流皆如滚水烫开般,股股冒着黑泡,随即一颗颗升上半空,似倒悬而上的涡旋,直冲上天际,向星台方向奔涌。

时渊身上的邪流亦被一点点吸入背后清圣的阵法中,他如今躯壳是天道溯回的产物,但却也是从邪流中化出。

邪流灵核是邪流灵智的心,亦是他的心,新的天道法则将要圆融,沈折雪能以天道之力复苏他,却也不能凭空造化。

沈折雪浑身浴血,银白长发被染红大片,他走到时渊面前,列星不堪重负,崩落尘埃般的光点。

天道灵力不再企图修补这副已无可挽回的傀儡,裂痕令他连手也不怎么能抬得起来,时渊便伸臂将他抱在怀中。

不过一息一刻的时间。

时渊会接过引导邪流的责任,而太古灭邪的阵圈则被印在沈折雪的识海中。

还有太微界破损的地脉,此间流泻的灵力……然而诸多事宜,沈折雪不想谈,时渊亦不想谈。

东方地平线亮起了一线明光,随即刺破昏昏长夜,那如火日盘仿佛苦耐许久,终于积蓄了全部的力量,喷薄而出。

四方界天亮了。

含山、南界诸城、太清宗、帝子降兮,共照于这片灿灿天光下。

从来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亦非一人可成就今日黎明。

有太多人在天亮时分,相拥哭泣。

“这回就不说告别的话了啊。”沈折雪半合上眼,笑道:“徒弟,别走迷了,我们来日见。”

时渊便低头吻上沈折雪额头,轻轻一落,缱绻眷恋。

他亦道:“好,师尊,来日见。”

朝霞洒落星台之时,两把渟渊交叠而卧,安静枕在这片温暖朝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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