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过招

火锅吃完,厌听深雨仍下着小雨。

一众弟子闲话后倒也没忘了正事,再比较投骰半时辰,便分出了胜负。

选出来的三位皆是青衣鹤纹的此代佼佼。

沈折雪引他们到厌听深雨的山坪上,半坡青绿,在雨中氤氲了颜色。

沈折雪与三人各立一方。

他投机取巧先耗损了他们的灵力,心中虽是过意不去,可自知凭眼下这个短期续航的净化仪的定位,消耗战铁定打不起。

三位弟子在虚步太清后辈中修为不低,其中领头的剑修实力仅次于裴荆。

后两人一人修习剑道而灵根属土,一人是风灵根阵修,倒是凑出了个打擂的标准队伍。

三人身后已围了一大圈人,比之前还多二十来个。

这是没赶上吃火锅,赶来凑热闹了。

剑修执剑拱手。

天上细雨飘洒,现场气氛让他这标准的起势一烘,收缩到了极致。

就连谢逐春都紧张了起来,他看了眼不远处的宗主峰,心里为沈折雪捏了把汗。

这几日他和沈折雪相处不可谓不愉快,太清宗谁不知谢师兄向来是个爱玩爱闹的个性,可沈长老身边拘着,却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沈长老不光是个极好的听众,也敢想敢做,两人结缘在美食上,谈不上深交,偏偏谢逐春愿意亲近他,和他待在一起觉得舒服,也乐意听他差遣。

敏锐如谢逐春,当然知晓严长老派他来当沈折雪的侍童,便是存了一分监视的意味。

此人决计不是一个普通长老,在廊风城外他那惊天之举,旁人或许忘了,他们几个没有忘。

然而不知为何,谢逐春对他提防不起来。

跟着沈折雪躺在廊下的绒毯上听雨吃果子,烤肉煮锅时,就连那么丁点戒备都消散一空。

也许是他身上有别长亭的缘故。

谢逐春想:而我本该讨厌他。

石坪前,沈折雪撑着伞立在雨中。他将身上的氅衣脱去,愈发显出身形清瘦,纤长如一抹飘渺孤影。

只有谢逐春知道,这站的犹如青松傲雪般的沈长老,双手双足的关节上都缠着绷带。

那是钉类法器才会造成的伤口。

谢逐春目光再度飘向厌听深雨对面的宗主峰,暗自心惊。

宗主峰上居然聚了不下三位长老,正放出神识向这边窥探。

沈折雪自然也感知到宗主峰那边的动向。

他收了竹伞,长风吹衣,拱手说:“请。”

剑修闻声而动,抽剑前冲——

剑锋割破雨珠,土灵根的剑修紧随其后,两道身影一强攻一巧劲,自前自右两个方向,攻向沈折雪。

阵修主控场,站在原地,微微眯起了眼。

这长老既然没有佩剑,那么必然不是剑修,而就算是喂招,他也不会选择和剑修硬碰。

他们与太清宗长老峰主们打了不下十场,没有一个非剑修的长老会选择错误的示范方式。

故而沈折雪只能向左或向后,选择暂且避开锋芒。

这会正中阵修的下怀。

土灵根的剑修正是阵修的嫡师姐,两人配合已久,早有一套默契。

就算长老以强力冲破他布下的阵图,那也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阵型设在右方,届时他师姐会通过阵法完成无影无声的移形换位。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后招。

即便长老们有千百种方式可以突破他们的围攻,只要他们有一招一式的精益,也已经算是极大的成功。

但沈折雪没有退。

他握着手里已然收拢的竹伞,拔步向前,将灵力凝于伞尖。

那是剑修出剑的起势!

“什么,沈长老是剑修?!”耐不住性的率先惊呼出声。

“现在剑修打人都不配剑啦?武徳呢,修真仙徳呢!”

围观弟子的诧异声此起彼伏,谢逐春不由一惊。

下修界灵气稀薄,修者对法器的依仗愈发严重,剑修更是不离身。

之前沈折雪与他过招时没有佩剑,除了别长亭的剑魂,谢逐春十分笃定,他身边根本没有另一把剑。

然而接下来的变化出人意料。

沈长老的伞与剑修的剑并未碰上,他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避开了剑修正面的起势,伞尖灵动一转,敲在了左方来者的手臂上。

那土灵根修士本就做好移形换位的准备,心思分去一半,哪里想到沈折雪忽然朝自己发难,登时气息一促,但她反应也不可谓不快,手臂一震,硬抗下了这一击!

只听“滋啦——”金属摩擦刺耳的声响,场外众人一阵牙酸。

沈折雪伞势之下,两位剑修长剑的侧锋竟切在了一起!

就在此时沈折雪反手一勾,再度抽伞,伞尖抵在两把亮剑对叠之处,用力向上一抬——

“什么!”土灵根剑修大吃一惊,她方才手臂本就受伤,牵连手腕受力,如今她的剑下还垫着师兄的剑,两股灵力一冲,登时只觉腕部指节皆是剧痛,长剑脱手而出!

飞出的剑在空中旋转几周,插在离战局几米开外的泥土中。

用薄刃的师妹问谢逐春,“沈长老是器修吗?以伞为器?”

随即她自己先否了,“不对,这器修也太随便了吧,那把伞看起来就是几文钱啊!”

场外惊疑不定,战局中的阵修却未受影响,他反应迅猛,见师姐被打落武器,立即收了移形阵,转而用出水月镜花。

水月镜花本是针对剑修器修所设的法阵,可在双方近身时迷乱对方视线,恍惚对方神志,沈折雪方才那一击明显是借了身法巧劲,阵修此刻就要拖住他的速度。

近身战斗最考验神识凝聚,一呼一吸都能逆转战机。

剑修失剑,沈折雪自然不能放过,他以伞为鞭,将那土灵根的剑修抽出了石坪。

此时水月镜花阵印已完全覆盖住沈折雪。

……又是水月镜花,真是郁闷的阵法啊。

沈折雪头痛地想。

他双手起诀,吟道:“泝行而上,是谓溯游——”

谢逐春一愣,“是帝子降兮的招数!”

阵修大惊:帝子降兮外即便是连外门招数都非常人可学,这不可能!

“啊!”阵修按住头向后跌了两步。

就在他神思恍惚,将要摔出场外时,忽感一阵寒风将他向内推了一把。

他立即屏气凝神,站稳了脚跟,同时强忍住头疼,一个火阵落在石台中心。

沈折雪横伞飞身,缭乱的伞影织出一片乱光。

场外观众不由脱口而出:“他|奶奶的!是严老头的寒霜剑法!”

寒霜剑法乃是太清宗每个入门弟子都要学的必修课,谁能想到会在沈长老身上见到。

可沈折雪这寒霜剑法也不正宗,他拿的是伞而不是剑,并以灵力开合竹伞,借身法避开剑修的大招。

这把伞严重影响了剑修的视线,谁知剑修也不慌乱,而是凝灵于耳,努力捕捉着沈折雪的气息。

这长老有伤在身,吐气吸气便比常人沉重,就在沈折雪换气的一个瞬间,剑修双目大睁,灵气运于剑身,一剑前刺,如贯长虹!

他的剑锋穿过了那把竹伞,却刺了个空。

“不好!”按着头的阵修大喊:“小心身后!”

借了他的移形换影的沈折雪看了阵修一眼,提醒道:“注意脚下。”

“怎……”又是方才那阵寒风,这次却不是扶他,而是直接一个横扫,将他扇出了场地。

沈折雪看到四周腾起的火焰,从袖中抽出一张符纸。

他心道:人有心肝脾肺肾,体内必含五行,所谓单灵根也无非是其中一灵盛,四灵微,只要但凡还是个活人,灵根终究同出一源。也让我借这火阵,看看这沈峰主到底是何种灵根。

他一拍剑修肩膀,剑修顿感汗毛倒立,全身灵气急灌于手中剑上,就要回身防御。

谢逐春扶住那出界的阵修,抬起头看向天空,轻声道:“……下雪了?”

厌听深雨气温骤降,未落完的雨水凝成冰珠,噼里啪啦砸在地上。

泡了水的泥土被封冻,草芽青苔上结满了霜。

鹅毛大雪中,沈折雪向后退开一步,那剑修维持着半拧身的趋势,剑尖向下,连着双腿都却被冻成了冰柱。

“唔。”沈折雪抽了抽嘴角。

怎么是和严长老一个属性。

他赶紧收了灵气,又吹了个火符把剑修的手脚解冻,拍了拍肩头的雪,道:“抱歉,闭关太久一时收不住力,快快进屋取暖吧。”

一群人恍恍惚惚,被他请到了屋内。

刚打完擂的三位披着毯子捧着手炉,都有些茫然。

等到沈折雪把炭炉都烧起来了,这才回过神,抱拳敬佩道:“多谢长老指教。”

沈折雪重新披起裘衣,说:“我亦也从你们的招数中知晓了许多,教学相长,多谢你们。”

那阵修还是不解道:“长老,我听闻帝子降兮的‘溯游’一诀一次,为何……”

沈长老分溯游了他两次阵法,一次闪避,一次大面积逆火为冰。

沈折雪笑道:“我并非完全精通于帝子降兮的溯游,是因为我们距离近,才能让我发挥溯游的两成功力。最初那个假溯游的移形是有残影的,当时你们是吓着了,就没留心这点。”

剑修面露困惑,“长老您是想逐个击破?”

沈折雪答:“是也不是。我从前受过伤,不能妄用灵力,便要把灵力用在刀刃上,两名剑修无疑是个威胁,何况又是克水的土灵根,我必然要先挑他的剑。”

“彼时你们骤失队友,却也临危不乱,那位掉出去的也没影响战友心神,很是镇静,但未免太过掉以轻心,你们配合无间,可对方若是看破你们的合作,亦可当场反制。”

阵修道:“所以只是借火?”

沈折雪颔首,“嗯,阵修小友仓促间判断我为器修,正好方便了我借你阵,你以为自己受了溯游导致水月镜花反噬,但其实那只是一个眩晕符咒,我用风推了你一把,等你下一个灵阵。”

他转而对打头阵的剑修,“这时场上剑修就会想要回头救你,战局中先保阵修这很对,可同时你反应稍微慢了一拍,若以剑气化形,大胆一些,立即攻向我背后,我也不能这么顺利拿下你。”

“不过你道心坚定,在最后一刻用灵气抵御了冰封,真正生死对决时,这便是你的转机。”

他这一席话将优缺点逐个点出,三人听了若有所思,倒是谢逐春问出了大伙心中|共同的问题:“沈长老,你究竟修什么道?”

沈折雪想了想,道:“我应该是剑修吧,但我弄丢了我的剑,其他的又都会一些,现在应该是个杂修。”

他无关轻重的一句,众人心中却同时升出一念:我靠,真可怕,杂修都这么猛

谢逐春则想:他或是经历过生死搏杀,又灵力受限这才别具一格。而之前镜阵内多为护人,又要随众行动,便完全放不开。

这人是柄兵器啊……谢逐春心中一酸,不由多看了沈折雪几眼。

沈折雪解释完,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沓书和几瓶药,他将药分给那三位挑战者,说:“虽然你们伤不重可以灵气自愈,但也还是不要太不看重身体,这些药治外伤不错,回去记得敷上。阵修小友明天要再来一趟,我给你单配一瓶,不然你可能会头晕七八天。”

“另外这些——”沈折雪自信满满举着那沓厚厚的书,愉悦道:“这是我针对几种功体写的一些常用招数以及配套试卷,你们可以用水镜收录传阅,要是这里没有你们的道类,和我说一声,七天后再来一次。”

谢逐春拿了一本,看着书名诧异道:“五百年得道三百年修真?”

剑修对着封皮念:“剑修狂练?”

“厌听深雨密卷·符修版?”

沈折雪点点头,“我还可以批改的,还可以实操,你们要有兴趣可以多做几套。”

他们看向沈折雪的目光霎时充满了孺慕敬佩。

这些人哪里看得出沈折雪真的是灵气不济,还想着这长老也太给面子了,他都没有把我们按在地上用武力和语言摩擦,甚至愿意给我们讲解失误,居然还夸他们了。

而且他长得还好看,讲话也温柔,还给我发卷子,这是什么神仙长老!

然而此时的太清宗弟子们,都尚未体会到沈老师的奇妙恶趣味。

发试卷简直太爽了!

这时有一个弟子举手问:“那个,我看外面好大的雪,就想问问……”他红了脸,肚子咕噜一声,“沈长老这里,现在还能加餐吗?”

沈折雪抚掌大笑,“当然有加餐,想吃多少都行啊。”

谢逐春抢着道:“哎哎哎,我来准备!兄弟姐妹们和我去厨房,想吃什么和我去拿!”

你快进去吧。

谢逐春偷偷对沈长老做口型道。

沈折雪感激地对他点了点头。

转回卧房,沈折雪再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紧紧攥着前襟,忍过一阵剧痛,咬牙道:“宗主,长老们,满意了罢?我没有伤人,拜托你们……别再……”

他吐出一口血,这才感觉身上的封邪印撤去了灼烫感。

那些用作监视的神识也逐一散去。

这不仅是一场简单的弟子挑战的长老的切磋,也是虚步太清给他设下的一个测验。

他们要看看沈峰主究竟能不能控制住他的灵力,又还隐瞒了多少实力。

太清宗给了他相对的自由,就要保证他绝对的可控,而能控制到何种地步,这些都需要不断试探。

沈折雪撑着地缓了片刻,扶着墙站了起来。

他慢慢挪步走到床边,外面依然下着大雪,他伸手接了一捧,凑到唇边轻声低语。

与此同时,正在山下给自己上药的时渊听得街巷上的孩童打起了雪仗,推了窗去看。

客栈外种了梅花树,小童们玩得热闹。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时渊渐渐感觉不出大比后伤口的疼痛,想起了当初师尊说起过莫回头的梅花。

沈师尊是想看的,他提了不止一次。

时渊也想和他一起看莫回头的白梅树开花。

可现在师尊在哪里,伤好了没有,是不是被关了起来,时渊一概不知。

被宁朝打晕前,时渊知晓了师尊真正的名字。

折落的折,风雪的雪。

他接住冰凉的雪花,轻声道出了这个在心里默念了千百遍的名字。

……折雪。

……折雪。

“——时渊,可是你?”

“师尊!”时渊一惊,猛地向左右看去,却不见师尊的身影。

直到他意识到这声音是借雪传来,惊喜之余竟立即冷静下来,用袖子轻轻拢了窗棂上一大堆雪到室内。

他确定四下无人,才急切道:“师尊,师尊你怎样?”

可那雪中再无回音。

直到雪子在他手中全化成了水,顺着手指滴落。

时渊怔怔的抬头,双眼泛起了红。

厌听深雨。

严远寒打晕了不听话的沈长老,用寒霜掩去方才沈折雪咳出的鲜血。

他看了一眼窗外的漫天雪白,翻掌放出灵气。无广告网am~w~w.

严远寒漠然,许久后叹道:“时也运也,命也势也。”

大雪骤停,天空碧蓝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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