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破阵

封邪大阵由三大宗门共设,每座大阵中设有阵眼及十二重封印,由三宗分守。

当年沈峰主妄想解封太清宗下的封邪阵,解到第三重遭长老合围,这才未能得手,但仅凭他放出去的邪流,便足以让太清宗方圆百里寸草不生,河流皆成黑水,百姓多病多灾。

若是解开三宗全部的封印,恐怕整个下修界会在半日内被尽数侵蚀。

地气一旦崩毁,就会如同当年的上修界那般,向更深的界面坍塌坠落沉沦。

冷文疏答得坦率。

沈折雪道:“知无不答,你真不怕我知道了要灭口?”

荏弱的青年含笑,“那谁都别活呀。”

沈折雪当即有一种被瓜娃子反将一军的憋屈。

他从前与冷文疏接触不多,只远远见过这孩子画出青光流转的法阵,种出满山的桃花,缤纷绚烂,如开烟霞。

于是那一年春日,太清宗的小弟子们热热闹闹地在宗内“春游”了一回。

沈折雪从严远寒那里听来冷文疏的身世,得知这位太清宗少主常年幽居宗主峰的后山,极少在宗门弟子前露面。

桃花的另一边是热闹的师弟师妹,桃花的这一边是孤零零的一人。

这是沈折雪久久不能忘记的画面。

而冷文烟是小冷文疏八岁的妹妹,因禀赋单灵根,师从当世顶级医修江千垂,江千垂严苛闻名,唯恐这名天赋异禀的弟子玩物丧志,不许她跑去后山找兄长嬉闹,由此兄妹一年半载不能见上一次。

倒是严长老的弟子裴荆时常奉师尊之命,为冷文疏送来药草和书册。

两人自幼相识,裴荆对冷文疏很是照顾。

再后来,话唠谢逐春从含山叛出,投入太清门下。谢逐春天资极佳,心思却不在修炼上,不知怎的与裴荆和冷文疏相识,带着他们玩遍了以往没去过的酒巷野村、山林湖海。

自此三人为结伴好友,冷文疏也比从前要亲近人些。

但身为一位体废的宗主嫡长,活的却比寻常弟子艰难。

何况他那修无情道的宗主父亲为突破境界杀妻证道,旁人听来不过胆寒,唏嘘几句便罢。

唏嘘声里不能易地而处,那被杀的正是冷文疏的亲娘。

传闻他的娘亲修为不输于冷宗主,只是为庇护一村落不受邪流侵染,灵力耗损过大,才让冷三秋趁虚而入,一击毙命。

沈折雪坐了下来,道:“算了,你要试我就试,出去后想通报宗门就通报,我们先谈谈破绽门法。”

冷文疏收敛了笑,缓声道:“放出邪流,修真界人人得而诛之,你认为此人真的可能放行?”

他咽下喉中泛起的腥甜,“镜阵这个阵法本身脆弱无比,却有一个好处,如果最后想要毁掉镜中所有的人、物,只许彻底粉碎那载体的镜子即可。这个阵灵气地域广袤,即使融合后依然有极强的力量,我们没有办法抵御崩塌的动荡,很可能还没有出去,就碎在这个幻阵中。”

他说完一长串,呼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

“那你原本如何计划?”

“我可以通过阵法在短时间内掌控这个镜阵,所能维持的时间非常短,可开的出口也只能是追溯最初的那个入口。文烟和我有血缘,裴荆曾与我结过血契,他们两个我直接可以送出去,但剩下的人……我至多撑两三个通过。”

“听天由命罢。”沈折雪也笑了一声,“阵法由你掌控。”

冷文疏颔首道:“接下这面镜子我需要大量的灵气,与其此时兵戈相见,倒不如镜面一开,谁先过去,全凭运气。”

他似乎非常喜欢笑,但笑起来一点暖意也无,甚至有些刻薄。

“我从不认我是个好人,当然,你要是想先出去,我也不会告密。”

“这也不是。”沈折雪道,“就所能救之人,做所能做之事。”

沈折雪托着下巴琢磨了片刻,“不过,你们当年立的血誓,我若滥杀无辜必以命屠之,不知者才无罪,我要是先出去,便是叫滥杀?”

“随你怎么看,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冷文疏冷笑。

在两人沉默的间隙,楼下忽然传来刀兵声。

冷文疏侧耳听了片刻,道:“我想用含山那人来引你,如今却是引来了其他人啊。”

他作势便要披衣下床,沈折雪见他绑腰封的手都抖个不停,叹道:“你现在这幅身体支持起这镜阵本就十死无生,何必要逞这口舌上的厉害?”

冷文疏漫不经心答他,“阵修从来不计较自己能不能出阵,你说的对,我只救我能救,其他的人我赔不了那么多命,索性大家魂飞魄散,谁又怪的了谁?”

他这口气,倒是颇有冷三秋的样子。

以天运定生死,又很有帝子降兮的风格。

沈折雪扶他下楼,众人只当他们两个懂行的在商讨破阵事宜,倒是周二用胳膊肘捶了时渊,挑眉朝沈折雪方向,“看你师尊和旁的青年才俊一室谈话不叫你,啥感觉?”

时渊收回视线,“我不通阵法,若我亦精于此道,自然不会等在楼下。”

话罢上前走到沈折雪身边,告知他方才发生何事。

“那名魔修亦被蛊惑,方才企图杀孙凉灭口,含山掌事在审问他们二人。”

说话间伸手轻轻拉着沈折雪的袖边,沈折雪由他拉着,走向含山掌事那边。

周二“啧”了一声跟上。

冷文疏留下孙凉本意是想引沈折雪路出马脚,结果阴差阳错,引出了个存活的叛徒。

正是那魔修。

修士们心知能在这样一个幻境中活六个月,魔修必然有什么异于常人的本事,谁成想他竟早就投靠了这个阵的幕后主使。

余庭将搜魂与在场同道共鉴。

搜魂所示,他们俩为表现更像是受心魔蛊惑,在保留自主意识的前提下激发心中恶念。

至于诱导他们的人,行事格外谨慎,唯有一次,那阵修露了马脚。

在魔修的记忆里,有一面目模糊的白衣人对他道:“此阵若成,西界亡矣。魔族若想此时复起,何尝不可呢?”

“居然打西界帝子降兮的主意。”余庭皱眉。

“掌事!”

含山一人跑进屋内,急切道:“阵修出现了!”

“来的正好。”余掌事两张符篆甩出,正贴在孙凉与魔修胸口。

两团金色火焰自符内烧出,两人滚成一团,烧成了火球。

余庭充耳不闻他们的惨叫,扭头问:“在何处?”

含山弟子被这一幕惊得不轻,眼见素来跟在余庭身后的孙凉竟已被烧成了一副枯骨,不经浑身冷汗,勉强道:“就在门口,他——”无广告网am~w~w.

修士们飞身前去。

沈折雪听见那含山弟子磕巴完后半句:“……他是孤身前来。”

冷文疏此时已通过木簪将昏迷的裴荆唤醒,裴荆自楼上跃下,复杂地看了一眼冷文疏,拔剑向外。

沈折雪亦聚到了门前。

几位修为较高的修士们站在前列,灵气涌起,扫开街道上的落叶。

对方只身前来,一袭白衣,半束着头发,样子居然很是温文。

余庭一指吊在客栈门口的黑袍山鬼,“你若顽抗,便是如此下场!”

那白衣阵修的目光落在悬挂于大门前已不成人形的山鬼,神色中浮起几许悲色。

余庭趁机道:“打开镜阵,含山饶你们不死。”

不过先礼后兵,索性他又不是含山掌门,话并不当数。

白衣阵修摇了摇头,抬起右手,衣袖滑落是一截白皙的手腕。

他这一段手腕,更适合舞文弄墨,不该做这生杀事。

阵修掌心向上,从掌中渐凝出半了镜子。

城中躺倒的百姓身躯上浮起点点光芒,光点自四面八方向凝聚于阵修身旁,再融入碎片。

那镜子只是完整镜面的一半,冷文疏扶着门框,喘道:“他这是要孤注一掷,诸位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裴荆和几名太清弟子率先拔剑前冲。

不论任何战场,剑修总是冲的最快最狠。

他们迅速靠近阵修,余庭的符咒紧随其后,灵氛激荡。

阵修纹丝不动,剑风了割破他的衣袍,可就在长剑即将刺中他的胸口时,众人眼前蓦地一花,那阵修竟凭空消失了。

冷文疏从袖中取出匕首,破开手腕,荡出一道血。

青鸾荆花印混着鲜红,在悬吊着的阵修四周亮起了大片法阵,而就在阵内,突兀现出白衣阵修的虚影。

剑鸣声响彻天地,无数剑光平地而起!

冷文疏阵中浮出万千剑影——

诱饵周围必然是陷阱重重,那阵修不慌不忙,以镜做刃向前一割,竟凭空划出一道虚空缝隙。

冷文疏怒喝:“休走!”

随之,作为诱饵山鬼的身躯轰然炸开!

剑影纷纷织出一片光网,阵修身形猛地一顿,露了个空门。

沈折雪屏息观战,时渊看了片刻,对沈折雪说:“他这是……”

阵修素来擅长操控全局,即便冷文疏是个体弱且不闻名的阵修,凭他之前的表现,就已经在修士们心中留下了足以信任的印象。

冷文疏寒声道:“杀!”

杀招齐出!

那阵修身法极其诡异,众人极力诛杀,也不过击破阵修幻影。

唯有裴荆屏气凝神八风不动,在一个瞬间腾身前刺,平分破灵威浩荡,一往无前。

七八个虚影纷纷溃散,裴荆竟凭借出色的目力,识破阵修捏造的虚影,一剑刺中他手里的神镜。

一剑穿镜去势不减,径直贯过白衣阵修的胸膛!

沈折雪便听冷文疏咳出一血,却没有去抹。

他遥遥对那阵修说了句什么。

带血的唇一分,如果没看错,那该是两字:多谢。

阵修握住穿破镜子且刺过胸膛的平分破,亦是轻笑了一声。

密密麻麻的玻璃破碎声自地底传来,裴荆一愣,只见那已然碎裂的镜子上浮出青鸾荆花的图腾。

——冷文疏在瞬息间控制了这个镜阵!

这绝不是冷文疏一己之力能办到,然而裴荆来不及细想,人已消失在原地。

就在裴荆消失后,那阵修亦散成一捧碎片,站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一扇光门。

冷文疏滑坐下来,手中捏着摇摇欲坠的阵图,道:“镜面开了,诸位请先行。”

修士们互相对视,没想到这一战胜地如此轻易。

余庭对沈折雪道:“你们修为尚浅,久待不利,请先行。”

谢逐春蹲在冷文疏身旁想要搀起他,可冷文疏已动弹不得,余光是在看沈折雪。

沈折雪摆摆手说:“不必等我们,我留在这里给冷道友打下手,仙长们先走。”

冷文疏听罢,眯起眼一笑,催促道:“是,沈道友亦懂阵法,此门后是一通道,并不直接连通外界,众人可结伴而行,请诸位速去联系宗门。”

修士对视一眼,尚有犹豫,这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可不想在最后关头出岔子。

末了还是这里的那鬼团耐不住,发出“嗷呜”一声,大抵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一次还怕什么,大不了就变成聻,总之不会更糟,率先撞了出去。

等了片刻,众人似乎也没想要动身的打算。

冷文疏对谢逐春说:“你去把文烟和秦道友从楼上带下来,文烟她为我医治灵气耗尽昏厥,莫把她们忘了。”

谢逐春搞不懂他的意思,但还是转身,肩扛着姑娘们下了楼。

他信得过好友,大大方方带着这两人穿过了镜门。

至此众人再无疑心,纷纷迈开步子穿过镜门。

沈折雪饶有趣味地看着坐在门槛上的冷文疏,道:“你这又是何必。”

周二皱眉问:“你们搞什么鬼?他还成么,要不要喂点灵药?”

冷文疏气若游丝,“沈道友,我自然是信不过你,此番不过诈你一诈。你让他们出去,我留了信给裴荆,帝子降兮之事有人解决。”

他弯了眉目,“你便留下陪我如何?”

从始至终沈折雪便知,这人根本没有想放过自己。

他谎称幻阵通过人数有限,就是在诱捕自己犯下杀孽。

而若是选择不走,也就再也走不了了。

“你恨的是什么?”沈折雪低声问,“是我用‘它’为太清宗做事,还是控制‘它’的本事?”

他隐去“邪流”二字,冷文疏爽快道:“都恨,我更恨你们冠冕堂皇,到头来只顾一己之私。”

沈折雪就不想知道答案了。

三年中他见过太多对邪流深恶痛绝的人,他们也确实有理由去恨。

“师尊。”时渊此刻似乎已猜中七八,道:“我不走。”

他正要将腕间红镯交给周二,忽而魔气翻卷,躲在袖袋里的宁朝抱着年年现身,她嚷道:“小主子,你又不想活了?!”

这一句直把在场诸位噎得够呛。

冷文疏没了耐心,反手再结一阵,平地狂风骤起,将那三人一猫吹进了镜阵。

沈折雪见人都走空了,索性撩开衣袍坐在门槛上,“得了,这下就我俩了,说说吧,你还想说什么,听完我俩好上路不是?”

冷文疏就没有信过他。

在冷文疏遥遥对那白衣阵修说出那两字时,沈折雪就明白过来,从来不存在三方势力,从一开始,就只有两边的人。

一方是这个阵的始作俑者,一方是被炼的百姓魂魄。

而那两位阵修,也许曾经就是百姓之一,他们受控于阵法背后之人,却通过仅有的力量留下线索。

城中百姓吞服碎片的时间、夜里攻击时一直被挡住的邪流、毫无战意的抢人、在冷文疏之后缩短了入阵的间隔,以及那句“西界危矣”。

冷文疏与他们做了交易,解开这个阵送所有人解脱,同时他们也将这个阵交给冷文疏掌控。

即便他能做到让所有人出去,他也不想放沈折雪离开。

可他不能违背血誓,就只能诱导沈折雪。

“说什么。”冷文疏瞳孔涣散,已然有些神志不清,却拧着一口气不肯闭眼。

他缓声道:“不论真假,你既已能操纵邪流,我岂能轻易放过……”

他还要说什么呢。

说操纵邪流之人本就不该存在?

说虚步太清宗主及长老们已另有筹谋?

还是说他那混账父亲早已背弃当年相掌门的期望,背叛了各族的盟约?

他藏着这些秘密这么多年,又能说与谁听。

——谁会相信一个孱弱阵修的话。

如今这些都已经没有意义。

冷文疏便柔声道:“那便说一个,真正的,山鬼与公子的故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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