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片影

相辜春的目光落在周凌的剑上,道:“春祁相见欢分楼素来以文书中的言辞行坑骗之事,你若是把剑押了,以后即便凑够了灵石也不能赎回。”

周明归正色:“既然师家正是你在查的任务,你查到了什么?”

少年如实答道:“藏污纳垢,私吞法器,邪流倒灌时赚得盆满钵满,本家里三子皆修邪术,一年来便吸干了三十七个炉鼎,尸首我已找全。”

他抬眸看向周明归,笃定道:“七日后我便可收网。”

“所以啊,师弟,你真的相信师家会老老实实等这十五日?”周凌耸肩,与他并行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况且即便师家倒了,春祁还在,他又走不了,以后仍是这个命数。”

少年不解,“我方才和师兄说那任务,师兄是在说那名乐师?”

周凌看着自家这位少年老成的师弟,道:“我在上个任务的归途中途径雪域,适逢邪流侵蚀了地脉造成雪崩,我赶到时雪山附近的一处村庄已是濒临毁灭,是一位乐修出手相救撑起灵屏,暂且阻挡了滚落的山雪,这才救下一村百姓。”

“师兄确定那乐修便是那名乐师?”少年人心思细密,想到此间种种疑点,然而看师兄神情,忍下追问,只道:“既然是前缘,那师兄救他出来便是。”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又道:“不过师兄该如何向严前辈说明此事呢?”

“呃。”周凌霎时苦了脸,“你啊你,方才报了太清宗的账目,我师尊不想知道也得知道了,恐怕我是要遭殃喽,要不你先借我点灵石?”

相辜春认真想了想,无奈道:“就是把我连带着全部家当典押给春祁当铺,怕也值不了几个钱。”

“……算上我怕也是不行。”

两位青年才俊的背影中多了几分贫穷的萧索。

街上热闹,周凌顺道给相辜春买了块甜糕,与相辜春寻了个面摊坐下,再叫了两碗素面,随意吃起了起来。

他撑着胳膊肘在几道裂痕的木桌面上,“你师尊可还好么?”

相辜春轻轻叹了口气,“旧伤仍是压着。”

“总是压着也不成。”周凌皱眉,“我师尊上次给相掌门写的信他看了吗?别不会给撕了喂仙鹤了?”

相辜春摇了摇头,“不会,收在了木匣子里。”

那就是没有看。

周凌也实在是不知拿这两位前辈如何是好,一个是自家的亲师尊,一个是备受尊重的相掌门,他两头跑就和个传信的鸽子一般。

想当年周凌被收入严远寒门下时,两人还未和离,那时他尚且年幼,却还记得这两位是有怎样的情谊。

以至于曾说要让两人的弟子互称师兄弟,交换着修炼不同功法,一道养出几个融会贯通的修士来。

在上修界坍塌到下修界后,二人便渐渐聚少离多,不久后相饮离与严远寒正式和离,分出含山有云一宗,至此自成一派,与虚步太清划清了界限。

但和离虽是和离了,相饮离却依然待周凌如亲传弟子,也从未对周凌和太清宗门徒有半分脸色。

相掌门与严远寒的关系愈发疏远,甚至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执,到了兵刃相向的地步。

那一日大雨倾盆,严远寒淋得浑身湿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含山。

而周凌闯进院子时,见到的是跌坐在地的师尊,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向来威严的师尊如此狼狈。

后来他们便听闻相饮离收了弟子,周凌和同门师弟们还伤心了好半天,却也不是为了功法之类,而是仿佛随着那个嫡传弟子的出现,从前那温柔和善的相饮离就真的不在与他们有关。

“唉,那时候我们还难过的大醉了一场,我师尊更是搬空了半个酒窖,还有个真人的弟子喝大了还说要去打你一顿呢,也是胡乱出气。”

周凌往面里添了几勺辣子,他对下修界的口味适应的倒是很好,“谁知道你后来来了含山,是那么个闷葫芦性子,又软软圆圆的,那小子就改口要争着养你几天玩儿。”

相饮离在收了相辜春不久后旧伤复发,更险些被邪流盖顶,严远寒居然大老远跑过来照顾,且接过了教养前道侣小弟子的任务,更甚至把掌门人和小弟子一道打包回了含山,养在住所里亲身照看。

那时相辜春还没有名字,太清宗里的长老看着他长得白净,阿雪小白得胡乱叫。

直到严远寒从藏兵阁中择出佩剑,他才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姓,从相掌门姓,与剑同名唤作辜春。

当年师兄弟的称呼竟也维系了下来,周凌很是喜欢这个隔壁宗门的小师弟,二人便如真正的师兄弟那般相处。

这事儿相辜春不止听过一回,他埋头吃面时听得周凌叹了声,“所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师尊总不能是在外面另找了修士行不轨之事,哪天天上下灵石我都不相信他会那样。”

相辜春也很认同这个,他吃东西极快,却没有半点碗筷碰撞或嗦面声,喝掉面汤后规规矩矩地把筷子放好,“或许某日师尊会看那些信也说不定。”

相辜春淡淡带过了周凌的发问,转而去吃他的甜糕。

周凌默默看着在咬到甜糕时微微眯了眼的相辜春,他这小师弟喜欢吃甜的这是周凌慢慢观察出来的结果。

明明是不大的少年人,喜恶却都不显山不露水,若不是从小看大的,周凌都要怀疑含山有云的风水有问题。

亦或是这个孩子本就十分古怪。

二人吃完了面便各自去执行门派的任务。

时日天高云远,相辜春一道符术接着去盯师家的动向。

他坐在屋檐上,湛蓝如洗的天空阳光正好,暖洋洋拢在周身。

抬头看去,穹顶深处一道紫光灵屏拢着这安宁的人间。

仙庭真仙的太古封邪换了这数载的安定。

相辜春低头看向手中托着的阵法图圈,想到师尊的伤势和严长老的话。

他心中无甚波澜,在这清爽的秋日,甚至感觉到了几分轻松和解脱。

相饮离和严远寒观念分歧,但还不至于剑刃相对,他们本是同门师兄弟,又从师兄弟变成了道侣,他们太知道对方的心性,也太了解对方的立场。

可是唯有一次,相饮离对严远寒拔了剑,可是剑气擦着昔日师弟和道侣的脸颊而过,相掌门向来一往无前的剑尖点落了地。

那一刻,他不再能绝对公平地评判对错。

严远寒为了救他的师兄,亲手散了一个仙庭遗孤的大半魂魄,将师兄的伤魂养在了躯壳中。

非人非鬼,非生非死。

这便是他相辜春的命数。

师家的任务结束后,相辜春回到了含山有云。

入山门时正是夜幕深沉,峰上静谧无声,草木灵华若萤虫飞舞。

他捏了一个净身诀,将身上的血腥脏污的气味洗净,踮着脚悄悄回到庭院中,取来皂角软巾,褪去了一身血衣,把自己沉入了后院的一汪温泉中。

潺潺流水氲着热气,相辜春有些困倦,他早已查到师家暗中擅自纠结了一群散修,想要查抄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上修界的规矩是弱肉强食,却不成想下修界也有过之无不及,恐怕只有到了仙庭那个界面,才能各自为道,互不侵扰。

仙派联盟已经在相饮离的筹谋下初见成效,如今他们这些弟子接的任务要么是招拢散落在各地的仙僚,要么就是对那些借邪流之祸为非作歹的世家的查检,在查明真相后可以直接擒拿,更是有处决的权利。

相辜春与那些散修斗了一场,其中有几个符修实力不弱,换成其他弟子恐怕还要苦战一阵,只可惜被他们碰上了相饮离的大弟子,两个时辰便收拾了干净。

他身上沾的血大多不是自己所流,却还是受了些伤,低头用水浇在皮开肉绽的伤口上,眉头都未皱一下,只是水面波澜,揉碎了月下倒影。

修真界如今百废待兴,没有什么功夫去做小辈的排名,但周凌是当之无愧的修真界新秀,平日里一腔子不怕死的劲头,若不是他师尊押着他去做调查任务,怕是还要继续去接肃清邪流的协助工作,不知又要添多少伤痛。

周凌回虚步太清后因在相见欢里花费了一笔巨款,如今在给全宗们的各大真人长老打下手换钱,但他居然真的把那个琴师带回了宗里。

这下虚步太清就炸了祸,直说周明归这是被下修界的话本子迷惑了,上演了虚步太清第一出的救风尘。

相辜春中途还去查了那名叫薄紫衣的乐师,倒是没有什么疑点,只说是从小性情偏冷,但他自己就是个这种性子,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

辜春剑饮足了血,剑锋都染了抹淡红,他掬水浇了几遍,让剑也在温泉里泡着。

辜春有只拴不住的剑灵,他便由着它去玩闹,跑了一会儿后披好干净的衣裳,回到屋内记下任务的始末。

灯火暖夜,相饮离夜半归来,见偏阁里亮了光,知晓徒弟已经回山。

见师尊前来,相辜春起身相迎,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又是一鞠身,道:“师尊,您让我下山悟的道,弟子愚钝,未能悟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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