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微生

兴许是魂魄混杂的缘故,相辜春从不做梦。

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于他而言极为陌生。而这一次在昏昏沉沉中,他恍然做了这么些年来的第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还是个矮墩墩,在三盏酒的书房内温书,窗外翠鸟清啼,树影婆娑。

他不知为何极为困倦,眼皮打架,看不清书上的字迹,竟慢慢趴在了桌案上,将脸埋在了胳膊里。

格窗外光影移转,他听见相饮离推开了书房的门,见了偷摸着打盹的弟子,脚步一顿,似是轻轻低笑了一声。

相饮离没有叫醒他,转去书架子上取了一本功法册子。

他师尊便取到古籍,放轻脚步经过相辜春的身侧,将身上的浅青色的外袍披在了他的身上。

其实相辜春已经醒了,可是他动弹不得,眼前是自家胳膊拢出的一片黑暗。他想喊一声“师尊”,奈何喉中发不出任何声音。

灵力凝滞不通,他心间慌乱,就这样僵硬地听着相饮离推开了木门,走了出去。

——不要!

他在心中无声大喊着:师尊,不要走!

相辜春猛地抽搐了一下,吓得床边的少年一个激灵,手里的草药图册也掉在了地上,发出“砰”一声重响。

少年顾不得捡书,噌地站起来,急急忙忙探身过来,“你还好吗,能听到我说话不?”

相辜春艰难地睁开了眼。

他眼前灰蒙蒙似蒙了层雾,只能看见微弱的一线光亮。

喉头滚动,依然一句囫囵话都讲不成,唇齿溢出破碎的气息。

“你别慌你别慌。”那少年音忽远忽近,相辜春勉力才能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一席药草香拂来,手腕被拿出了棉被,是有人搭了指在他脉上。

那少年人“唔”了声,仔细切着他的脉象,末了长长舒了口气,极其欣慰一般道:“天呐,真的没异化,太好了。”语气里是盖不住的欢喜。

“莫怕,我是个凡人,这里是我家,没什么危险,你先好生休息着,我去给你弄点水来喝。”

那声音的主人小跑着出了屋,相辜春养躺在木板床上,不久前的画面一帧帧闪过脑海。

他记得东边发生了大规模的邪流感染事件,连七城受困,他与师尊前来救援。

邪流河二度涨潮,引发天顶黑涡,他们作为断后的几人,已无生机可言。

相饮离与他躲到了一处山洞中,两人受伤颇重,相饮离更是强弩之末,灵气枯竭。

如此境地相辜春却是不慌不忙,他之一生都在等这个时刻。

如严远寒所言,他便是相掌门行到山穷水尽时的那一个机缘。

归还魂魄后灵力大涨,或还有一线生机。

但是师尊按住了他的手,摇了摇头,说:“不必了。”

含山掌门满是血污的脸上一如从前的温和,笑道:“不要怪远寒,他是为了我。你早就不是一个容器了,你是我的弟子,帮我撑着含山,也尽力活下去。”

生死一线的时刻不容半句多言,相饮离用尽最后的灵力,撕开了一处传送阵,将他推了进去。

那传送阵将甚至都不能完成传送,在半途碎成了粉末,相辜春摔了出去,只余半口气地躺在了地上。

他如今已经清醒地知晓自己是被某个人捡到并救回了家,而对方也诊脉过说他没有受邪息感染。

相辜春迷茫的看着眼前的混浊的黑色和灰尘办的光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活下来了。

而师尊死了。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一种从体会过的情绪汹涌地在胸中翻腾,血气倒冲,顺着唇角流淌下来。

温热的液体胀满了眼眶,一道淌入了发鬓。

为什么?

相辜春不明白。

为什么是我活了下来,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严远寒从来没有想要隐瞒他的身份,可事实上真正告知他过往的不是那虚步太清的冷面剑修,而是他的师尊相饮离。

彼时师尊毫无保留地告知了他的过去,他说他应当知晓为何自己与旁人在性情上的不同。

那时师尊还唤自己阿雪,他拉着冰塑般的大徒弟,握紧他的手,眼底的复杂神色他根本看不懂。

但他听见师尊说:“阿雪,对不起。”

他觉得这没什么好道歉的,也许是性情淡漠的缘故,他由衷认为并无甚么不妥。

因果早就纠缠不清。

他循着血脉感应去过出生的地方,那里银花漫山遍野,方圆百里没有人烟,可以窥见彼时邪流的凶猛,也只有严远寒这种不要命的会去闯。

而即便是在路边看见一个奄奄一息的流民,在乱世里也不会有人去管,没有人会在自己都朝不保夕的情况下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仙庭婴童神思早开,那时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已无力回天,甚至能听见心脏的跳动在逐渐变得缓慢。

拼死一搏前来的严远寒散了他的魂,欠了他的因果,可无形中续了他的命,这因果又纠成了一团。

相辜春本人没有太多的留恋,他觉得相饮离是个好人,修真界需要这样的好人,而这个好人也有许多人喜欢,宗门里的弟子们喜欢,天下人仰仗,严远寒念念不忘。

有那样多的人喜欢他,那么他就应该活下来,相辜春也挺喜欢这位师尊,故而也这样希望。

他不知道什么叫难过,什么叫生而为人对活着的本能的希望,他不害怕失去,因为从未真正执念于什么外物。

他喜爱花草一样喜爱人间,一半是仙庭的怜悯慈悲,一半是魂魄混沌的割裂疏离。

相饮离说这不知是好是坏,这让相相辜春不会痛苦,也让他可以轻易取舍自己。

“你怎么了?!”那回转的少年见他呕血流泪,以为是伤势反扑,赶紧给他看了,发现是气血上涌,心绪浮动,应当是悲伤过度的结果。

“唉你这……”少年人知道眼前这人是个修士,那般狼狈的躺在草丛里,怕不是刚刚从东边的邪流灾祸中跑出来。

邪流祸事里能活一两个人已是奇迹,少年从前也不是没捡到过这种,疯癫发狂都不足为奇。

他用帕子把这修士唇角的血擦了,想了想道:“我、我也安慰不了你,但是你既然活下来了,就尽量接着活,活下来……总是好的。”

冰冰凉凉的汤匙碰到了唇边。

“我叫微生。”

少年熟稔地给动弹不得的修士喂了水,屋外有不知名的鸟雀啼叫一声,折断了一枝枯枝。

少年警惕地向外看去,就在他将要起身时手腕一痛,低头看去,便见那奄奄一息的修士死死攥住他的腕部,那力度近乎要掐断他的骨头。

灵波在不甚明亮的屋内荡开,尽管已十分微弱,却依然锋锐非常。

微生感到脊背一阵寒意,仿佛有无形的长剑在屋内环绕,剑尖指着他身上所有的要害。

这修士面色更白,仿佛下一秒就要魂飞魄散,他的一双眼瞳灰蒙蒙的像是已不见光,却能死死锁定住微生的方向。

相辜春的眼底蕴着鲜明的杀意,他断续喘息道:“你——”

“嗯。”少年有一瞬间的诧异,然而很快便镇静下来,他的语气里似是有些低落,却还是轻声道:“要害你早就动手了,何况我没有做那些事……” 无广告网am~w~w.

顿了一顿,沮丧地重新坐回了床头,故意扬起了调子,嚷嚷了一声:“好嘛好嘛,你要除害就除啦。”

相辜春不知道自己身边是个什么“东西”,但从他醒来的那刻起就感知空气中异样的气息。

尤其是在这个自称微生的少年靠近时,那种气息更是浓郁到了极致。

他肯定不是自己身上残余的邪息,而当他握住那少年的命门时,他便清晰地感觉到,这不可能是人族的脉象。

而在他刚要往对方那里注入灵力时,强烈的反噬就摧垮了相辜春已岌岌可危的灵力屏障。

也就是说,他现在只有力气比较大这个优点,很快随着灵力反噬回丹田灵根处,他连这个优势都要丧失。

对方稍一挣动就能甩开他的手,甚至想要将他活活掐死在此处也不成问题。

可那少年就那样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腕,等了许久后笑嘻嘻道:“就说你不是那种很凶残的修士,放心,我这脑子当不了什么邪修啊邪流灵智啊,不幸你摸。”

他用空着的手抓着相辜春的另一只手,贴到了自己的胸膛上。

相辜春眼睫微动,掌下的心脉荏弱无比,他几乎可以断定,哪怕是现在还余着几分力气的身体用力一推,也许就能把那颗脆弱的心脏弄碎。

他手上力气不由一松,少年终究不是言辞上展露的那般大胆,他慢慢松了口气,道:“我去看看外面怎么回事,你好好躺着。”

感知到那少年走出了一段距离,相辜春身子一震,喷出了一口血,眼前再度拢上了团团黑暗。

他隐约能听到耳边是微生和几道陌生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变成了谩骂吼叫,嘈杂尖锐,刺地相辜春脑中烈痛不止。

他浑浑噩噩睡去,再度醒来时,似乎是天亮了。

相辜春的苏醒几乎没有意识朦胧的缓冲,灵力在体能微弱地运转,却是九牛一毛,他伤势太重,一身修为险些毁尽。

挣扎着坐了起来,靠着的墙面像是生出了针一般刺在背上,但比起灵力枯竭灵根受损的剧烈痛楚,其他皆可忍耐。

他心知自己的处境不好,各种方面的不好。

不论是传讯烟花及传送符,都在之前与异化的邪物的搏杀中耗完,宗门玉牌更是不知掉到了哪里。

也就是说他目前他根本不能自主联系到外界,辜春剑亦感应不到了,不知是折在了半路还是出了甚么意外。

空气中那些奇异的气息还若有若无地浮着,只是比昨夜消散许多,微薄地快要察觉不到。

可当微生出现在大门口时,他还是闻到了那种邪息般的气味,夹在淡淡的血腥里,变得像是腐烂的蜜糖。

“你咋坐起来了?”微生的嗓子较昨晚哑了不少,几步跑过来,将新收进来的褥子卷了卷,塞到他腰后,又猝然看剑相辜春的眼睛,惊呼道:“你——”

他伸手在这修士眼前一晃,“你是看不见了吗……”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