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十四

疲惫和麻木将花辞从昏迷中拽出,腥甜粘腻的衣裳紧紧裹住他的身躯。

模糊间,花辞觉得自己像一只掉到荆棘丛里的笨拙胖松鼠,拼命挣脱却被触手般的藤蔓拽得动弹不得。

挣扎到筋疲力尽口干舌燥,由于双目眩晕,两耳更加灵敏,胖松鼠花辞猝不及防地听到一声:“你醒啦?”

花辞被吓了一跳,拧着眉瑟缩了一下。

那声音稚嫩无辜,清澈明亮,“诶呦,这都能被吓到?十四你到底什么水平啊。”

花辞意识模糊间发觉自己这次破天荒地没被扔出去,这个新颖的发展势头可不对劲。

不清醒的神智告诉他那是二十的声音。

二十的话……就没有危险。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猛然清醒。

这个二十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二十了。

花辞迅速坐起来,警惕地看向声音来源,尽管他的视线还没完全恢复。

他沉着声音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两天没喝水,花辞喉咙干哑,说出的话听起来格外有压迫性。

二十被他这语气腔调弄得不开心了,“你这话什么意思啊白眼狼,亏我还等着你醒呢。”

他再不开心,还是倒了杯水,递给花辞,“先润润嗓,你这声音听得我难受。”

花辞接过水喝了,尽管对方意图不明,他也不担心他会再水里动手脚。duwo.org 比奇小说网

整个凭栏问用毒药胁迫密探的生命,用以换取他们效忠于组织的忠心。

但这些药远不是他们这些仅有编号的“下等人”能接触到的。

花辞喝完水也不着急,自己把茶壶拎过来自己添水。

他一直端着,待视野慢慢恢复,欣赏新二十欲言又止的模样。

二十刚刚被抹了面子,这会儿跟花辞无声对峙,好像谁先开口谁就输了似的。

花辞吃准了这个新二十年纪小,耐不住性子,慢慢跟他耗。

等到花辞喝完第七杯水,二十果然忍不住了,“喝喝喝,你就知道喝!身上一身血也不嫌腥,我闻着都难受。”

“门在你左手边,慢走不送。”花辞客客气气道。

“我真是服了你了。”二十又去生闷气了。

喝完一壶水,花辞准备收拾收拾,身上确实不好受。

二十见花辞一幅不理他的架势,彻底憋不住了。

“十四,”他语气里透着天真好奇,“你每次出去,做完任务都去哪儿玩了啊?”

花辞闻言一愣,但他依旧不动声色,“准备回来受死啊,看不出来吗?”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套新的衣裳,和身上的一样,代表着凭栏问黑衣。

“别骗人了,”二十敲敲桌子,“我都看出来的事,你以为师父没看出来?”

“横竖一道死呗。”花辞尽可能表现得毫不在意,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脏砰砰跳得厉害。

“诶算了,你这人真难说话。”

花辞冷笑,你也不听听自己说话好不好听。

“我终于能出去做任务啦!”二十终于说出来他的目的。

“你想让我恭喜你?”花辞冷漠问。

“也要恭喜你,”二十笑嘻嘻,“我第一个任务是你带,开心吧?给你看木牌!”

二十把任务木牌举到他和花辞中间,花辞冷淡转身。

二十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只碰到冰凉的面具。

“木牌我放你桌上了,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的。”

花辞抱着衣物施施然进了浴室,二十自讨没趣,悻悻离开。

反正他会过会儿肯定会看的,不接受也没用。

其实二十不知道,在他举着木牌的那一刻,花辞已经看到了上边的内容。

他极快地扭过头,没让二十看出他眼底的惊诧,抱着衣物落荒而逃。

————

新升上来的凭栏问成员会被老成员带着出任务,他们之间会形成一种捆绑。

待到新成员能独自出任务时,引领者就功成身退了。

花辞的引领者是二十。

不过如今他已化作一只自由自在的燕,不知栖在谁家的檐。

凭栏问的正式成员有二十四个,以编号命名。

在获得正式编号之前,他们要经过噩梦一般的选拔训练,不少人都在此过程中被淘汰。

被淘汰的人自然不是回归普通生活,他们尚在懵懂时就被动踏入不归山秘密的一角,不明不白地被豢养,再不清不楚地被淘汰,最后无声无息地消失。

凭栏问的淘汰方式在花辞看来十分随心所欲,它似乎没有固定的标准,是去是留难以揣摩。

兴许前一天被夸奖有天赋的孩子,在夜里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因为他们“不乖”;能力垫底的莫名其妙被选中,脱离底层的队伍,赐予编号进入凭栏问,因为他们“听话”。

在整个过程中,他们不知道彼此的样貌和姓名,简单以进入不归山的时间称呼对方。

在千变万化不知其然的规则中,他们揣度“不乖”和“听话”的界限,逐渐成为一只极力讨主人欢心的小狗——他们时刻害怕自己成为“不乖”的那一个,在模棱两可的描述中恐惧地揣测因“不乖”带来的灾难性后果。

花辞资质一直很差,他似乎天性愚钝,一直弄不清楚这样整日累得要死,时不时要自相残杀的选拔究竟是为了什么。

在迷迷糊糊的年纪里,他做了个迷迷糊糊的梦,迷迷糊糊地找到了个看似合理的理由。

梦里只有他和另一个人,那应该是个女人,音容笑貌都模糊不清。

只记得梦里的自己小小一只,饿得前胸贴后背,被一个瘦弱但温暖的怀抱包裹着。

那女人说着让他听不懂的话,把干涩的馒头渣往他嘴里送,直到饿得神志不清的自己缓过来神,女人用手指头沾水摸在他的唇上——尽管彼时的他年纪小,但就算是梦里的他,也深刻地清楚,他们当时处于一种东西得省着吃,水得省着喝的境地。

他睁开昏沉沉的眼,想极力看清女人的样子,但以失败告终。

于是他无力的闭上眼,清晰地听到女人很轻的叹息,夹杂着劫后余生的不平静,嘟噜嘟噜说了一堆他听不懂的话。

那声叹息和晦涩不知所云的语言,给梦中和现实中同时陷入沉睡的花辞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从梦中醒来独自躺在床上的愚钝花辞,回味着梦中那个纤瘦但温暖的怀抱,效仿着搂着自己。

他忽地觉着自己聪明了一回,福至心灵地猜测,那句话的意思应该是:“要是有吃的就好了。”

结合他那为数不多的现实经历,和梦中诡异的饥饿和无奈的处境,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多么合情合理。

于是在日渐麻木不知目的的选拔中,在每日来之不易的一餐中,他偶尔会秃噜出来这么一句旁人都听不懂的话,“要是有吃的就好了”。

年幼的花辞认为,这般不知所云的训练,都是为了一件事——吃饭。

花辞因为这毫无逻辑的梦,靠着浑浊的大脑和这个朴实无华的念头,默默给自己编织出一个让人听来啼笑皆非的身份。

年幼愚笨的他给自己生生造出两个身份,一个作为“七月十三”乖巧上进,奋勇拼搏,另一个作为“无名”不劳而获,坐享其成每天来之不易饭菜。

梦里饥饿的滋味太可怕了,让花辞感同身受身临其境,于是他越发感激每天来之不易的吃食。

后来当花辞进入凭栏问后,饭菜的质量更是上了好几个档次,无名心里由衷感激每天拼命、铁石心肠却不同无名计较吃食的“七月十三”。

“七月十三”表现一直平平无奇,却以出其不意的速度成为凭栏问的正式成员,填补了“十四”的空缺——凭栏问的编号是继承制,上一位成员死后由下一位顶替。

兴许刚开始编号是按年龄排的,但如今早都混乱得不成样子。

不过至今尚未改变的就是,不论是作为候选者还是正式成员,不归山中的所有人都以面具示人,就连师父也不例外。

前者是朴素的白色面具,上边自己做标注用以区分,后者则是刻着编号的黑铁面具。

新老成员捆绑后,新成员就能出山。

摘下面具之后,他们的身份就成了普通百姓。

二十成了花辞记住的第一个和不归山有关的人。

花辞八岁时,第一次踏入京城——这个他每每只能在远山眺望,从未踏足的地方。

他啃着二十买的烧饼,做回那个不知辛劳,手上没沾过血的、一心只知道吃饭的“无名”,亦步亦趋地跟着彼时已经十四岁的二十走在巷子里。

在不归山时,十四只能透过面具看到二十的眼睛——那是双普普通通的眼睛,但并不妨碍无名对面具后的那张脸展开无限想象。

他给那双平平无奇的眼睛配上很多张面庞,当二十领他出山,摘下面具时,无名还是不免失望。

和他普通的眼睛一样,二十有张更普通的脸,丢到人堆里就找不着了。

不过无名对此丝毫不在意,因为不管这张脸是歪瓜裂枣还是惊为天人,都是他在凭栏问和不归山见到的第一张完整面庞。

身为同类产生的连结感远比一棵树、一座山或是一个组织来得真实强烈,十四因此对无名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二十在十四心中的地位一朝得到飞升,仅次于“七月十三”和师父——虽然不知道师父长什么样,但他能决定十四能不能吃到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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