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通往黄泉(一)

平安医院是位于百屿市内陆的一栋白色六层建筑物。从外观上看,它和在市中心的其他医院没有什么不同,唯一让人觉得奇怪的是这里不同于其他医院的冷清。没有在大厅排成长队的侯诊者,没有一天之内进进出出的的救护车,只有偶尔出现在门口的来访者和黑色小货车会告诉外人这间医院依然有人活动。

这是一间很特殊的医院,住着一群特殊的病人,有着一个特殊的名称。

“临终关怀医院?”

白泽从人事部门的管理员那听到了这个特殊的名称。管理员告诉他,这里住的都是身患不治之症或者已是风烛残年的虚弱病人。每个月都会有病人在这栋建筑物里离开人世,然后被新进来的病人替换。院墙之外就是热闹的集市和居民居住区。在这里,分割生与死之间就只有这堵二十公分厚的混凝土墙。

“你们卡都斯人不会忌讳这种东西吧。”

“没有问题。”duwo.org 比奇小说网

他推着手中的小推车,穿过一排又一排白色的屏风,停在走廊尽头的杂物间门前。作为医院人手不足代工的临时工,白泽这五天来的任务就是负责协助护工们打理病房,打扫那些护理机器人到不了的地方。其实这些工作让机器人来干也是没有问题的,但是院长坚持要找活人来做这些工作。他说如果是活人来打理的话,医院里就不会显得那么冷清,病人们也会感到更安心和快乐。

白泽拿着准备装上的窗帘,走进病房的门口。靠近门口的两个病人一个看着头顶上的电视里播放的新闻,一个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丝毫没有察觉到走进来的白泽。唯独靠着窗户的三号床上睡的病人向白泽转过了头,黑色的双眸反射出淡米黄色的灯光。

“是阿白泽么?”她张开了干瘪的嘴唇,轻飘飘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歉意。“真抱歉,吃坏了东西,把窗帘弄脏了啊。”

“没事的,这是我分内的工作。”白泽弯下腰把掉在地上准备换洗的衣服放在床角的椅子上摆正。“阿幺啊,小心床角的衣服,不要再踢掉了,嗯?”

“好,好……”被白泽称做阿么的病人笑着回应了他,把被子往上提了提。她露出的那只抓住被子的手和她枯槁的脸一样呈现出一种衰老的灰黄色。上面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就像干枯的湖底上的裂纹一样四散开来。

她的名字叫董望洋。在白泽工作的这一层楼的病人里,她是神志最为清醒的那个。白泽空闲下来的时候就会和她聊一会儿天,听她讲那些自己家里的事。

董望洋出生在一个农村家庭。小的时候因为体格不错,视力也很优秀,被老师鼓励去参加了市里的射箭队,参加了不少的比赛。她记得最清楚的是在年的全运会期间,她参加了全运会的射箭项目,拿到了那年的亚军。

“那个时候大家都很厉害呢。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我的队友们都觉得我可以拿一个冠军的,可惜……我水平不如人啊,只拿到了亚军。不过我也很开心了,能站在那么大一个舞台上……”

从射箭队退役后,董望洋去了一间纺织厂工作,在那里她认识了她的丈夫。他们几年后结婚了,有了两个儿子。在陪伴彼此五十余年后,她的丈夫在两年前因为车祸走了。在住进医院前,一直都是她自己一个人生活。

白泽想起自己第一次走进这件病房的时候,董望洋和其他病人完全不同的反应——其他清醒的病人要么被这个走进医院的外星人吓了一跳,要么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有这个老婆婆看到他的时候没有任何过激反应。她像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邀请他在病床旁的椅子坐下,亲切地向他询问他的身世。当她听到白泽讲到卡都斯星还有皇帝的时候瞪大了眼睛,她觉得一个能够恒星际旅行的国家居然还有皇帝是一件无法理解的事。

“不是所有的卡都斯星国家都有皇帝。”白泽耐心地向她解释道,“只是很少的国家有,而且这些国家还是行星邦联的主要成员国。其实卡都斯人并没有自己的恒星际航行技术,原本他们的技术也就刚刚达到现在地球这个水平。而且几个帝国内部也是腐败丛生,政变频发,再过几年就一命呜呼了。直到他们一百年前和大规模入侵卡都斯恒星系的星际联邦打了一仗——”

“他们打赢了吗?”

“输了,输得一败涂地。星际联邦只花了十几天的时间就摧毁了他们的太空军事力量。不过联邦政府觉得扶持几个傀儡总比自己亲自去管这些非我族类的家伙,或者顶着国内渔轮压力搞种族灭绝顺利的多。所以那些皇族就活了下来。”说到这,白泽的脸上露出了鄙夷之色。“唉!可笑的是那些皇族觉得自己还是天命之子,觉得地球人用‘卡都斯人’称呼他们是在拉低他们的血统。‘卡都斯’在我们的语言中是‘猫’——一种代表卡都斯人灵魂的神兽。然而猫在地球上只是一种在沙发上玩毛线球的小动物罢了。大概在地球人看来,那些自大自狂的皇族就像被主人玩弄而不以为耻的猫一样可怜吧。”

“我觉得你倒和那些猫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大概是因为你说话的风格,就像人类一样……”

他们分享着彼此的故事,很快就了解了彼此。在这间为行往黄泉之人准备的医院里,这间小小的病房成为了最为热闹的存在。

“小刘呢,她不来看看你吗?”白泽把窗帘拉开,遮住外面刺眼的阳光。“她一般都是这个时候会来这里和你聊天的啊。”

“三楼的小刘哇。她昨天晚上就出院了啦。”

白泽心里咯噔一下。对于这间医院的病人来说,大多数时候“出院”这个词只能意味着一件事——

“听护士说她走的也很安心……大概是在睡梦之中离开的吧。唉,才二十几岁的孩子,在手术台上遭了多少罪之后又送到这里来,还好离开时是没有什么痛苦的。”

“又少了一个朋友啊。”董望洋转过头来看着白泽。“有一天我也会变成那样吧。”

白泽摇摇头没有说话,把安装窗帘的工具收拾好。“阿么,我要走了。一定要注意身体啊。”

白泽走在走廊的瓷砖上,身后传来了几声剧烈的咳嗽声。他转过头看见几个护士和医生推着装着大大小小的仪器和输液管的推车走进了刚刚自己离开的病房。

希望,那不是来找阿么的吧。

“秦阿姨!你们龙星人真的能像电视剧上的龙一样呼风唤雨吗?”

“龙星人不止会呼风唤雨,她还能两眼放出激光,在天上飞呢!”

“胡说,龙星人是可以巨大化成米高的巨龙,和怪兽作战的!”

今天是秦贽第一次去参加秦月的家长会。在家长会结束之后,她就被一帮小孩子包围起来叽叽喳喳问个不停。怎么说呢?这些孩子问的问题……简直离谱得可爱。她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摆脱了这些孩子。

“妈妈,今天晚上能去外面吃吗?”

“不行啊,妈妈都做好饭菜了,我们还是回家解决晚饭吧。”

此时此刻,秦贽和秦月正坐在回家的轻轨上。一路上秦月都在向秦贽吐槽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从小学升到初中,从北京到海南,这个初中和秦月以前读的小学有了很大的不同。但是她也在努力地适应这一点。

“你有没有在学校里认识什么新朋友?”

“认识了几个,不多。”秦月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把裙子上的褶皱拉平。此刻她心里念叨的只有家里的饭菜,还有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我才来这里几个星期呢,连人名都记不齐。”

“和我说说你的同桌吧。我看她和她妈妈也来参加家长会了哟。”

同桌?秦月想了想。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啊,对了。好像是叫杨……杨逸心来着。

“她和我关系还不错呢。她是在我之前不久转到这个班来的。”秦月两爪拖着脑袋,仔细回想着这几个星期和杨逸心的相处经历。

说来也奇怪,杨逸心原来就是这个学校另一个班的学生。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就转来了这个班。听班长的小道消息说,她在以前读的那个班好像不怎么受待见。一开始来这里的时候她也是很紧张的样子。自己和杨逸心被分到一个桌之后,话说得也不多,最多一次好像就是这周一借她的语文辅导书的时候……

“啊,我忘记之前向她借过书了!”

“你还了吗?”

“还……还没有。”

“是很重要的书吗?”

“是放寒假时要用的语文书。我向她借来学中文来着……”

“你个小冒失鬼。”秦贽宠溺地刮了一下秦月的鼻子。“明天去还给她吧。”

“可明天是周末,要还只能去她家了。”

“去了她家还书之后我们就可以出去下馆子啦。”秦月打了个响指,手臂衣服上套着的壁环顿时亮了起来。“我有她父母的联系方式。我先问问她们家住在哪里。你也可以认识认识你的新同桌!”

“所以可以出去吃饭了吗?”秦月看到秦贽点了点头,心里一阵狂喜。

“好耶,可以出去吃饭啦!”

宋明清拎着鱼竿站在雪山上流淌的小溪旁,摘下鱼钩上挂着的烂皮靴丢到垃圾堆里。他已经在这里钓了半个小时的鱼了。可是除了一堆玻璃瓶,皮革和破木板,没有一条鱼上他的钩。

“气死老子了!”他懊恼地把鱼竿丢到一边。“在现实里空军,在游戏里也空军。我不做钓鱼佬啦,jojo!”

“系统提示:您的好友,玩家‘大悟熬成汤’已上线。”

“晚上好啊。”

“晚上好啊,值班结束了?”宋明清看见头上蹦出的消息,知道那是常澈上线了。“你一个星期没上线了耶。我都把自动农场建好了。”

“我这星期很忙。为了过个好年,这些天大家都在努力工作……你平时也要送快递的吧。现在快递也很忙的吧。”

“其实我不是送快递的啦。我是负责修理快递公司无人车的,平时活没有多少。只是这几个星期朋友有事情让我顶替他上班而已。”宋明清顿了顿,想起自己路过派出所时似乎没见到常澈在那里面。“我路过时好像没见到你在派出所里啊?”

“我请假了……家里有事。”常澈的频道停顿了片刻。“我爷爷过世了。”

“嗯……节哀顺变。”宋明清赶紧把到嘴边的一堆骚话憋了回去。在这种场合开玩笑可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是不是太过于缺少关于死亡的教育了?”

“死亡教育?”宋明清想了想,自己确实没有听过老师和父母讲过任何这方面的事。“有点吧。”

“我们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往往是从身边至亲之人的突然离世开始的。”常澈在频道里自言自语着。“那一切来的实在太过突然,突然到我们无从下手。”

“在我们尚未踏入社会的时候,我们习惯了父母编造的谎言,沉迷在多巴胺和荷尔蒙的化学极乐中,忘记了人生最平常的生老病死。”

“等到我们认识了这个残酷的世界后,我们开始担忧,开始焦躁,开始思考那些以前从未担心过的问题。我们突然发现自己在死亡面前完全是白纸一张。我们想方设法地去对抗它,要么借助医学,要么求助神佛。”

“但是我们的下一代呢?我们还会用精心编造的谎言去隔绝他们和这个世界吗?难道我们还要让死亡——这个我们避之不及的终点,裹上一层神秘主义的面纱,直到某一天我们突然离开这个世界,留下手足无措的他们去面对这个突然到来的事实吗?”

“如果我有孩子,我大概也会回避这个问题吧。”宋明清耸了耸肩。“总感觉在日常对话里谈起死亡怪怪的,让人很不自然。”

“可死亡不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吗?”常澈的语气里透露出了一丝无奈。“唉,我不应该在这里说这个的。”

“理解理解,人总得找个地方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嘛。”

“淦!”

“又怎么了?”

“我家半边墙为啥塌了。我明明修在栈道下面的承重柱边上了啊?”

“原来那是你家啊,我还说谁在那里建了个马蜂窝呢。”

“宋明清!”

“哈哈,我开玩笑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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