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城郊秋日的清早, 气温低,风很大,山野呈现一片萧瑟景象。

风刮过主院, 刮落一片片黄叶,落叶乱舞,刚做过打扫的仆人, 不得不再进来扫一遍。

别第的奴仆清闲几日,今日开始忙进忙出, 因为主人就快回来了。

听到院外车马声与人语声,越潜出来一看, 见是卫槐驾着一辆四驾车,和一众随从出现在大门外的那条大路上。

别第的仆人纷纷出来,站在一旁恭迎公子灵, 然而卫槐把车帘一掀, 四驾车的车厢里空无一人。

家宰忙问:“卫御夫,公子呢?”

卫槐下马车, 抖抖手脚, 冷得手脚僵直,他说道:“公子啊, 跟国君太子到宗庙祭祀,多半明儿才会回来。”

搓着冷冰的双手,卫槐扫视四周, 见树叶摇落,听风声呼啸。

卫槐道:“在城中没觉得多冷,城外风可真大啊。劳烦家宰叫厨房煮食备酒,我得暖暖身子。”

御夫身份不同其他仆役,等同主人的贴身侍从, 能使唤他人。

室外风大,别第的仆人全都待在屋内,主人不在,他们大部分无所事事,悠然自得,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话。

越潜与卫槐坐在一起饮酒,卫槐边喝酒边谈起新来的一名随从,夸道:“挺懂规矩,也知礼节,不像那个郑鸣,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对我大呼小喝。”

郑鸣对待同等身份的人显得很傲慢,往时怠慢过卫槐,对比他身份低的奴仆,郑鸣的态度更是飞扬跋扈。

“说来好些时日不见郑鸣,该不是被公子赶走了?”卫槐瞟眼越潜,总觉得他应该知道内幕,他最受公子宠信。

“这事我也不清楚。”越潜淡定地呷上一口酒。

公子灵没提起,越潜也同样是靠猜测。

卫槐把耳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空杯搁在木案上,说道:“要我说呀,咱们公子为人宽仁,性子软,就没见惩治过谁。换是别的主人家,早将郑鸣捆起来狠狠打一顿,打成残废,再逐出府门。”

越潜说道:“倒不至于。”

他挨过鞭笞,知道将人打残疾是十分残酷的事。

卫槐叫道:“依我看,圉场那匹病马十有八九就是郑鸣放的!他在圉场犯的事,叫国君知道准没命。”

这是猜测,没有十足把握,而且事情严重,卫槐从没跟昭灵提过,他不喜欢在主人面前说人坏话。

越潜呷口酒,没说什么,他倒是可以确认,这事坐实了是郑鸣干的。那日,去往南齐里的荒林中,越潜以圉场偷放病马的事要挟郑鸣,当时郑鸣都快吓傻了。

总之,郑鸣确实离开了,身份再不是公子灵的侍从。不知道他是被逐走,还是诬陷越潜不成,心里又有鬼,识相地自己走了。

午后,太子的马车突然出现在别第外头,马车旁跟随着数名侍卫,声势浩大。别第的奴仆大为震惊,在家宰带领下,纷纷出来恭迎太子。

昭灵和太子同乘,太子亲自将他送至别第。

侍卫搀住昭灵,小心翼翼扶他下车,太子坐在车厢里,打量别第的一众仆人,他的目光从越潜身上掠过。

一道寒光,如以往那般又冷又利。

昭灵回头跟太子道谢,作揖:“多谢兄长相送。”

太子伸出一只手,拍了下昭灵的肩,言语亲和:“阿灵,别第秋冬风冷,不能久居。”

点了点头,昭灵道:“我冬日就回宫住。”

太子不再说什么,用眼神示意昭灵去吧,那眼神温和。

车帘放下,太子的声音不怒而威,说道:“回宫。”

御夫听到命令,立即策马,马车很快离开别第,如来时那般驰骋而去。跟车的侍卫快步奔跑,紧随车身。

刚参加完祭祀就回别第,昭灵来不及更衣,此时还是盛装打扮,头戴着分量不轻的冠,身穿着厚重的多重礼服。

回到主院,昭灵扯开长袍领子,侍女连忙过来服侍他更衣,把他的发冠摘下。昭灵的脸上有层薄汗,穿得太厚实,在有供暖的车厢里闷出汗来。

侍女拿来一块丝巾,用丝巾沾水,轻轻擦拭昭灵的脸庞。

昭灵拿过侍女的丝巾,吩咐:“叫厨房准备沐浴用水,越潜,你来擦。”

接过丝巾,越潜帮昭灵擦脸,先是额头,然后脸颊,接着是下巴。两人靠得很近,越潜无法不留意到昭灵垂眸抿唇的模样,他的双唇红润,眉眼有一番风情。

擦昭灵脖子时,越潜眼睑低垂,虚着眉眼。

柔软的丝巾轻轻拭过脖颈,昭灵的鼻子嗅到越潜身上的气息,有着淡淡的酒味。

昭灵突然凑到越潜的唇边嗅了嗅气味,事出突然,越潜没能及时反应过来,而对方几乎碰上他的唇。

昭灵问:“你饮酒了?”

越潜不动声色地挪开脸,拉开距离,回道:“小酌几杯。”

夜晚,昭灵躺在床上,侍女放下床帷,将大灯架上的灯火熄灭,只留床边一盏小灯,此时,越潜仍被留在昭灵的寝室里。

越潜捧着一册竹简朗读,简中记载云越的风俗,其中就有云越人穿衣都在左边系衣带,因为他们都是左撇子的记载。

“书中所载,不能全信。”

越潜停下朗读,把竹简搁在一旁,他很难得主动交谈,他

说:“这里明显有误。”

“你不是左利手。”昭灵时常观察越潜,越潜不是左撇子。

昭灵倏地坐起身来,他身子向前倾,靠近越潜,还把手伸到越潜头上,他突然从越潜的发冠上拔出一支发笄,他道:“习俗上确实有一些差异,我们融人往右边插笄,你们云越人往左边插笄。”

如此细微的一个特点,昭灵却观察到了。

越潜心中一沉,公子灵前往南齐里,见到常父时,多半已经知道常父是云越人。

很普通的一支骨笄,执在昭灵手中,他从越潜细微的表情变化上,知道对方心中的所思所想。

越潜本以为公子灵会往下追问,但对方并没有,他只是躺回被窝里,并打了个哈欠说:“我困了,你下去吧。”

为何越潜私宅里,有名越人老仆?

这件事,公子灵似乎不打算追究。

“是,公子。”越潜站起身,退出寝室。

侍女将门帷放下,把房门关上,并熄灭最后一盏灯火。

**

初冬的天气还不十分寒冷,一大早,数名仆人匆匆忙忙在院门间穿行,忙着事情。昨夜别第有一场酒宴,此时,参加酒宴的贵客都还在沉睡。

别第的奴仆一大早就在忙碌,准备贵客醒来后的洗漱、用餐等事宜。

越潜起得很早,在餐室吃饭,看隔壁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

昨夜昭灵下达命令,他今日要出行,前往南山狩猎,并点名随行人员,越潜在随行人员里边。

冬猎,不同于夏猎的围猎方式,冬猎是纯粹的打猎活动,而且猎场也远离夏猎的猎场。

冬猎所在的位置,在南山西边一面大湖的湖畔。

越潜用过餐,前往主院,这时在主院入宿的贵客已经醒来,越潜路过七公子昭瑞的房门外,听见他迷迷糊糊抱怨:“我刚睡下,怎得又将我唤醒,什么时辰?”

走至昭灵居室,昭灵已经醒来,刚穿戴好衣物,正问门阶下站立的家宰:“把人都唤醒了吗?”

家宰道:“回禀公子,都醒来了。”

昨夜入宿的贵客有公子昭瑞和岱国公子姜祁,两人都会参加冬猎。

家宰离去,越潜进屋,悄无声息地站在一旁,昭灵没抬过头,却仿佛脑后长眼睛,使唤:“越潜,把我的弓箭取来。”

越潜从墙上取下昭灵的丹弓和绿箭箙,昭灵接过丹弓,越潜将箭箙系在昭灵背后。

穿猎服,背弓箭的昭灵英姿飒爽,他这幅打扮,也令越潜想起两人初遇时的情景。

公子灵的个头比当初长高不少,脸轮廓线也不似初遇时那么柔美,他生得相当俊美,却也实实在在是个男子。

昭灵与昭瑞、姜祁三人各自乘坐一辆马车,在路旁等候太子的狩猎队伍途径,好与太子汇合。

今年国君不参加冬猎,由太子带领队伍。

浩浩荡荡的狩猎大队,方进入苑囿的地界,刚要深入山林时,天空突然下起雪来,雪花晶莹剔透,落在人脸上,肩上,化作水渍。

打猎的王公贵族,无不是乘坐戎车,戎车只有车盖,四周没有屏蔽,风夹着雪往车里人身上打去。

偏偏这些人,都穿着窄袖紧身的猎服,有的甚至为活动方便,或者彰显英勇,穿得比跟车的随从还少。

昭灵冷得搓手,他的貂袍等一干物品,连同帐篷放在队伍最后头的辎重车里,此时也只能忍耐,等到狩猎营地后,支起帐篷,升起火来就缓和了。

冬猎,本身就是为锻炼意志力和培养勇气,所以天气再冷,太子没有喊停止前进,人们也只得顶着风雪前行。

越往山间去,气温越低,雪渐大,从空中纷纷落下,昭灵的手揣进猎服的窄袖里,缩着脖子。

坐在马车里的人尚且还好,毕竟头上有车盖,步行的人才是艰难,无遮无挡,落得一身雪。

看着前方,再往前一段路,就抵达湖畔的营地,忍耐就是。

昭灵正冷得打哆嗦,忽然,觉得一股暖意挨近,一件物品从头顶上落下,是一件风袍。

越潜的风袍。

脱下了自己的风袍,盖在昭灵头上,为他遮挡风寒。

没有风袍的越潜,站在风雪中,如同一棵劲松。

风袍带着他的体温,暖和而舒适,昭灵将它揽紧,心里亦是升起一股暖意。

如同无数次跟车那般,越潜目视前方,任由风雪扑面,淡定而从容。

他不冷吗?

昭灵心想。

有多少个没有冬衣的寒冬,他在苑囿里度过。

他在苑囿里为奴,在这里饱受酷暑与严冬的折磨,忍受着饥饿与鞭挞。

昭灵问:“你不冷吗?”

越潜道:“不冷。”

昭灵知道,他岂会不冷,是人都会觉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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