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冬雪霏霏, 昨夜的一场雪,使四周万物都装点上一层雪白,白色的屋檐, 白色的地面,白色的树丫。

一辆豪华马车缓缓行驶在积雪的路面上,马车后头跟随着数名随从。道上的行人匆匆避让, 远远驻足观望,不知是哪位王公贵族, 在这下雪天里,是要往哪儿去。

瞥眼窗外慌乱躲避的路人, 昭瑞眉飞色舞,对同乘的昭灵滔滔不绝:“八弟,五兄设宴请你, 还怕你不肯去。我对五兄说那得看是什么人邀他, 我要邀他肯定到。”

昭灵回道:“你们邀我,我当然要去。”

天冷风寒, 他把手揣进貂裘里, 继续道:“再说明春,五兄就要前往封地, 以后不能经常见到。”

昭瑞本来喜不自胜,听到这话笑意顿时消失,甚至还有点惆怅, 他望着车前方熟悉的道路屋舍,依依不舍,喃喃自语:“唉,我往后也得离开这热闹的都城,去往封地, 也不知道是哪个穷地方。”

他是国君的庶子,又不得宠,多半是赏赐他一块又穷又小的地方。

“真羡慕八弟,将来封给八弟的采邑,肯定是一座大城,食户少说也得有五六万。”昭瑞张开五爪,说得绘声绘色。

他虽然粗愚,但很清楚同是国君之子,但昭灵的身份和他们不同。

昭灵淡然道:“日后的事,谁知道呢。”

车轮碾过雪地,留下两条长长的车辙,马车缓缓前行,途径一段难行路段,那段路积雪融化,泥土湿软,真是泥泞不堪。

昭瑞在车上催促御夫快点儿,他赶着赴约,昭灵往车窗外看去,见前方便是藏室。

藏室的院门外,还有三四个奴人,他们正在铲雪,越潜在其中。

之所以一眼认出越潜,除去他个头高外,还有他身上穿着一件羊皮袄。

越潜显然待在屋外有些时候,头发上,肩膀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听到路上传来车马声,他放下手中木铲,抬目望去。

雪花匝周飘舞,他卓立其中,面轮廓线条英毅,眉目深邃,身形笔直如劲松般。

昭灵的心似被什么东西触动,他心绪从窗外收回,坐正身子,目视车前方,认真听身侧的昭瑞絮叨。

马车驶离藏室,一直向前,出了南城门,来到城郊一处宅第,这里,便是五公子昭顷的别馆——也就是别墅。

居住于王宫,规矩太多,方方面面受约束,一些有财力的公子,会在宫外营建宅第。

“七弟,八弟,你们可算来啦,快进来!”昭顷候在门口,连忙迎上来,他待昭灵异常殷勤。

都在王宫里长大,围绕着权力中心,即便再愚笨如昭瑞,也知道要拉近与太子、昭灵的关系,因为他们是国君最亲近的人。

虽说是兄弟,身份始终有别。

昭顷为宴请昭灵做足准备,美味佳肴自不必说,美人也给安排上,还有跳越舞的越人,吹芋弹筑的门客,就为讨尊客欢心。

本该主尽宾欢,然而昭顷暗地里观察,发现八弟对身段妖娆的舞姬毫无兴趣,对贴身侍酒的美人也无动于衷,倒像似,那帮光着上身,打着赤脚跳越人舞的男子,他还肯多看两眼,有几分兴致。

怪哉。

昭顷敬上一杯酒,热情道:“八弟,觉得五兄这宅子怎样?”

来时没仔细看,此时将室内环视一番,觉得相当一般,昭灵说:“还不错。”

昭顷连忙道:“五兄走后,这里也没人住了,八弟要还喜欢,五兄想将宅子赠予八弟。”

前往封地,远离权力中心,为了过得安稳,宫中可得有人罩着才行。昭顷特意宴请昭灵,就是想拉拢关系。

还没等昭灵回答,昭顷已经站起身,指着一众吹芋跳舞侍酒的倡优门客,慷慨道:“不说宅院带不走,就连这些人也不便带走,八弟要是不嫌弃,就都收下吧。”

宅院确实搬运不了,倡优门客哪会带不走,昭灵心里自然懂得,昭顷这么做是为什么。

昭灵呷口酒,悠悠道:“五兄,我样样不缺,何不留予七兄。”

他确实样样不缺,想要什么跟父兄说一声便是,哪需要其他人赠予。再说宅第也好,倡优也罢,他也不大感兴趣。

这话听得昭瑞猛地一抬头,面上难掩激动之情。

昭顷叹了声气,往席位上一坐,还真去问身旁的昭瑞。

昭瑞早就眼馋不已,可谓喜出望外。

黄昏,昭灵辞别昭顷,返回王宫,昭瑞仍旧与他同乘。

回程的昭瑞满面春风,喜不自胜,一路说得不停,昭灵望着后窗渐行渐远的郊野林道,心中似有所思。

“八弟,八弟。”

“什么事?”

昭瑞摸了下头,憨憨笑着:“还不知道要怎么感谢八弟咧。”

“那件事吗。”

昭灵反应过来,他说:“五兄平日里和你最要好,就算我不提,他在城外的别第也是留给你。”

这是客套话,不过昭瑞爱听,一时觉得自己也是个很重要的人。

“那是。”昭瑞得意道。

马车又前进一段路,昭瑞突然露出认真的表情问:“八弟,日后我离开都城去封地,要是有人在父王耳边说我坏话,你帮我吗?”

昭灵回:“帮。”

昭瑞欢

喜,又问:“那要是有人说五兄坏话,你帮五兄吗?”

昭灵回答:“也帮。”

不知道他是随口说说,还是真情实意,哪一种才是真实呢。这样想着,昭瑞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了。

曾经,他们都是孩子,想法总是很简单。

这一年的冬日,比往年来得寒冷,连降数日雪,一日清早,太阳终于出来,暖和和照在身上。

昭灵登上南城门的城楼,远眺山野,触目所及尽是一片白茫茫,有种壮丽而纯粹的美。

站在高处,能望见城外百姓的村落,小小的民房星罗棋布,再远些,便是绵延起伏的森林与山岭。

“风这么大,怎么到城楼上来?”

昭灵听声就知道是谁,也没回头,只是答:“看雪。”

太子昭禖走到弟弟身边,与他站在一起看雪景。

太子问:“我听说老五想将他宅子送你,连同他那些跳舞唱歌的倡优?”

昭灵回:“我没同意。”

兄弟俩站在一起,太子很高,昭灵也不矮,个头已经到他耳边。

太子自然知道昭灵没接受,他眺望远山,说道:“我城外有座别馆,一直闲置,正好赠予你。阿灵明春入学泮宫,遇到风雪天,才有处歇脚地儿。”

太子养着不少宾客,城中有数处宅第,大部分用来安置宾客,就是在城郊,他也不只一处别馆。

“谢谢兄长。”

“你跟我道什么谢。”

太子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他也就这么一个亲弟弟,从小宠着。

明年,昭灵就到了进入泮宫读书的年纪,泮宫就位于寅都的南郊。

寒风凛冽,俩兄弟在城楼上站了一会,便就登下城楼,他们乘坐同一辆马车,一同返回王宫。

无论是宫里人,宫外的人,都知道太子宠爱弟弟昭灵,俩兄弟亲密无间。

春日将至,随着气温日渐回暖,冰雪全部消融,通往藏室的路本就泥泞,此时越发难行。

冬日里,昭灵较少前往藏室,需要藏室的图书,他就叫侍从赶车,去藏室取书。人没有亲自前往藏室,他的侍从倒是经常出现。

这日,昭灵乘车出宫门,正见他的侍从郑鸣赶着马车,载着一车书,朝宫门驶来。由于道路难行,有的路段需要人推车,马车旁还跟随着一名藏室奴人,正是越潜。

近距离相遇,昭灵发觉他即便衣服鞋子全是污泥,人仍是从容而淡定。

越潜的神情本是漠然,见到昭灵时,眼神稍稍起变化,很细微,几乎觉察不到。

赶车的侍从道遇主人,远远就停车,并且立即下马车,候在道旁。昭灵乘车经过,他忙躬身道:“公子要的书,属下带回来了。”

昭灵下令:“送去别第。”

原先的命令是送入宫中,突然更变地点,侍从哪敢有异议,低头道:“是,属下这就送去。”

侍从立即调转车身,前往城郊,昭灵的别馆。

侍从才离去,昭灵对御夫说:“出城,去别第。”

先前他要去的地方不是城外,更不是别第。

马车朝着城南方向驶去,穿过笔直的大道,经过众多公署,府库,达官显贵的府邸,出了城门,最终停在城郊一座气派的大宅前。

此时大宅门口已经停有一辆车,正是侍从那辆,侍从不见,可能进屋去了,越潜独自一人在卸书。

太子将这座别馆赠予弟弟前,偶尔会到这里过夜,宅第里什么都有,包括生活用品和奴仆。昭灵的马车突然出现,别第的家宰(类似管家)领着一众奴仆,急冲冲赶到院门外,恭恭敬敬迎接主人。

恭候多时的新主人终于出现,宅第里的一切开始运转。

侍从正打算叫名奴仆,将越潜送回去藏室,还给守藏史,忽然听到灵公子对他说:“郑鸣,领藏室奴去换身衣服,再带来见我。”

郑鸣心中大为不解,不过仍答道:“是。”

越潜抬眼,正见站在门阶上,居高临下的昭灵,盛装的少年公子脸庞高傲,身披一件雪白的貂裘。

不知为何,他那副模样,竟使越潜联想到融国的凤鸟族徽,凤鸟仰头啼鸣,长长的尾翼下垂,矜傲而漂亮。

昭灵回屋,坐在书房里,正襟危坐,跟前摊开一册竹简,他看似在阅读,实则在等待。书案之下,搁在大腿上的手握起又松开,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此时是激动,还是紧张。

前往城郊宅第的路上,昭灵心里就已经萌生出一个念头,并且已经付诸行动。

**

“你眼瞎吗?没见他戴着脚镣?拿简单的衣服来,快去!”

郑鸣恶狠狠将一条长布绔掷向女婢,他嫌弃女婢耽误事,对她态度恶劣。

女婢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被郑鸣厉斥,顿时红了眼眶,眼泪打转。

越潜在浴间洗澡,听见门外的声响,他心里倒是冷静,不像门外这些人这样慌乱紧张。

没过多久,浴间的门突然被推开,郑鸣把一套衣服搭在衣架上,对越潜催促:“快点换上,别让灵公子久等!”

送来的衣物是一件长衣,一条短裈,一件长袍。短裈说是裈,其实就是一块长布,在腰间围绕,遮羞用的。

越潜戴着脚镣,无法穿长绔。

在郑鸣的连声催促

下,越潜换上这身干净的衣服,走出浴间。

守在门外的郑鸣,乍然看见越潜更衣后的模样,眼睛瞪得老圆,明显大吃一惊。

越潜那头凌乱披散的长发被束成发髻,那身沾染污泥的布衣被换下,换成长袍,他竹节劲拔般的身形,穿着长袍真是仪表堂堂。

竟觉得像似换了个人,险些要认不出来!

郑鸣心中诧异,之前没留意,此时才发现这名奴人一表人才,眉目竟生得比自己还英气,到底是什么来头。

又是为何公子要见他。

郑鸣满腹狐疑,领着越潜来到主人居住的大院,候在书房外,禀告:“公子,藏室奴已经清洗更衣,人就在外面。”

“叫他进来。”

书房内传出昭灵的声音。

这回不用郑鸣催促,越潜自行走进去,他登上门阶时,脚镣敲击石阶,发出铛铛声,大院寂静,那声音产生回响,分外清晰。

越潜进入书房,见公子灵坐在书案前,正在阅读一册竹简,头一直没抬起。

等候中,越潜已经将书房里的摆设看遍,发现这间书房应该很久没人到访,有只瓶子上竟插着数枝枯萎的腊梅。

这栋位于城郊的大宅,精致讲究,多半是公子灵的别馆。

年纪小小,应有尽有,想来很受宠,否则也不敢违背国君命令,为所欲为。

越潜心中早有猜测,当初守藏史将他从简牍作坊里带出来,并且将他收留在藏室,很可能是出自公子灵的要求。

越潜收回思绪,注意力移到眼前,猝然与昭灵的目光相触——不知何时昭灵已经从竹简中抬起头,并且在打量人。

昭灵的目光肆无忌惮,从脚到头,再从头到脚,视线最终停留在越潜的脚腕,在脚镣上。环形脚镣紧紧束住两脚的脚腕,在脚腕上留下清晰可见的旧疤痕,显示日复一日的皮肉磨损之下,那部位曾经溃烂,并在后来伤愈。

那是在苑囿时,初戴脚镣留下的旧疤痕。

“郑鸣。”昭灵唤人。

“在,公子有什么吩咐?”郑鸣立即出现,他一直候在门外。

“去城内找个能开锁的锁匠,领来见我。”

郑鸣快速瞄向越潜脚上的脚镣,反应很快,立即正身答复:“是,臣这就去!”

侍从离去,书房里只剩昭灵与越潜,两人再次四目相对,昭灵的目光在越潜脸上寻探,发现对方的心思很深,看不出有什么反应。

越潜的目光坦然,面上表情镇定,他从进入书房到现在,就没有过丝毫变化。

此时,昭灵发现自己没有十足的把握,自己该提防吗?

该相信他心怀感激吗?

该相信他心无怨怼吗?

又或者他既不心怀感激,也无怨怼之情。

“越潜。”

昭灵仰起脸蛋,他的声音清亮,说道:“之前,我说过的话还作数,我还是你的主人。”

半年前,在南山猎场,公子灵说过类似的话,再次听到这样的话语,越潜很平静,内心毫无波澜。

早有意料。

昭灵提高声调,他继续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不得忤逆我的命令,听懂了吗?”

目光逼视,眼神高傲,他有双明亮的眼眸,让越潜一再联想到鸟儿的眼睛。

对服侍昭灵的人而言,他的目光令人畏惧,但对越潜而言,起不到任何威吓的效果。

自十岁被俘,有整整七年活在鞭子之下,言语上的威逼、恐吓,皮肉上的痛楚,都无法使他低头。

沉默许久,越潜的唇动了下,他回道:“是。”

听到这一声答复,昭灵心满意足。

昭灵朝门外喊道:“家宰!”

一名老仆匆匆进来,伏在地上,他压低头,不敢抬起直视尊主,毕恭毕敬道:“老奴在。”

家宰一直都在院门处听候差遣,他对于新主人的脾性还不了解,心中诚惶诚恐。

昭灵看向窗外,书房旁有一排侧屋,紧挨着主人寝室,他说:“把侧屋收拾,安排他入住。”

“是,老奴这就去办。”家宰急忙起身,准备唤人干活。

“急什么,叫人去门口守着,看见景侍带锁匠过来,就进来禀报我。”昭灵说时轻轻叩了两下书案,他有些心急。

“是,公子。”家宰领命离去。

越潜的目光扫视窗外的侧屋,他知道主院的侧屋,要么住主人贴身的侍从,要么住着主人宠爱的姬妾。

看来那里,日后将是贴身侍从的住所。

昭灵发现每每自己和别人说话,越潜就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他只是寡言,并非对周身的事物无动于衷。

将木案上的竹简卷起,拿在手上,昭灵问立在跟前的越潜:“景大夫说你识字?”

“识得不多。”越潜一点也不意外,看来守藏史会将他在藏室的情况,转述给公子灵。

昭灵握住竹简一头,把另一头递向越潜,说道:“把它放回书架。”

这应当是宣称他是越潜的主人后,下达的第一个命令。

命令下达,须臾,越潜才做出反应,他身子往前靠,伸出手去接竹简。

竹简被越潜接住,而昭灵仍未放手,此时两人挨得很近,越潜能闻到对方衣服上淡淡的熏香气味,而昭灵能听到对方匀称的呼吸声。

四周太静了,主

院仿佛只有他们两人,仿佛任何角落里,都没有听候差遣的厮役、婢女。

昭灵的手在移动,他的手指触碰越潜伤痕累累的手掌,指腹摩挲对方的手背,越潜因为错愕,眼孔猝然放大。

幼年时见他遍体鳞伤,心生不忍,后来又见他在猎场与野牛生死相搏,为他的生死担忧。

就连昭灵也不清楚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大概只是不想看他受苦吧。

昭灵温暖的手掌几乎要覆上越潜手背,此时,手中的竹简突然被一股力量抽走,而昭灵抬起的手落空,垂放在一旁。

越潜握紧竹简,剑眉蹙起,似有些困扰,他走到书架前,找到这束竹简的归属位置,将竹简放回原位。

在藏室生活半载,他不讨厌与简牍帛书打交道。

昭灵恢复常态,用清冷的声音说:“把帛书《岱策》取来。”

稍等片刻,一卷《岱策》放在木案上。

昭灵心想,他很适合当我的侍从。

将帛书搁在木案正中,缓缓展开,昭灵低头阅读。其实没有什么心思读书,时不时会去注意越潜。

越潜跽坐在一旁,手臂搭在长腿上,他的坐姿端正,面朝门口。昭灵本以为他肯定是心急,在等待锁匠到来,但看他侧脸,神情平静,眉目低垂,似乎是在想着什么事,心思根本不在这里。

昭灵突然意识到,他见过越潜数次,从未在他脸上看到一丝惆怅,一点点哀伤的痕迹。不禁去想,他平日里有着怎样的情绪,他的所思所想又是什么?

屋中静默,不知过了多久,家宰匆匆进来禀报:“公子,锁匠来了!”

昭灵抬起身,说道:“传他进来。”

越潜缓缓起立,脚镣随着起身的动作,发出一阵响声。

锁匠跪在地上,低头检查越潜的脚镣,他因惊讶而张大嘴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来时的路上,那名侍从已经让他什么也别问,只管开锁,打不开锁拿他是问。

锁匠认出,这是一副官府专用的脚镣,说明这人是官府的奴隶,而不是豪绅,小吏家的奴隶。

既然是官府的奴隶,又怎么可能遗失了开脚镣的钥匙?得叫锁匠来开呢?

他要是帮忙打开锁,官府追查下来,自己肯定要入监,说不定就因为触法论为奴隶;要是不帮忙开锁吧,这座别馆气派不凡,屋主的身份让人不敢猜测,得罪不起呀。

铁匠哪敢推辞说我不懂开,他哆哆嗦嗦从腰间取出一大串钥匙,不情不愿,又被逼无奈。

一双戴脚镣的脚就在眼前,身后那名身份尊贵的少年正在注视他。

锁匠手抖得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好几次都对不准锁眼,即便对准后,试图把钥匙拧动,也拧不动,不匹配。

这支不行,打不开,那支也不对。

锁匠大汗淋漓,不停擦汗。

紧张心慌间,锁匠手中的钥匙突然被人抢走,见是那名高贵不可直视的少年,锁匠将头压得更低,恨不得埋在地里。

他要是没将头埋下,理应看到一脸震惊的家宰和侍从。

家宰和侍从都不敢制止昭灵的举动,他们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

昭灵在越潜跟前蹲下身,他拿出那串钥匙,一支支尝试,动作麻利,终于有一支钥匙插入锁孔后,能被拧动,只听 “咔嚓”一声,一只脚镣被打开了!

如影相随的脚镣就此被解开,脚镣哐当落地,显露出脚腕上的旧疤痕,显示它曾遭受过长期的桎梏。

“郑鸣,你来!”

昭灵把钥匙递给身后的侍从,他拍拍手,缓缓起身,觉得蹲得有些累。

越潜正低头看,昭灵抬起头,两人近在咫尺,猝不及防对上越潜黑深不见底的眼眸,直到此时,昭灵才意识到自己做下一件离谱的事。

他亲自为一名奴隶解开了镣铐。

确实不必亲自动手,锁匠手抖,可以叫家宰,叫侍从去做。

郑鸣不大情愿,但他算是瞧明白了,公子很重视这名藏室奴。他把双膝一曲,趴在越潜脚边,拿着钥匙,将越潜脚上套的另一只脚镣打开。

“咔嚓”声再次响起,脚镣应声松开,越潜立即将脚镣取下,他用手摸了摸脚腕。那份熟悉的重量被卸下,双脚再没有束缚。

昭灵问家宰:“房间收拾好了吗?”

“回禀公子,老奴已经唤人收拾妥当。靠东面的第一间房,采光好,房间也开阔,最是宜居。”家宰服侍权贵多年,最擅长察言观色。

很懂得揣摩主人心思,给越潜安排的是侧屋里边最好的房间。

之后,郑鸣领着锁匠出去,锁匠得到重赏,又惊又喜,自不必说。家宰带越潜前往侧屋,将他安置,书房终于只剩昭灵一人。

昭灵站在窗前,看见家宰走在前,越潜跟在后,家宰推开侧屋的一扇房门,回头对身后人做出请的动作。

没有脚镣的钳制,越潜迈开步伐,登上门阶,走入属于他的房间。

此刻,昭灵心中有种奇妙的感觉,就像一样物品失而复得,并被他紧紧揣入衣兜。

半年前,那名从南山带回的人,终于归自己所有。

**

城郊的夜晚给人宁静之感,但不是一点声音也没有的那种死寂,而是有着鸟兽

声的寂静,这里离山林并不远。白日,若是从窗外眺望,能见到远方云雾缭绕的一座大山,那便是南山。

在城郊别馆的第一个夜晚,越潜睡得很沉,在鸟虫声中,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变成青蛇的梦。

已经有大半年没在梦中化作青蛇,或许是因为别馆邻近山林,或许是因为其它的缘故。

青蛇在林中游逛,它爬到湖畔饮水,喝完水,抬起头来,沐浴着月光。林风吹拂青蛇身上的鳞片,风儿像只无形的手,梳理背部的鬣鬃,它舒适地吐了吐信子。

凌晨醒来,入目宽敞的居室,大大的窗户,才意识到身躺在舒适干净的别馆侧屋里。越潜以手臂做枕,眼睑低垂,陷入思绪,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看向自己的两条脚,像似在确认。

脚腕再无它物,曾经一再束缚他的脚镣,昨日已经除去。

“咚咚。”

门外有人在叩门,不知是谁。

越潜起身穿衣,没有应答。

“起来了吗?快出来。”

门外传来男子压低的声音,声音年轻,语气急躁,应该就是公子灵的侍从郑鸣。

隔着门,越潜将长袍穿上,戴上纱冠,系结缨带,不慌不忙说:“在穿衣。”

昨夜,别馆家宰亲自给越潜送来生活用具,还有符合侍从身份的服饰。

长衣长褌,合体的锦袍,考究的腰带,质地很好的皮靴,还有一顶纱冠。

家宰擅于揣摩主人心思,见到主人将这名藏室奴安置在侧室,便知道下人的装束已经不适合他。

没多久,穿戴整齐的越潜打开房门,门外果然是郑鸣,此时院中已经有灯火,也能听见隔院奴仆传来的说话声。

越潜清楚,如此多人睡不到天明,是为了伺候还在沉睡,晚些时候才会醒来的公子灵。

多年前,在云越国的王宫里,越潜是那个被伺候的人。

郑鸣见越潜一身侍从装束,心想还挺像模像样,他心中不服气,凭什么!

凭什么他一个藏室奴,也能当灵公子的侍从,也能与我平起平坐,获得入住主院侧屋的殊荣。

郑鸣冷冷道:“你本是奴人不懂规矩,我今日好心叫你,以后,听到鸡啼声就得起来!”

他当然不是好心,是因为灵公子的嘱咐。

想到这人,只是名卑贱的藏室奴工,根本不懂得如何服侍权贵,郑鸣心理才稍稍平衡。

天刚亮,郑鸣领越潜来到灵公子的寝室外,候在门阶下,听候差遣。

大清早寒冷,郑鸣把两只手揣进袖子,他瞅眼越潜,见对方似乎毫无冷意,不喝气也不跺脚,更不搓手兜袖。

郑鸣不屑地想,奴人就是这么低贱。

寒冬里切冰,把冰块运往冰室储藏;烈日下伐木烧炭,火焰炙烤手脸,奴人如同牲畜般耐冷耐热,麻木不仁。

越潜又岂会不知冷暖,不过是以前为生存学会忍耐罢了。

他的目光越过院墙,望向远方的南山,晨曦照耀下,天边的山脊逐渐浮现,巍峨而壮丽。

太阳缓慢升起,阳光照在身上,带来暖和,越潜仿佛能看见浍水两岸的树木,枝头纷纷露出一点绿意,雪水消融,流成山涧,鸟兽饮水,河岸上荡来数条渔船,为国君捕鱼的奴人被士兵驱赶下河,河水寒冷刺骨。

“公子睡醒了吗?”

越潜听到郑鸣说话声,才回过神来。

寝室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两名娇滴滴的侍女捧着梳洗用具,正从屋内出来,其中一名侍女回过头,对郑鸣低语:“公子刚醒来。”

她声音轻而柔,像似怕吵着屋中人。

“郑鸣,叫卫槐备车。”

屋中传出昭灵的声音,那声音慵懒,还带着睏意。郑鸣身为贴身侍从,经常要向其他人传达主人命令,因此他总是自以为高人一等。

卫槐是昭灵的御夫,昭灵显然打算回宫了。

郑鸣立即上前,站在门口回话:“是,公子,臣这就去。”

他刚要走,又听屋中人说:“叫越潜进来。”

站在寝室门外,见不到屋内的情况,屋中设帐,只见得里头侍女婷婷袅袅的身影,此时公子灵应当还在床上,被床帷严实遮挡。

“公子,他就在门外。”郑鸣边说边朝越潜使眼色,示意他进去。

越潜踏上石阶,穿过门帘,进入寝室。

郑鸣心里头不悦,他离开主院,走在通往前院的石径上,嘴里嘟囔,听不清他在嘟囔些什么。

他服侍昭灵有些时日,还是第一次见昭灵让侍从大清早进入寝室,这样的待遇,他都不曾有过。

越潜止步在床帷外头,隔着床帷,已经能看见躺在里头人的身影,同样,里边的人,也能看见床帷外站着的人影。

“公子让你进来。”

侍女挽起床帷一角,对越潜招手,声音温和。

别馆的侍女,无不是娇美似花,衣物华贵,正处于妙龄。

这栋别馆本是太子的别馆,而她们原先也是太子的侍女,都经过精心挑选。

越潜稍有些迟疑,随后将床帐一把拉开,走了进去,抬眼便见昭灵靠在床上,他身穿丝质素衣,长发披散,乌发白肤。

昭灵睨眼进入床帷的人,慢悠悠道:“你在旁边等候。”

没有更

多的话语,昭灵抬起双臂,侍女已经明白他的意思,立即过来帮他穿衣。

不知道叫他进来是什么意思,越潜只得站在一旁观看。

丝衣薄透,少年的身形若隐若现,越潜目光移开,落往别处。

昭灵穿好衣服后,仍是没什么表示,他走到镜台前坐下,两名侍女开始为他梳理头发。

经由细细的打理昭灵一头黑亮的长发束成一个复杂的发髻,一顶高冠戴在发髻之上,用玉簪固定,用缨带系牢。

昭灵自出生之日起,就生活在锦衣玉食中,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不说面上白皙无瑕,就是头发也黑亮似绸。

融国的王公贵族,不论男女,都热衷装扮自己的容颜,这点和云越国很有些不同。

这也是两国之间迥异的族群习性,不同的风化。

昭灵的头微微仰起,对侍立在一旁的越潜说:“把佩玉拿过来。”

越潜见镜台上放着一件玉组佩,将它拿在手上,本要递交侍女,却见昭灵用眼神示意,要他亲自来。

从来没有伺候过人,这种事对越潜而言,比划桨,捕鱼都难。

越潜来到昭灵跟前,低下身的动作显得僵硬,他试图将玉组佩挂在昭灵的腰带上,尝试两回都没弄好,好不容易才挂上。

平日做惯粗重活的手指,没有侍女的手那么柔软灵巧,干这种细致的事,就显得笨拙。

昭灵没在意,注意力不在这儿,他闻到越潜身上的皂角气味,那是洗澡后的气味,没有糅合香味,清爽而朴质。

盛装的昭灵坐上马车,御夫卫槐驾车,别馆的家宰,厮役女婢等全都站在院门外恭送,无不是俯首帖耳。

服从命令,越潜跟随在马车一侧,他的身份已经是公子灵的侍从。

马车离开别馆,返回王宫。

行程不急迫,车速很慢。

郊野有山有水,天地广阔,不像城中那样拥挤,昭灵欣赏车外的景致,偶尔会透过车窗睨向随车的越潜。

他清早刚醒来,就召见越潜,当然有原因。

此时见越潜紧随车辆,敛目直视前方,昭灵道:“我昨夜担心你会逃走,特意让家宰叫人彻夜监视,一有动静就禀报我。”

毕竟才帮他解开镣铐,他的双脚不再受束缚。昭灵清楚院墙虽然不矮,但越潜要是想逾墙逃跑,他能够翻过去。

昭灵的话出乎越潜意料,心里头暗暗吃惊。

“你不想逃是吗?为什么?”昭灵望着窗外幽幽的南山,等待对方回答。

为什么?

在那条运载鲜鱼前往寅都码头的木船上,越潜无数次动过杀死船上所有的士兵,从士兵手中抢夺钥匙,开脚镣逃跑的念头,最后都作罢。

那时是为何,此时仍是。

越潜心止如水,缓缓陈述:“融国不许百姓收留来历不明的人,一旦发现会遭到连坐处罚,不说妻儿,连父母都要遭殃。我即便逃脱,也不能去有人居住的地方,只能逃往荒山野岭。”

越潜的融语说得还行,虽然带点云越口音。

昭灵回道:“确实,不只融国,所有国家都有这样的规定,你们云越肯定也是。”

他发现越潜不是口拙,只是很少说话,以至长段的话说得不大流畅。

成为奴隶后,才变得沉默寡言吧。

“是有这样的规定。”越潜没否认。

任何国君,都不会容许百姓为逃避徭役而四处流窜,更不允许逃奴的情况存在。要不是后来身为奴隶,越潜从未意识到这种做法很残酷。

昭灵点点头,他道:“要是逃亡荒山野岭,有数不尽的猛兽毒虫,没有活路,早晚得曝晒荒野,死无全尸。”

如果越潜不理智,只一味想逃,他将很快丢掉性命。

越潜不再言语,确实,独自一人在野兽出没的山野难以生存。

居住在苑囿的那些年头,使越潜知道荒山野岭的凶险,而这个融国小公子又是为何如此清楚呢。

“看来,我没有猛兽毒虫可怖。”昭灵嘴角有一抹笑意,很浅。

阳光灿烂,映着身上的锦袍玉饰,马车上的公子眉眼如画,五官生得比那两个貌美的别馆侍女还精致,面目自然不可怖。

越潜目视前方,脚下的道路向前延伸,尽头通向寅都的城门,还没接近,就见到城外聚集着不少赶集的人。

他之所以不逃,因为毫无意义,身处融国,无数道城关拦阻,即便死上无数次,他也回不去云越故地。

马车缓缓进入城门,都城的城墙极为宽厚,通过城门时,会陷入片刻的昏暗,当前方再次亮起,越潜已经身处寅都内部。

阳光洒脸,周身嘈杂热闹,人车在道上穿插交错,道旁有不少显贵的府邸,无不是富丽堂皇。

眼前平直而宽敞的大道通往王宫,王宫前方的两座阙楼高耸入云。

载着昭灵的马车直驰在通往宫殿的大道上,他的随从被尽数留在宫外,包括越潜。

回到寅都,身处城墙之内,越潜被安置在初次抵达寅都时,入住的宿所,也就是王宫附近那片整齐规划,供王宫仆人居住的下房。

这回,越潜住的下房单间宽敞明亮,物品齐全。

身穿锦袍,头戴华冠的越潜和之前为奴的模样变化巨大,不知情的人,不可能将

他与奴隶联系在一起,下房小吏没能将他辨认,只以为他是灵公子的新随从。

服侍的主人昭灵有两处住所,身为侍从,越潜也有两处住所。

昭灵待在宫中,越潜住在下房,只要昭灵出行,越潜就得随行左右。

越潜在城中住了三天,第四日的清早,他随着昭灵乘坐的马车,前往城郊别馆。此次随行的仆从众多,而且携带不少物品,公子灵像是要去别馆长住。

城外满目青葱,冬时的萧条早已因为一场春雨而消失无痕,通外城郊的道路上,时而可见携带随从,乘坐奢华马车的贵族子弟经过。

这条道路在前方有个岔道,一边通往昭灵位于城郊的别馆,一边通往泮宫。

春日到来,昭灵也到了进入泮宫读书的年龄。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感谢大家的陪伴和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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