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南夷水南岸的云越营地有点点星火, 那是云越士卒营地里火把散发的光芒,如果仔细看的话,还能望见更远处彭县城墙上的微光, 那是守卒点燃的,用于取暖、照明的一堆堆燎火。

金谷渡口的融兵营地就在南夷水的北岸,它与南岸相望, 营地同样点起一支支火把,一堆堆燎火。

昭灵站在瞭望台上, 望向河对岸,夜风在他耳边呼啸。

整理被风吹乱的衣袍, 卫平道:“而今革去郑信和屈骏的职务,太子命桓伯宴与景鲤上任孟阳城,日后由他们来治理孟阳城, 恩威并施, 愿云越西部的叛乱从此绝迹。”

桓伯宴是桓司马的孙子,很有威信, 在攻打维国章城之战中立下赫赫功劳。

景鲤是守藏史景仲延之子, 继承景仲延的品格和才能。

革职庸臣,任命能臣管理云越西部的冶炼重镇, 前任犯下的错误,下一任修正。

“由他们来治理孟阳城,是合适人选。”昭灵颔首。

他十分了解这两人, 知道他们能胜任。

卫平道:“桓伯宴还在维国章城,景鲤已经从寅都出发,大概三日后能抵达孟阳城。等景鲤到来,公子与属下就能离开此地了。”

昭灵和卫平前来云越,平乱不是他们的要务, 只是这回刑徒造反影响巨大,事情严重,两人不得不在云越西部停留。

卫平问:“不知公子是要返回寅都,还是继续前往云水城?”

选择之一,昭灵返回寅都,亲自向太子陈述越潜率领刑徒造反的事,避免遭朝中大臣议论,中伤。

选择之二,昭灵继续留在云越,完成巡视云越的任务。

昭灵道:“你我在云越旧地的事情未了,等巡视完云越,再回寅都。”

他背着一只手,屹立在北风中,那副果毅的模样,卫平觉得有几分像太子,不愧是亲兄弟。

凌晨,南夷水的水滨寒风呼啸,将驻扎在河边的融兵帐篷被吹得啪啪作响。

昭灵入宿金谷渡口的驻军营地,营地简陋,他坐在粗糙的木案前,案上摆放着一只密封的书函。

他拆去书函上的封泥,打开书函,从里头取出一束帛书,细细读阅。

油灯昏黄,相伴着风声。

这是一封来自融国寅都的书信,由太子亲笔书写,文字亲和,见字如晤。

好几天前,昭灵就将刑徒造反,贼目是越潜的情况上报太子,他没做任何遮掩,如实相告。

太子写这封信时,已经知道刑徒在越潜率领下造反的事。

读完太子的书信,看到那一句句关切的话语,昭灵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夜风敲打窗户,营地的窗户关不严实,时不时发出声响,在这敲击声中,昭灵亲自研墨,将一块白帛在木案上摊开。

昭灵执笔书写回信,将这几日的战况跟太子禀报,白帛上留下一行行墨字,书写者一气呵成,文字精准简洁,不施华彩,秉笔直书。

搁下毛笔,昭灵低头看自己执笔的手,拇指上沾有一块墨迹,他取来丝巾,想擦去墨迹,那墨迹还没干,在手掌上洇开。

端详自己的手掌,昭灵想起刑徒攻打孟阳城那日,也是他亲手射伤越潜那日,残阳似血,晚霞照耀下,他的手上也仿佛沾染鲜血。

昭灵起身走至水盆边,将双手放在冰水中清洗,冷得打寒颤。

南下云越,不是来游玩和享受,他身负重任。

这些天来,昭灵不在乎入宿的地方是屋舍还是山野,不在意下腹的食物是否可口,也记不清自己有多少个夜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帛书的墨字在逐渐变干,油灯越来越暗,小小的灯芯浸泡在油里,灯芯已经烧去一截,像似即将熄灭。

昭灵挑亮灯芯,他卷好这封回复太子的帛书,将帛书放入木函里,等太子收到这封回信,得是好几天之后了。

走至低矮的木床,昭灵脱衣卧下,此时离天亮已经不远,他在潇潇的风声中睡去。

“咚咚。”

是轻轻的敲门声。

昭灵从床上醒来,睁开眼,见到天已经亮起,门窗外有人语声。

“公子,桓通将军遣人送来捷报!”

门外传来卫平的声音。

只有卫平敢在房门紧闭的情况下,叩响门扉,打扰昭灵。

昭灵道:“进来。”

房门很快被打开,卫平进屋,守护在门外的护卫立即将房门关上,他们知道公子灵还没起床。

“禀公子,北地贼目常贵占据的最后一座县城已经被攻破,常贵率众溃逃入山林,贼寇被打残,已经不足为患。”卫平手中执着一册竹简,他立在床帏外。

此时是早上,可能还没到巳时,卫平和昭灵一样是凌晨才入睡,而此时他已经穿戴整齐,精神抖索。

昭灵背对卫平,从床上坐起,说道:“造反的百姓没经过训练,武器又弊陋,贼目和其手下将员,要是没有出众的才干,绝无可能战胜王师,失败是早晚的事。而今云越北地平定,需要担心的已经不是北地,而是南地。”

卫平道:“属下深以为然!越潜手下这伙人,之前和融兵都打过仗,几乎没输过,日后云越南地怕是不得安宁了。”

认越潜确实很有统帅能力,是个难对付的贼目,卫平很实事求是。

床帏内,昭灵已经穿好长袍,正在系腰带,卫平只看得见一个修长的人影。

卫平道:“如今我们与越潜隔水对峙,我们兵少,他的兵疲惫,暂时能相安无事。只是暂时,日后此地还会有战事,公子,我们不能等桓伯宴率兵前来,急需增援。”

系好衣带,把锵锵作响的玉佩悬挂在腰间,昭灵掀开床帏,命令:“卫卿,由你来执笔,请桓通将军再派出一支援兵,前来金谷渡口协助防御。”

卫平连忙去取笔和木牍,应道:“是,公子!”

离开云越西部,前往云水城之前,昭灵需要安排好当地的事宜,调兵遣将,防备南夷水南岸的越潜贼众,这是迫在眉睫的事。

昭灵再次登上瞭望台,眺望河对岸的情况,这回是白日,看得更远更清晰。

见到一支队伍从彭县出来,往南走去,人数约莫三四千人。

太远看不清装束,只觉得行动十分缓慢,卫平道:“应该是刑徒中的老弱病残者,将他们撤离前线,送往后方。”

没多久,就有探子来报,禀报的情况和卫平猜测的一样。

昭灵道:“彭县是座小城,容不下那么多人,越潜将老弱送往后方休养生息,到明年,就能为前方的士卒提供粮食。”

点了点头,卫平喟然:“不仅如此,关爱老幼,还能收买民心。”

融国在云越故地,失去民心已经很久了。

午后,卫平指挥金谷渡口的官兵在河岸营建军事工事,防备南夷水南岸的云越士卒攻打。

双方对峙,相互防范。

融兵营地支起好几口大陶釜,为劳作中的士兵烹煮食物。

看见昭灵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卫平抖去衣袍上的灰尘,整理衣冠,上前对昭灵劝道:“请公子返回孟阳城,金谷渡口有属下在,事事由属下监督,公子可以放心。”

孟阳城的食宿要比金谷渡口好,这里屋舍简陋,而且位于前线实在不安全。

公子灵要是出事,可比金谷关孟阳城都落反贼手中来得严重,卫平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昭灵道:“我明早会回去。”

再过些时候,便是黄昏,站在高地上,能望见修葺中的彭县县城,一水之隔,是敌对的双方。

他与越潜,就像被一条河流阻隔,两个背向的执剑者。

任何一方靠近,另一方都会毫不留情的刺出一剑。

单臂攀爬手脚架,越潜沿着城墙爬上城台,没有因为左臂有伤而受影响。

站在城台,察看南面破损最为严重的一堵城墙,越潜在心里盘算修好它需要花费的时日。

日后。融国大军肯定会来讨伐,彭县首当其冲。

大风将城台上插的旌旗吹动,猎猎作响,越潜一身布袍亦是被风吹得凌乱,他肩披晚霞,眺望南夷水北岸的融兵营地。

云越士卒在彭县修葺城墙,融国士卒在金谷渡口修筑工事,双方都想凭借河流与工事防御对方,阻止对方靠近。

离得太远,越潜无法从河对岸的众多身影中辨认出公子灵。

公子灵是否已经离去?

军旅生活艰苦,不适合公子灵,他身份尊贵,也不会长留云越,想必过些时日就会返回寅都。

而今双方暂时停止攻伐,等再次交手,越潜的对手将不再是公子灵。

那样再好不过,唯愿公子灵安好。

“青王,湖畔的草丛又密又高,敌军要是偷偷过河,会藏在草丛里,小的想是不是要放一把火将它们烧掉?”

听声音很陌生,越潜回过头,见一名老兵站在城台下请示。

身为首领,越潜允许士卒直接面见他,并提出意见。

越潜指示:“等过两日风小了再放火,不要烧着河畔的民舍。”

河畔的芦苇在风中摆动,它们沿着河岸生长,绵延一片,望不见头。

在冬日起大风的日子里,放上一把火,将是烈火燎原,火势很难控制。

老兵道:“是!”

老兵转身就要登下城墙,越潜将他唤住,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越潜的部下几乎都是平头百姓,身份卑微,他们被赏识,被提拔,他们感激首领的赏识,忠心耿耿。

如昭灵所言,越潜确实不是普通的贼目。

老兵离去,不知过了多久,太阳下山,留下最后一缕余晖,越潜听见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听声越潜就知道是军师张泽。

张泽问:“青王,可是在担心融兵营建工事?”

傍晚就见青王站在城台上,天都黑了,他仍在上面,张泽感到疑惑。

越潜回道:“我不担心。”

确实,融兵会在河岸营建工事,云越士卒也会。

那么,青王到底是为什么老爱待在城台上呢?冬日里城台风冷,青王还一身伤。

“臣认为融兵修筑工事,应该是为了迷惑我军,让我军放松警惕,以为融兵只打算防御,不会进攻。”

张泽收拢被风吹乱的衣衫,说道:“青王搅动云越西部,攻克金谷关,使融国险些丢失紫铜山,又率领八千刑徒突破融兵包围,安然

渡过南夷水。如今,青王肯定已经惊动融国朝堂,融国大军必将前来讨伐。”

说至此,张泽没露出紧张的神色,反而很激动,他继续说道:“下一次与融兵交战,对我军而言,将是场生死存亡的战争!”

张泽因为激动,尾声带着颤音。

跟随越潜造反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张泽如此激动,是因为如果他们能击溃融国浩荡的讨伐大军,越潜将自此立足于云越南部,并且威震天下。

越潜回道:“我们打的那些仗,哪一次不是生死存亡之战。”

看青王反应平淡,张泽知道那是因为青王有信心取胜,他自豪道:“我军从未输过。”

彭县是座小城,而今挤满了人,夜晚家家户户的窗上映出灯火,人语声不绝,十分热闹。

越潜在议事厅与部下商讨对付融兵的策略,到深夜才返回自己的寝室,因为战事,连日来他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今夜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

脱去衣服,躺卧在舒适的床上,越潜把眼睛一闭,很快入睡。

他睡得沉,睡梦中听见风拂芦苇丛的声响,感觉到清水漫过肌肤带来的冰冷,还有月光洒在自己的背上。

已经有一段时日没做化蛇的梦,越潜在梦中睁开眼睛,看见水泽的芦苇丛和皑洁的月光。

他就卧在水畔,照着水中自己的身影。

一条庞大的青蛇,头上生有两角,背有鬣鬃,双瞳金黄。

化蛇后,越潜的视力特别好,他看得见远处坡地上抖动的树叶,看得见芦苇丛深处噤若寒蝉的水禽。

青蛇挪动身子,横渡水泽,爬上河岸,找到一棵茂盛高大的树木,他爬上树枝,盘在上头。

视野开阔,河水微微泛光,青蛇享受夜风和月光。

缓缓把头搭在身上,青蛇闭上眼睛。

四周如此静谧,连最无知的小虫儿都不敢叫一声。

化作青蛇的越潜沉沉入睡,他不知道在他昏睡后不久,会有一只凤鸟遨游水泽,来到附近。

凤鸟低空飞行,来回盘旋,似乎在找落脚的地儿。

水泽长满灌木林,没有梧桐树,但凤鸟飞得疲惫,总得找块地儿歇息。

很快,凤鸟相中河岸边的一棵大树,它的位置极好,枝叶茂密,郁郁苍苍,是个令人满意的地方。

在山林中几乎没有对手,凤鸟没留意四周,谁能想到这么巧,这棵树上已经有别的住客。

凤鸟落在树枝上,收拢羽翼,下意识地往低处看,余光向下瞥,立即惊得鸟身一颤,快速飞离大树。

没多久,凤鸟又飞回来,落在高枝,偷偷地打量那条盘踞在矮树枝上,沉睡中的大青蛇。

说它是蛇,却长着两只角,背部生鬣鬃,与云越王族族徽里那条神蛇长得一模一样。

凤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条大青蛇,上一次相遇的地点,是距离孟阳城不远的紫台。

那次也是把凤鸟吓着一跳。

凤鸟轻轻拍动翅膀,跳到矮枝上,方便观察青蛇。

想看得更清楚,以便解答自己心中的疑惑。

这回,凤鸟终于看清青蛇的模样,尤其还发现青蛇的脖颈下有一道伤痕,那是一道还没愈合的伤,伤口呈十字形。

凤鸟一怔,连忙将鸟头往青蛇身上凑,刚看清那道伤口确实是箭伤,刚在惊愕中确认一件事,倏然,就见青蛇睁开金黄色的眼瞳!

一声凤鸣震九霄,凤鸣声响起的同时,鸟爪已经朝青蛇的脸上挥去,青蛇慌得爬起身想躲避,凤鸟动作迅猛,根本不给青蛇机会,一爪呼在青蛇那张威武的蛇脸上。

锋利的鸟爪子似刀刃,如果张开爪子抓绕,青蛇得被抓花脸,抓得鲜血淋漓。

凤鸟挥来的鸟爪凶悍的拍在脸上,青蛇刹那间竟有种挨耳光的错觉。

没下狠手,保留爪挠喙啄绝技,不过凤鸟使出很大的力气,直接把青蛇从树枝上拍落,重重摔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阿灵:原来你也能变化,你就是当初咬我的坏蛇!

导演:阿灵旧愁新恨一起算,别对他手下留情,揍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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