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宝华寺(下)

一个半时辰后,一行人到达山顶木屋。

木屋底下被架起来一拳的高度,木门有些变形了,死死地卡住门框,他们费了好大功夫才推开。这里很久之前或许住过什么人,桌上还摆着个不大的瓷瓶,落了灰的方桌缺了两条腿。他们推门时,桌子小心维持的平衡被打破,倒下去时扬起了一片灰尘,仅剩的两条腿不堪磋磨,桌子彻底没了支撑,像没了腿的王八,徒留下坚硬的外壳。

那个瓷瓶倒是命大,在木板上滚了两圈,依稀露出些莲花缠枝图案来。

左手边还有张床,床边一个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火盆,里面还有些没烧净炭灰。

床上一股腐朽的死气,可这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苏络把陆常念放到了床上坐下。

途径一段陡峭山路时,苏络说这段路轮椅过不去,不如推下去,让人以为他们不小心跌落山底。

他们几个人轮流背着陆常念,把她背了上来。

陆常念是早产,生下来后体弱,不到百天时发了场热,好容易捡回一条命,腿却是废了。她坐着时瞧着同常人无异,实则裙摆下的双腿用皮包骨头形容也不过分。

上身姣姣红颜如玉,下.身却枯槁如垂垂老者,旁人见之尚且伤怀惋惜三分,更何况自己?

可偏偏这样人,有着世上最温柔的一副心肠。

苏络将自己的披风解下,同陆常念的换了换,“我这件不怕脏,你先穿着,我去看看他们准备的怎么样了。”

陆常念抓住了苏络的手,那双眼睛定定的望着她,让苏络忽然心生念头,或许温和的人并不是因为她们的脾气禀性如此,而是内心强大到面前的苦难并不能让她觉得困扰。

她轻轻捏住了苏络指尖,道“那些人是冲我来的。”

苏络反握回去,“你放心,我拼了命也会守到援军赶到。”

陆常念摇摇头,语气郑重,“我的意思是若是最后无计可施,不必保我。”她接着一字一句的道,“我爹缠绵病榻之际,此生之憾便是未能战死沙场。我残缺之身未能如我爹遗愿报国,却也时刻谨记陆家绝无贪生怕死之辈。”

苏络叹口气握住她的手腕,忽觉手下异样,她正要细看却被陆常念按住手背,“苏络,我不能让我爹护着的这些人因我而死,你明白吗?”

明白,她怎么不明白?她爸爸在火灾救援中丧生的时候,那些活下来的人就像承载着她爸爸的魂魄一样,他们像是延续了林秋父亲生命的、和林秋没有血缘关系的同胞,在林秋慢慢长大后,成了林秋和她父亲阴阳两隔的唯一媒介。

人们常问自己做的这些有什么意义,然而能准确详细说出意义本身的,又显得戏剧性和浮夸,不过可真当意义超越了生命的时候,它就有了另一个说法,叫重于泰山。

苏络半蹲下来同陆常念平视,“软软,你如果想让他们活着,首先就得自己活着,我们都知道,他们想要一个活着的你,你才是我们的底牌。”

“可是你们...”

“事情还没有那么糟,他们还没到,山顶还有木屋,箭篓里还剩三十六只箭,你身边还有我们。”苏络握着她的手腕翻开袖口,紧贴着里衣的地方放着楚公子捡来的匕首。

苏络心仿佛跳到了嗓子眼,春装尚且厚实,他们竟也没发觉!

她小心的拿出匕首,匕刃上一层淡红血迹。

“事情还没走到绝路,你对面的不是陆家的敌人,是我们大梁的敌人。你不想让你父亲守着的这些人为你丧命,同样的,我们也不愿看到陆将军一生为国,他的女儿却未得善终。”

“软软,你大约不知道你活着于我而言有多重要,但你要明白,命只有一条,死是它的归宿,但绝不是它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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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总是更凉一些,不过木屋前烧起了火堆,隐隐绰绰瞧见屋里的人挤成一团。

太阳落山的时候,苏络的心也跟着沉下去——她大姐姐没来。

就算是从西门密道出来,再折到东边要费些功夫,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也足够她赶到这边了。

然而她没有来。

或许是西门那边的暗道不是褚佩看守,而她大姐姐一向没钱;或许是她觉得没什么必要暴露自己的实力;也或许是她许久没去祭拜,有些话要同老父亲的这位外室讲......

总有些什么原因的,而她也不过是高估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而已。

也确实,她连韩岁欢非要留下来送死这件事都没想到,想不透她大姐姐的心思也是应该的。

苏络用力眨了眨眼,太久盯着火堆让她眼睛干涩的想要流泪,不过没办法,夜里看不见对面的人的话,她们的弓也就没有用武之处了。

苏络揉揉眼,第一次好奇自己没来之前,苏络和她大姐姐是怎么相处的?

那时候苏络还小,应该还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吧?也幸亏她那时候还小,不然等把她大姐姐彻底得罪了,她再来岂不是要命?

看来现在这情况还是好的,苏络安慰自己。

她轻出了口气,在寂寂无声的夜里显得格外明显。

韩岁欢瞥了她一眼,“怎么,不高兴我抢了你的功劳和人情啊?”

苏络白她一眼没说话。

韩岁欢百无聊赖的拨着弓弦,“我发现你这个人真是,虽然平时这也怕那也怕,但关键时刻这脑子还有点用。不过下次帮我顶锅的时候更干脆点就好了,啧,我们家老爷子那脾气,你们是不知道。”

苏络嗤笑一声,“看你的脾气也能大概猜出来一二。”

“也是,都说我随了我们家老爷子的脾气。”她一手拿着弓,另一只手揉了揉肩膀。“你不穿上披风吗?天凉了。”

苏络摇摇头,“待会儿就热了。”

“你要是怕弄脏常念的披风就穿我的嘛!”

她们挖了个不小的洞,能瞧得见外面,自然外面也瞧得见里面的人影。

如今两人守在门两边,韩岁欢说着就要走过来,却听远处一声惨叫,惊起了大片的飞鸟。

韩岁欢立刻拿起弓,语气一如既往的不着调“没想到他们找到的那些捕兽夹还有些用。”

苏络长出了口气,叮嘱道,“待会儿你千万不要出声。”

“知道啦。”韩岁欢嘟囔,“说了十多遍了!”然而她的神色终于认真起来,不经意道,“按半个时辰算吧,就当援军就在他们身后,咱们拖半个时辰。”

没有目标容易让人绝望,就算明知道半个时辰不太可能,韩岁欢还是觉得松了口气,而苏络更是笑出了声。

“怎么,有什么好笑的?”

“没事。”苏络像是松了口气,更像是找到了信心,她居然忘了算上她大姐姐上山的时间!

就算她大姐姐立刻出门,也必然是没这伙贼人上山快的。

看来她真是紧张的疯了,这都能疏忽掉!

韩岁欢也笑骂,“疯子!”

半刻钟后,火堆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慢慢掺了一群人的脚步声。

络腮胡去而复返,这次带了将近百人赶来。

有人哈哈一笑,“胡老三,这就是你说的这群毛孩子不简单?这是生怕我们看不见路,还特意给我们照明呢!”

“明二哥想多了,这该是一群毛孩子怕黑!”

剩下的人哄然一笑,苏络还听见了几声犬吠。

那些人慢慢靠近,苏络抽准时机,一剑横穿一只黄狗咽喉,那只狗呜咽一声倒在了地上,没了声息。

那些人拔出了刀,叫络腮胡胡老三的人上前看了一眼,抬头一脸阴翳,他笑的阴冷,“好小子,这准头不错,是想给叔叔们今夜加餐吗?”

胡老三双手环胸,“这可是个小姑娘。”

“姑娘?”

那人一愣,随即笑的多了几分其它的意味,“谁家的姑娘?”

胡老三一耸肩,“他们没叫名字。”

“谁也没叫?倒是没蠢到家。”

苏络看着他们在远处低语,手心不知何时沁满了汗。

而胡老三扬着下巴指了指木屋,“那丫头可精明的很。”

明老二还没说话,他身边一个清冷的男声吩咐道,“旁人我不管,我只要陆家那个残废活着。”

明老二点点头,“老三不是说那个残废也是个性子烈的吗,我们抓一个出来,不怕她寻死。”他拿过身边人的□□,上手颠了一颠后像是握着一把箭似的朝着木屋投过来。

那□□穿透了木门,好在她们之前用木头抵住了,枪头在她们一臂远的地方泛着寒光,苏络心停了一瞬,有那么一瞬间连呼吸都忘了,而后震耳的心跳声让她回过神。

苏络趁着手还没抖,又是一箭射向同他们说话的男人。

那个男人原本只露出了块衣角,如今不得不闪避,便出现在了苏络面前。

他面上带着病态的白,方才的那一躲显然让他很是恼怒,他急促的喘着气,没一会便咳了起来,他面上通红,几乎要把肺咳出来,苏络瞳孔微缩。

是他!

褚佩!

怎么会是他?

苏络脑子像是被胶水粘住了,最后不得不得出一个结论,褚佩是燕国后人。

而如今这个燕国后人乔装打扮成了江湖人士,在鄞城还是国都时便隐姓埋名在此,他甚至掌管着一条进出鄞城的密道,能够让数不清的燕国后人悄无声息的潜入鄞城!

苏络不敢想城中还有多少这样的人,却也同时意识到,她大姐姐肯定出不来了。

心情大起大落,苏络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只是舌头有些发麻,她这次...可能真的要死了。

褚佩恼怒至极,朝着她的方向射出一箭,那箭擦着她的脸颊射入后方木板,苏络甚至没有察觉到疼痛。

褚佩粗喘着气,往日里忍气吞声,今日报仇在即,他控制不住的喘,面上的急切在火光下显得异常狰狞。

“明老二,让你的人从房顶冲进去!”

“可要是人死了...”

“但凡还有一口气,该给的钱我一分不少!”

明老二自然乐得省心,朝身后的人打了个眼色,自己上前同屋里人喊话,“小丫头,我们只要一个人,只要你把我们要找的人交出来,我们保证不动你们剩下的人。她一条命,换你们这么多条,够合算了!”

韩岁欢察觉到苏络的异样,担心的看了一眼,却见她深吸口气,侧颊的血渗了出来,愈发显得她面上有种奇怪的坚毅。

韩岁欢还没搞清楚这奇怪的感觉源自何处,就见她再次弯弓,射中了不远处树上挂着的蜂巢。

嗡嗡声几乎是在他们头顶炸开,一群人像是一滴冷水落入了热油,韩岁欢也是真的心大,见状居然还笑出了声。

不过她也没高兴多久,就听头顶上一声重物坠落的闷响。

韩岁欢还在想不会这么倒霉,她们头顶也落了个蜂巢吧?就见苏络已经对准了她们屋顶。

韩岁欢神色一凛,才意识到上面的是个人。

那人重重跺了几脚,苏络清楚的听到了木头断裂的声响,最后一拳落下,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混着木头落叶落了下来。

“放箭!”

韩岁欢立刻拉弓,苏络趁着他躲避身后的功夫拿起脚边的匕首滚到了那人身边,匕首狠狠扎进那人大腿,苏络也被他一脚踢到墙头,身体里传来五脏移位的疼痛,苏络顾不上别的,拿起匕首又冲了上去。

那人已经拉开了竖在地上的桌板。

他瞳孔放大,头皮不由得一麻,屋里的,这哪里是人,分明是杂草做成的人形,披了件披风而已!

这场景配上昏昏暗暗的光线,属实叫人汗毛倒立,他愣神的功夫,苏络已经勾着他的脖子跳到了他的后背。

那人反手抓住了苏络衣领,朝着外面的人喊道,“二哥,上当了,人不在......”

苏络将匕首狠狠插进他的脖颈,鲜血贱了她半脸,那人再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带着血味的哽咽。

他重重倒在地上抽搐起来,双手抓紧了脖颈,眼睛暴突。

外面的人也跑到了门外。

可那张变了形的木门后面斜放了一根碗口粗的木头,任凭他们怎么撞也撞不开。

有人从头顶的洞里跳了进来,也有人在踹木门旁边的木板,最后褚佩进来的时候只看见了挤在一起的野草假人和满地狼籍。

这里灰尘太重,他又忍不住的咳,褚佩转身出去,指着胡老三和明老二怒吼“你们两个,给我亲自去找,翻遍了这座山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百十号人只剩了二十多人还在原地,苏络被人推搡,刚出门就被褚佩掐住了脖子,狠狠掼在身后木门上。

他眼里一片通红,像是被激怒的兽,苏络又闻到那股梅花香。

褚佩手指收紧,苏络也开始咳,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很好,能为了那个残废自己找死,等他们找到人,我就让你们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

苏络用力掰他的手指,韩岁欢被人按住,急切道,“你要是杀了她,就永远也别想知道他们藏在哪!”

“找死!”

苏络余光看到韩岁欢被一脚踢出去,拔下簪子狠狠刺在他的手腕,褚佩吃痛松手,苏络已经连滚带爬的跑到了韩岁欢身边。

褚佩何止是恼怒,他现在恨不能把这两人杀之而后快!见状拿过身边人的长刀,大跨步走到两人面前。

沉寂了许久的系统忽然发出刺耳警报,苏络脑里一片空白,翻身将韩岁欢死死护在身.下,长刀冷光一闪而逝,想象的疼痛却没有到,反而是一阵令人牙酸的金石相撞之声让她意识到自己还确实活着。

她极慢的睁开一只眼,就像是电影放了慢镜头,褚佩的刀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弹开了,他的手脱力般的控制不住地抖。

苏络忽然有种恍惚的不真切感,她向四周望了一圈,最后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想起。

“找我?”

一如既往的冰冰冷冷,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一如既往的唯我独尊,却瞬间让苏络红了眼眶。

有那么一瞬间,苏络居然相信这世上是存在奇迹的!

她抬头去瞧,苏泠从树上跳了下来。

她气息微喘,显然是马不停蹄赶来的,这个方向...是后山?

韩岁欢从她怀里抬起头,惊喜道“郑大哥哥!你们出来了?我祖父没事吧?”

郑仁峮慢苏泠半步,闻言点点头,“都没事了,你们呢?”

“没事没事!”只是被踢了一脚,韩岁欢推了推身上的苏络,却见她怔怔的看着苏泠,眼睛一眨就是一串眼泪。

韩岁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苏泠的神色说不清是嘲笑还是宠溺,她走过来拍了拍苏络的脑袋,手刚放到腰间就被苏络抓住不放。

苏络泪眼朦胧,朝她摇了摇头,苏泠意外的发现自己懂了她的意思,更惊奇的发现自己是从苏络是为了自己好的角度理解的,她隐约明白了自己满心的焦虑是从何而来,也理解了自己看见她即将命丧刀刃之下时一瞬的惶恐。

大约,苏络和喜欢的玩偶还是有差别的。

她屈起食指擦了擦苏络脸上的泪痕和血迹,身后有人冲了过来,她偏头躲过,一手按住刀背用力向前,那人被她带到身后,她掐住那人手腕用力,长刀转眼便换到了她的手上。

接下来的一幕,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

褚佩理所应当的被留到了最后,他原本要趁人不注意逃跑,却被苏泠一脚踢了回来,苏泠浅笑着掐住了他的咽喉,左手抓住他的右手手腕施力。

“方才,就是这只手掐住我们家三姑娘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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