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开窍

怜香姑娘的房间人影攒动,云锦听到隔壁这间有脚步声渐远,这才翻身进来。

这是那位叫芳杏姑娘的房间,苏络那日扯了人家的面纱,云锦对她有些印象,如今在看这屋子里的素雅装扮,倒也和她相衬。

屋子右手边的架子上放着张琴,琴弦上摊着本翻开了的琴谱,不通琴律之人看不大懂,云锦只撇过一眼便转移了视线。墙上的多宝格放着不少缠枝莲纹的青花瓷,桌上摆的是定窑海棠式杯,条案上东西各摆着青花底琉璃花樽和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

云锦知道有些文官爱缠枝莲纹的图样以寓清正廉洁,可这瓶子扎堆的堆在一个青楼女子的房间,就显得格外讽刺——她不觉得一个青楼女子会有钱财来采买这些东西,那这是从何而来的就不言而喻了。

炉里的香刚烧了个尖儿,一点极淡的松柏香气弥漫开来,许是这主人原是要焚香弹琴的,只是不知有什么急事,这才匆匆离开。

云锦此行主要在隔壁的怜香,匆匆扫了一眼便要走人,可刚一动边听一段急促的脚步声上了楼,听架势,还是往这边来的,她不得不又退回来。耳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云锦纵身跃上房梁。

怜香的房门开了又关,露出来阵女子的娇软痛呻,一群人乌泱泱的进去,约么半刻钟后,芳杏进了屋子。

云锦往阴影处避了避,芳杏随手拨了两声琴弦,她身后还跟着个伺候她的小丫头,瞧着不过十来岁,低着头不言也不语,下面两位静默的听着隔壁传来的动静。

良久,芳杏才挥挥手,叫那小丫头下去了。

她自己坐到琴前,熟练的从那琴谱里翻出张半成的画像,说是画像,却只有大致轮廓,也只能从她发髻才看出画上的是个女子。

那张画有些年头了,纸张有些泛黄,折痕处都磨出了毛边,芳杏背对着云锦,怔怔的看着那副画出神。

此时的芳杏仿佛变了一个人,举止间带着股挥之不去的自矜清高,和云锦见过的那些高门贵女的作派如出一辙。

相由心生,举止由心。人前无论如何,人后行径才更显真情流露,不过世间可怜人太多,一朵碾落成泥的梅花也只能博人一声时也运也。

芳杏将那画像又好好的放了回去,指尖轻动,琴音呜咽流泻,霎时将那堂内的无限春光都止住了,恍然叫人忘了自己竟是身在青楼。

不过云锦不通音律是实打实的不通,只觉得这声音慢慢悠悠,没让她感同身受、静心宁神不说,还让她更加着急从这屋子里出去了。

她正打量着悄悄把人打晕溜出去的时机,就听隔壁的人又乌泱泱的撤到了楼道,一个小丫头有些尖利的声音说着献州的地方话,伶俐的不得了。

那小丫头不知说了什么,居然让琴音一顿,芳杏“噗嗤”笑出声,琴音终于收了,云锦不自觉松了口气。

这时房妈妈上前打圆场,云锦这才知晓,原来怜香姑娘身感风寒,头痛不已,请了城中好几位大夫来瞧,可大夫没瞧出原委,还被怜香姑娘指着鼻子骂了一通,说是医术不精,庸医害人,直把几位老大夫气的差点给自己来上一剂独参汤。

而那小丫头更是厉害,以一己之力将众人赶出了楼道不说,叫骂语气更是抑扬顿挫,大有穿堂之势。

芳杏却忽然转过了身对着房门,似乎在等着什么的样子,她指尖轻敲着琴头,敲到第六下的时候,房门忽然被人敲了两下,她没理,等那边又敲了两下,才不慌不忙的问道,“什么人?”

门外之人不说话,只执着的敲个不停,芳杏这才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吐出了口气,起身时顺手将那琴谱也放在了多宝格的架子上。

门打开了,是那位本应该头痛的下不了床的花魁,怜香姑娘。

如今她蹲在门口缩成一团,身上只一件白色里衣,不施粉黛、未绾发髻,笑得一脸人畜无害,见门开了,跟个兔子似的就窜了进来。

她一进来便凑到了香炉旁边,芳杏皱着眉坐到琴前,道“本该躺着的人沾了这么一身味道,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装病?”

怜香立刻搬了凳子坐在她旁边,“我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在你这沾的味道!而且,”她又向前凑近了,勾着芳杏的一缕头发像是得逞了的狐狸,“陈大夫最烦我,要不是你去求情,只怕他也不会来给我治病吧?”

芳杏没理她,抬手弹了曲《冷凝香》。

这是芳杏自谱的曲子,还未成曲,只简单几个调子,更从未在人面前弹过,怜香听罢,忽然勾着芳杏胳膊,“这是什么曲子,你教我。”

她说的理所应当,芳杏抽出胳膊,只冷着脸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这是明明白白的逐客令了,可怜香只装傻,笑眯眯的抱着她的脖子坐在人腿上,“姐姐,你这边怎么这么冷?”

她撸起袖子给人看那根本不存在的鸡皮疙瘩,芳杏瞥见那一抹白,甜腻掺了她这里的松柏冷香,两相纠缠在一起,让她脸色一沉,蓦然起身道,“出去!”

她这番动作让怜香摔到在地,脑袋也重重磕在身后木桌上,怜香闷哼一声,却是忍住了,只眼圈发红的抬头看着芳杏的背影。

云锦听得这动静,心说这下是真的头疼了!

云锦一直冷眼旁观,她本以为这二人应当是水火不容的,后来发觉并非如此,想来落魄相交,更为难得,红粉红颜,也是互相照拂。

可再瞧两人的态度......似乎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此刻芳杏又开了口,她握着拳抵在一旁桌面,每说一句,指节便重重敲上一下,“我说过,让你不要再来找我,那日之后,我们便是一刀两断...”

“姐姐!”怜香许是疼得紧了,眼泪跟散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她忽的扑到芳杏面前,语气说不出的惊惶,强压着哽咽道,“你,你快给我看看,我刚刚撞了桌子,现在手脚都麻了,我头晕、想吐、眼前发黑,你,你快帮我看看!”

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的将芳杏的手按在脑后,那里肿了好大一块,轻轻一碰都从头疼到脚心,芳杏指尖刚碰到那处伤口,就觉身前之人一个瑟缩,她便也顾不上旁的了,细细将那伤口查看了一遍。

那伤口委实不小,又伤在脑袋,确实吓人的很,芳杏压下心头担忧后悔,默了片刻,“你先回去,我去把陈大夫叫回来。”

她说罢就要转身离开,却被怜香一把拉住,楚楚可怜的、梨花带雨的望着她,芳杏避开她的视线,“...你先回去。”

眼看来那两人又要掰扯起来,云锦深吸口气,才遏制住自己把两人直接敲晕走人的念头,她被哭的烦不胜烦,不由扶着额角想起了苏络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时候.......当然,那是很小的时候了,长大些后,她已经能很冷静的拿着帕子擦干净再抬头了...

云锦很没良心的心情愉悦起来,甚至饶有兴趣的比较起两个人的哭相——没人家娇艳欲滴、没人家我见犹怜、没人家不胜柔弱...唯一比人家强的就是哭起来动静大,尤其是装哭的时候雷打的巨响,半点雨滴也挤不出来。

她以拳抵唇才压住上扬的嘴角,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然而忽地,她神色一僵,只见那位花魁姑娘哭着哭着就抬头叼住了芳杏的唇,芳杏想要推开她,却顾念着她头上的伤,她刚要动作,就听怜香“嘶”的一声,她便立刻收了手,任由自己被人抱着啃。

云锦瞳孔放大,呼吸一滞,仿佛时间都跟着停滞了,她面色刷的一下褪尽,脑子空白了片刻,而后后知后觉的恍然——原来,两人是这种关系!

两个女人...云锦嘴角似乎抽了抽,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前朝也曾盛行断袖之风,两个男人都可以,两个女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有些艰难的咽了口气,不知为何心中惴惴,此时此景,竟比让她看活春.宫还要令人尴尬。她避开了视线,可方才那一幕还是不断的在眼前浮现。云锦握紧了拳头,不知过了多久,怜香才终于送开了芳杏,那两人呼吸急促,却听得云锦面上发热。

怜香说话还带着哭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你说断就断,我乖乖听你话忍了这么久。昨天发热的时候,我迷迷糊糊看见你躺在我身边,可今天醒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我难过的快要死掉了,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根本忍不住,我跳舞的时候看见的每一个人都是你,我做的每一个梦都有你,就连你和我说一句话都够我来回斟酌许久,我做什么都控制不住的想起你...季婉秋,我一颗心好好儿的交给你,你凭什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怜香死死抱住芳杏,哭的不胜凄惨,芳杏似乎要说什么,可最后只化成了幽幽一声叹息。

云锦发觉自己在拿着苏络和怜香对比时,脸色就已经难看的吓人了,那句“我做什么都控制不住些想起你”更是让她的脸色沉得仿佛能滴出水。

“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行不行?”怜香鼻尖通红,小心的蹭了蹭芳杏,见她半推半就,便顺势将人推到了床边。

床幔放下来,跟着床架微微晃动,云锦应该趁机离开的,却不知为何,像是钉在了原地,她听见有盒子打开的响动,怜香声音甜腻,问她用哪个。

云锦觉得自己疯了,居然想着若是苏络问自己...她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仓皇从窗子里跳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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