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我死了?

“回来了,谓丹如何?”

老太太倚在床头,白了大半的头发整齐的拢在脑后,她的目光越过隽娘和刘嬷嬷,像是探寻了很久似的落在苏络身上。

苏络说的很慢,“父亲很好,只是宫里近来有些忙,南楚西晋的来使还在曲阳,六皇子刚刚出生,陛下须得瞧见父亲才安心。此番得知您抱恙,父亲心焦不已,无奈脱不得身,命我向您告罪,说他在曲阳一切顺遂,只等得了空便回来看您。”

老太太眼角的皱纹深了些,她也极慢的点了点头,轻叹一声,“说什么告不告罪的话,他身为禁军统领,自然是要侍奉陛下左右的。”

老太太是真的老了,也或许是此次病去如抽丝,整个人都露出一股颓然的朽气,脸上松弛的皮肤让她看起来眼角下垂、嘴角也下垂,不说话的时候总给人一种刻薄的错觉——嘴角下垂的人,总让人觉得有种过得不好的丧气。

看来人老了,过得不好是必然,谁也不得不接受自己精明能干的那十几年或是几十年已经过去,接下来的日子,只能一日比一日力不从心,尤其年轻时越是能干的人,总免不了一阵伤怀。

“苏大人是天子近臣,旁人就是想求,也求不来这福分啊!”隽娘从善如流的劝慰,“咱们家两位苏大人,一个深蒙隆恩,陛下心腹,一个年少成名,前途坦荡,也不怪旁人眼红嫉恨,这都多亏了老太太教导有方,苏家才出了这么两位栋梁之材!”她话风一转,手帕揩了揩眼角,“哎,我们家夫人就算在黄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苏衍负在背后的手蓦地攥紧了,他瞳孔微缩,尖锐的看向隽娘的后背。

隽娘身形一僵,却没回头。她早就知道,苏衍靠不住了,更脱离了她的掌控,她眼底燃起极隐秘的火苗,让整个人的面容有一瞬的扭曲,她忙低下了头,伸手握住了老太太苍老的、枯瘦的手。

老太太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了她手心的温度,以一种极慢的速度扭过了头,这次直接看向了苏络方向。仿佛割舍了什么似的,她眼底的混浊仿佛清晰了不少,嘴唇翕动,道,“旁人都退下吧,我同络丫头说几句话。”

“祖母!”苏衍上前半步,他看了眼自始至终垂着头的苏络,深吸口气,“三妹妹舟车劳顿,有什么话等她先歇一歇再说也不迟。”

“公子。”乔姨娘缠上来,抓住了苏衍衣袖。她在老太太面前一向老实的很,平日更是连鸣安堂的大门都不敢靠近,今日不仅出现在此,还进了寝室,苏络觉得自己去曲阳的只几天,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才让乔姨娘这样有时无恐。

“常言道长痛不如短痛,更何况隽姨不久便要回乡,咱们也没理由拘着人不是?说句难听的,这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狗窝,是去是留,还得等三...哦不,等人家自己决定啊。”

“闭嘴!”乔姨娘被他打的一个趔趄。

苏二公子端方自持,严苛于己,这辈子唯二打女人,第一次是因为乔姨娘打苏络,第二次是因为苏络打乔姨娘。

饶是这般他也难掩怒气,指着乔姨娘道,“乔林慧,搞清楚你的身份,你若实在管不住自己这张嘴,本官不介意送你做个哑巴。”他眼里凶狠,显然不是把这当成一句威胁,而是实实在在的想让她永远闭嘴。

乔姨娘吓得浑身一颤,连哭都没顾上,自她到了苏府,苏衍一直是淡淡的、矜贵的,这两兄妹在“不失身份”上的自矜俨然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仿佛同她们这些人吵上两句都不成体统一样。好笑,她们这些人,她们想过的好一点,这有什么错?若她们生在天潢贵胄之家,自然不会为了几两碎银用尽手段,可天不教人安遂,不用尽手段,她们就该去死吗?

乔姨娘乔姨娘捂着半张脸,悄悄看了眼隽娘,见她一连附和的点头,便怨毒的瞪着苏络。

“衍儿。”老太太依旧威严,只是中气不足,“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房里的事,回头你自己解决!”

苏络有些头晕,不集中注意的话,所有人的动静都忽远忽近,她觉得奇怪,从前发烧是因为她没完成系统的任务,没顺着她大姐姐的心意,怎么这次也闹了起来?苏络长长吐出了口热气,这屋子里太热了,她拿起一旁的茶,已经凉了,不过凉的更好,她一口灌下去,这才唤回些精神。

“祖母有吩咐但说便是。”

乔姨娘有句话说的还是不错的,长痛不如短痛。

老太太看了眼刘嬷嬷,刘嬷嬷颔首,想要带着紫苏出去,紫苏没动。

“姑娘!”

苏络冲她摇摇头,笑道“去吧,我没事,回去让小厨房做些吃的,你先吃,不必等我。”

紫苏不放心她,可苏络都放了话,她再不情愿也得听。

紫苏一走,苏络莫名松了口气,她又跪在屋子中间的地板上,丝丝凉气让她舒服不少,刘嬷嬷回来时都没能把她搀起来。

她扫了眼屋中众人,老太太口里的“旁人都退下”似乎也只走了个紫苏。

一时之间,谁也没想开口。

苏络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她大姐姐被柳灵烟诬陷把她推进了池塘,她们二人一起跪在鸣安堂的院子里,她迷迷糊糊,忘了晕了还是睡了,总之醒来之后便是在她大姐姐的清泠斋。

那是她第一次住进清泠斋。

可见运气这种东西,是真的会触底反弹。

她不禁有些好奇这次会有什么事,值当乔姨娘挨了这一巴掌,还有这位给她感觉很奇怪的隽娘,而且这次没了她大姐姐撒气,脏水又会往哪泼呢?她看了一眼身旁陪她跪着的二哥,哈,总不可能是他吧?

“这是隽娘。”过了半晌,老太太才开口道,“衍儿应当记得,她从前是你母亲身边的贴身大丫鬟。这些年住在城外庄子上,不过就快要回乡了,所以趁着这机会,有桩陈年旧事要同你们说,你们都大了,有些决定,祖母觉得也该你们自己来做。”

她说罢便转过了头,隽娘扶着床沿起身,朝两人跪着的方向福了一礼,道“奴婢隽娘,是自小跟着我们家姑娘长大的。”

苏络没想到这件事居然和她那从未见过面的娘有关,一时也愣住了,屋里只听火盆火苗跳动的声响和隽娘略显低沉的回忆。

“夫人是老太爷膝下独女,未出阁时受尽宠爱,当年成亲时,也是十里红妆的排场,这性子,难免养的有些娇纵。嫁入苏府后好景不长,夫人娘家落败,老爷又...又说自己要带回来个女子。夫人心中一直不安,直到生下了衍哥儿才好些,衍哥儿出生时受了风,幼时便常常生病,夫人一时也顾不上那女子。好在有老太太做主,那女子最后也没能进府,我又到了出嫁的年纪,夫人不愿意耽误我,便将我许配了人家。”

“后来夫人也派人寻过我一次,说是夫人又有了身孕,想让我前去照顾,好巧不巧,我那时也有了身子,不便前往,本以为此事便这样过去了,哪知数月后夫人竟亲自寻了来。言谈之间,说起我离府那年,老爷将那女子的女儿带回了府上,为了宽慰夫人,便在夫人有孕时特意建了一处阁楼,供夫人赏玩。天有不测风云,那阁楼被一场天火烧了个干净,夫人总觉得有人要害她和她孩子,不顾旁人劝阻跑了出来,三姑娘便是在路上生的。”

隽娘仿佛透过苏络看见了旁的人,苏络心跳有些快,心说高.潮来了。

“夫人找到了我住处,我实在放心不下她这样子,便答应了她一个月后就去苏府照顾她。夫人也知眼下孩子实在离不开母亲,无法,便只能催我尽快。只是我们山野人家,到底不如苏家住着舒心,夫人见我答应了照顾她,便要马不停蹄的要收拾回府。那年头不太平,夫人来时带了一百府兵,哪料招来了山贼,夫人刚抱着孩子出了门,就被那伙山贼包围,府兵护着夫人往外冲,那些山贼瞧夫人穿的好,更铁了心要杀人。”

她声音有几分颤抖,目光涣散的抬手捂住了脸,声音闷闷的从手缝里传出来,“我看见,一柄木仓头从夫人胸口透出来,地上都是血,分不清是谁的,夫人好像在叫我,她胸口好大一个洞,却没倒下,直到后背又被人砍了数刀,才...抱着孩子倒下去。”

苏络脑子嗡的一声,有些分不清是不是在做梦,她听见自己干哑的声音,问道,“那孩子...”

隽娘抬起头,眼神死一般的空洞寂寥,语气极轻的开口,“倒下去时孩子的头磕到了石头,当场夭折。”

苏络一阵无力,“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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