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宋支衾

西风起,秋雨降,帘卷花黄,本该为期三日的武林大会狼狈退场,取而代之的是瑞王殿下横空出世的威威黑甲军。

客栈内外重兵把守,远瞧去乌沉沉一片宛如陡然暗下来的天色。

当地县官州府来了几趟,想请他过府一叙,可这尊大佛偏看中了这家客栈,任那些官员在大堂换了又换茶水,都没有见上一面的意思。

此次瑞王大驾到了平川的事,趁着夜里就吹到了各位官洲府上。

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可谁也没说过这强龙要亲自动手不是?尤其黑甲军一出,人都当瑞王这是接了陛下的秘旨前来平乱,忙不迭的滚出了温香暖玉安乐乡,一溜品级不同的官员站成一排——恭候瑞王大驾!

谁想瑞王谁也没见,单叫人来传平川县令,大人们眼神一个个递过去,宋支衾的某位干爹擦了擦汗。

这小畜生还没来呢!

平川县令宋支衾原是当地乡绅的儿子,及冠之后,他那老子爹给捐了这么个天高皇帝远的小小县令。三年前宋大人走马上任,这些年金银财宝也没少送到各位顶头上司的府上,美其名曰“孝敬”,实则就是人傻钱多——他一不想升迁,二不想发财,就是看中了这个活儿清闲,图个事儿干。

上司们看他上道儿,若是府上有什么宴会也会惦记他一份,一来二去就多了这么几位“干爹”,可这宋支衾当真是半点上进心没有,宴会上又不会说话,傻乎乎的就知道吃喝,吃喝也就算了,他还拆台,凡他在的酒局,就没有不冷场的。久而久之,那些干爹们也没了“提拔”的打算,只说将这么个人提上来,不知道要得罪多少贵人。只把他当个零钱铺子,可随着宋支衾那祖父过世,家里败得越来越厉害,零钱铺子也渐渐不支,好在他也不惹事,“干爹们”看在往日的情分,偶尔提点两句。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手下人到了府衙,府衙找到了师爷,师爷派出了捕快,捕快骑着马出了城,从那附庸风雅的士子堆儿里扒出来条胭脂红的人影。

“县令,大事不好了,瑞王要见您,哎呀快别喝了!”

捕快来不及同他细说,拉着这几乎软成一滩人就上了马,县令爷被颠的头晕脑胀,一下马就吐了个昏天黑地。

捕快见怪不怪,揪着这人后脖颈子就给提回了宋家,醒酒汤一气儿灌下去,县令爷迷迷瞪瞪就换上了朝服,转而奔着那客栈去了。

宋支衾人到客栈大堂的时候,脚底还是飘的。

一看见那么多的官服他就开始眼晕,酒也被吓醒了,怎么样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惹了什么事能惊动这么多人。

仓促之中他牢牢抓住了某位干爹衣袖,却见他满眼殷切的看向自己,旁人同样催促道,“瑞王殿下等了许久,快随这位上去吧!”

宋支衾忽的想起老方去抓他时说的话,“瑞王来了,快回去吧。”

他那是还只当是老方为了把自己骗回来的浑话——瑞王?瑞王远在他那先太子府呢,怎么会来平川这个小地方?可他不仅来了,还指明要见自己,他顿时觉得头上的官帽也没戴正,脚下的官靴踩了太多的泥,上次出去玩还没来得及洗,这官服也是...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和这官服格格不入,最应该把这官服里的人给换掉才好。他不由得生了退缩的念头,脚步也不住的往后退,他哪见过这大人物,他们老宋家的祖坟拼一起烧柴火都没这么些青烟!

可这些平日里喝个茶都要旁人送到手边、多走几步就气喘吁吁的老大人此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搡着就把他送了出去,宋支衾哆哆嗦嗦看着其中几位干爹,“我...下官...”

“别说这么多了。”干爹回他,“瑞王殿下说什么都应下,记住了!”

宋支衾慌乱的目光渐渐定了下来,心说干爹还是干爹,这时候还能一脸要飞黄腾达的表情看着他踏进龙潭虎穴,到底不是家里那个亲的。他心凉了,觉得自己此行必死无疑,转过身走的慷慨悲壮,心说我要是死了,你们这些人的丑事可别怪我一口气哆嗦出来!

陈大人强抢名女,柳大人侵占民宅,胡大人贪污受贿...哦,受的还是他的贿,连人证都齐全了。

他被一身黑甲的男人带上了二楼,一路上脚下放的极轻,跟个猫儿似的,不过带路的这人还是把楼梯踩的极响,把他吓得一激灵,瞬间忘了这罪名排到了哪位大人。

他被带到二楼最靠里的这间房前,黑甲人敲了敲门,“咚咚”两声,宋支衾跟着抖了两抖。

陈迁将心中的不屑压为极轻的一声短嗤,“殿下,平川县令带到。”

“让他进来。”

宋支衾长吁一口气,推门就去就是一个五体投地大礼,他手忙脚乱的爬起来跪好,酒劲冲上头,一胀一胀的让他差点吐出来。

好在他已经吐过了,这时也没什么好吐的,只打了个不算悠扬的酒嗝。

他面前晃着的二郎腿顿住了,只瞧见黑色的长靴放了回去,他又听见那个声音开口道,“县林大人,当真是稳重啊。”

宋支衾咽了口唾沫,心说要完,可越是紧张,他越是嘴笨,只能来来回回一句,“下官有罪”,连个求饶见谅都没有。

这时又有个人开了口,“县令大人颇有大智若愚的稳重,不正是殿下所求人才?”

大智若愚的稳重,还人才?

宋支衾愣是没想到自己会和这两个词沾上关系,更没想到这房间里还有一人,敢用这样轻挑的语气和瑞王说话,而瑞王...似乎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这是...认可了?

宋支衾战战兢兢,听见瑞王轻笑了声,这才发觉自己面前的这双腿,似乎不是瑞王的。

宋支衾晕晕乎乎被请出房间的时候,立刻被楼下的大人们簇拥起来。

他上次被这么多双眼睛满含期待的看着,大约是抓周抓到了当时县令身上的时候,那时候他爹就觉得这孩子必然是属于官场,日后要出将入相,光宗耀祖的!

他干爹抓着他的手,“怎么样了?殿下有什么吩咐?”

宋支衾回过神,说殿下问他借府衙审问几个人。

这些人多少听到了些风声,闻言各有各的心思,“啊”了一声追问,“还有呢?”

宋支衾乖乖回话,“还说我是大智若愚的稳重,是殿下所求已久的人才。”

“......”

几位大人脸上的假笑僵了几分,心说这话说出来也就他自己信。

陈迁不耐烦的上前,不着痕迹的挤开几位大人后沉着张脸到宋支衾面前见礼,“殿下命我随大人同去府衙确认一应事宜,大人请吧。”

二楼房间内,瑞王坐在靠窗的榻上翻着本账簿,他手头上事还多的很。

黑甲军现世,宫里那边肯定气得不轻,不过这次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借着卫家堡叛国的事让黑甲军大大方方的出现在世人面前,他就能将黑甲军安置在平川,然后回宫请罪,一句事出权宜便也够了——众目睽睽之下,皇帝总大不过先皇,也就没办法让人在瑞王府“意外”搜出什么“假造的遗诏”了。

只是他原是要黑甲军在日后战场卷起风暴的,此次提前露面,还有颇多准备未能齐全。

也不妨事,慢慢来吧,先在平川定下来,总好过被迫拆分。

鬼罗刹坐在桌边把玩着只满堂春。

“平川有卫家堡护着,这位县令倒是清闲,还有工夫白日饮酒。”

瑞王噙笑,“倒也是真的无心仕途,那些不在平川的都赶了过来,他倒是后知后觉。”

“那不是巧了,殿下不就是想要这无心仕途的人才?”

瑞王没说话,鬼罗刹便接着道,“那账本便是卫重华谋反的证据吗?”

瑞王并不答,反而含笑问他,“若这便是自己谋反的铁证,何不直接销毁,费那工夫藏起来,生怕旁人找不着吗?”

瑞王似乎对鬼罗刹有着非比寻常的耐心,疏离克制的眼中也总带着那么几分超出身份的试探。

招揽吗?

苏泠倚在椅背里,她也想知道这位深不可测的瑞王对自己的底线,闻言便道“说不定也是用来威胁东晋那边的呢?东晋的几位皇子争得不可开交,若是同他交易的这位三皇子有朝一日反咬一口,他也好带着这账本投奔别的皇子不是?”

瑞王摇摇头,“除非是自己抢来的,这样自己送上门来的肥肉,你当他们敢咬?就算咬了,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吃完了肉,谁还要这装肉的匣子?”

鬼罗刹啧啧两声感叹,“当真是皇家无情。”

气氛似乎一下子凝滞住了,窗外一道闷雷,远在天边又近在心口似的,窗外又落起了雨,打在安静的街边老树上。

屋里有些昏暗,看不清瑞王的脸色,不过却叫他的侧脸轮廓格外明显,薄薄一层皮肉裹着锋利的下颌线,他唇很薄,抿成一条线,像是受了极大委屈似的。

风适时吹了进来,他抬手去捂住哗哗翻响的书册,动作之间,瘦的几乎只剩骨头的双腿将衣摆撑起了两条弧线。

是了,他是太子遗孤,自小病弱,活了多久,就寻医问药多久,从未在朝堂有官职在身——他本该是皇宫里最被寄予厚望的下任太子的。

说皇家无情,他也是被那无情之刃割伤之人。

鬼罗刹上前替他关了窗,账本掉落在地,她又弯腰替他捡起,瑞王接过,白玉似的手上盘踞着青色血管,像他任人拿捏的命运,一戳就破似的。

他又开了口,“这话,莫要在旁人面前再说。”

鬼罗刹转身出门,瑞王掸了掸账本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再抬头时瞧着那扇关上的门笑的颇有几分深意,他那个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下人进到房间将他扶上轮椅,瑞王眼眸含笑,哪还有半分的伤怀?

“主上。”那人开口,声音也是一如其人的寻常,“他的身份还要接着查吗?”

“不必。”瑞王开口,“将人都撤走,别叫他发现异样。”

“是。”那人应下,“看来他身份无疑,主上可放心招揽了。”

瑞王轻蔑一笑,不是无疑,是确定有疑,不过嘛,倒是不妨碍做些别的。

“你且去吧,本王心里有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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