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9 谷穗

铃兰伸手去接那个皮袋。

她看着通过皮袋落在掌心还鲜红的血滴:“你流血了。”

张屠户咧嘴一笑, 他跌坐在地上。

矮坡上的粉红色小花变成了红色。

他用手捂着肚子上的伤口,笑了一笑:“只有装在肚子里,才不会被祂看见。现在拿出来……祂一感受到, 很快就要来了。你快把贡品放上去,不然就来不及了。”

铃兰点点头, 她用张屠户的刀,割开皮袋一个口子。里面的五谷完好无损, 铃兰甚至能从一片浓重的血腥味中闻到属于谷子的香气。

拿到了五谷,她来到摆好的供桌前,把五谷装进竹筒里。

做好这一切, 铃兰回头看了一眼张屠户。

“把香点上。”张屠户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三支被充当香的树枝是王永柱砍的,他特意挑选了易燃的木。

铃兰让灶王爷帮忙点了个火, 树枝竟也真像烟一样燃起来。

树枝中未干的水分经过燃烧, 冉冉飘开, 消失不见。

剩下的,就是等待。

只是等了好一会儿, 没有什么反应。

铃兰眉头皱了皱, 只能继续等。

是不是要跪下?

灶王爷没说这是仪式中的一环, 但如果是祈求,祷告的话, 应该需要虔诚一点吧。

铃兰便对着供桌跪了下去,闭上眼睛, 求啊求,拜啊拜。

而此时, 张屠户猛地咳嗽起来,本来就洞口打开的肚皮流出了更多的血。

再一看他的脸,更惨白了。

他眼睛的灰色变得更暗, 里面没有一点光。

张屠户喃喃说:“五谷母,五谷母,她没有回应我们……”

“为什么,不回应?”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我罪孽深重,我知道,我祈求她的原谅,五谷母,原谅我,快醒来吧。”

他挣扎着要爬往供桌。

血色一路蔓延开。

王永柱看不下去了,他跨步走到张屠户身边,按住他往前爬的身体。

“你先别动。你流了很多血!”王永柱把他按在地上,脱下囚服的上衣,按住张屠户血流如注的伤口。

也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手法,本来往外流血的伤口,还真被止住了。

张屠户虚弱的喘气,透过王永柱的肩膀,往正在虔诚祈祷的铃兰“看”去。

什么都看不到。

他根本没有眼睛了。

忽然间,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

张屠户哽着喉咙说:“不用管我,你也去拜一拜,说不定她心软,就要回应我们了,我也过去,我过去……”

“再动下去你会死!”王永柱的双手像铁臂一样牢牢制住他。

“我本来就要死了。”张屠户不为所动,只是摆脱不了他的手。

“人没有那么容易死,中了七刀都不会死。”

“可是五谷母——”

“你可以相信铃兰,她会处理好的,她比你想的强大很多。”

张屠户安静下去。

他静静躺在地上,一半是没了力气,另一半是听了王永柱的话。

是啊,只能选择相信,因为除了相信,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本来就是没有希望的人。

见他乖巧了,王永柱紧拧着的眉才松开了一些。

他垂眼问道:“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我感觉你应该有什么苦衷。那些变成牛的村民在哪儿?”

张屠户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

“什么?”

“没有什么苦衷。”

张屠户似是恢复了一些力气,说话的声音有力气了些:“污染完全变成牛的人,会变成邪神的养料,会让祂变得更加强大,留下来还会污染其他人,让其他人也变成养料。”

“我把他们都杀死了。”张屠户说,“污染的程度轻一些的,就砍掉,手,或者脚,或者尾巴,就可以制止污染了。”

“你——”

王永柱感受到手下按着的伤口溢出的血色更浓了些。

张屠户还在说:“从来都没有什么苦衷,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是我自己选择成为祂唯一的信徒,是我自己选的,我很清楚。”

看着张屠户面无表情的脸,王永柱脸上不知道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好。

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这么矛盾这么复杂。

选择成为邪神的信徒,给祂喂食,但是会因为要遏制污染,杀死被污染的村民。

选择成为邪神的走狗,结果却要找来别人杀死祂,为此,他把谷子藏进肚子里,又用刀剖了出来。

他残忍的对待自己,但也同样残忍的对待其他人。

”为什么?”自从女儿去世之后,王永柱已经很少问为什么了。

因为这个世界是不会给出答案的。

他已经习惯了。

可是这一次,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问出来。

“为什么你要做这些事情?”

张屠户张嘴大笑起来,可是没有声音,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但是笑得非常用力,就连脸都僵硬了。

“虽然我不吃牛肉,可是每日面对邪神,精神还是会受到污染的。你也被污染,你感受到了吧?”

说着说着,张屠户睁大一双眼睛,怔怔看向天空。

“三十八年前,祂作为邪神诞生在这个世上,肚子饥饿需要进食的时候,被祂第一眼选中的人,其实是我。”

“可是我……可是我没得选,我的父亲,替我去了。”

“这一次终于有得选了。”

“一定有人会成为祂的信徒,与其是别人,不如是我。”

“万一……万一别人承受不住,彻底堕落成为祂真正的信徒呢?”

“我不会被污染的,因为这是我自己选的,我永远记得,是那个畜生,害死了我的父亲!”

王永柱已经震惊得说不出来话。

他定定看张屠户半晌,感觉自己的天灵盖被什么击中了一下,脑袋里嗡嗡的,灵魂好像出窍了一样。

好半晌,王永柱才说:“……你撑住。”

张屠户听了,摇摇头:“我一定会死的,祂就要感应到了,到时候诅咒就会发作,我很快就会死了。”

王永柱彻底说不出话来。

他低下头,几乎把脸贴近胸口去。

“五谷母,五谷母……”张屠户没太有力气了,只是无意义的呢喃着。

铃兰还在跪,还在拜。

插上的“香”已经燃烧了一半,浓烟熏得她眼角流出了泪,但是她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理,可是她能感觉到,冥冥之中,好想有什么东西正在回应她的诉求。

有什么东西正在暗暗醒来。

本能告诉她,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像现在这样,虔诚的跪下去。

忽然,从天际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牛叫声。

摆好的供桌狠狠震了一下,地面震动起来。

张屠户瘫软的身体忽然紧绷起来,他闷哼一声,鲜血从嘴巴里吐了出来,身体抽搐几下。

随后,身体再也不动了。

他仅剩下还好的那只灰白的眼还是看着天空,没有合上。

如果不是王永柱按着他,感受不到脉搏的跳动,不能看出来张屠户死了。

王永柱怔怔看着他,手心里温热的血也捂不热他的凉。

而此时,日及牛从山坡上冲了下来。

祂的目的非常明确,正是跪在地上铃兰,或者说供桌。

日及牛要阻止五谷母的苏醒。

祂感受到了。

偏偏是这个时候过来捣乱!

王永柱把张屠户的尸体放下,冲着铃兰还一动不动的身影焦急喊道:“铃兰,祂来了!”

铃兰还是没动,继续跪着拜。

日及牛已经冲下了山坡。

“铃兰,邪神来了!”王永柱以为她没听见,特意跑到她的身边要拉她起来。

没曾想却拉不动。

她压根没想走!

王永柱惊了一下,知道铃兰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可是……

可是继续待下去会死。

怎么办?

该怎么办?

王永柱发现,他双腿打颤,手脚有些发软,竟然有些害怕。

在接受警方逮捕的时候,他都没有过这样的反应。

与此同时,大地又狠狠震动了一下,来源处却不是日及牛,而是天的另一边。

咚、咚、咚……

是什么东西用力撞在地上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正在赶过来了。

听着这个动静,不像人力能造成的。

难道是五谷母?

祂要醒过来了?

王永柱不确定,只是猜测着。

日及牛已经更近了,祂就要冲过来。

铃兰还是不走。

五谷母就要醒了,她是不会走了。

王永柱看着她倔强的背影,咬咬牙,把张屠户的砍刀抄起来,却用力过猛差点让自己踉跄了。

这把刀,没他想的那么沉。

见张屠户把砍刀拖在地上,他以为很重才用尽全力的,没想到,这把刀比他想象的轻很多。

一个愣怔后,王永柱提着刀冲着日及牛跑去。

日及牛本没有冲着他来,目标是铃兰和供桌,王永柱挥起刀的奋力一击,打了日及牛一个猝不及防,还真让他砍中。

实际上,寻常凡间的刀是砍不死也砍不动日及牛的。

可是这是张屠户的割肉刀,割肉刀可以。

王永柱着一刀把日及牛砍得鲜血淋漓,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日及牛大吼了起来。

祂吃痛后,大吼着甩过牛尾拍在王永柱身上。

这一股极大的力道把王永柱远远拍飞。

他在地上滚了好几滚才停下来,再抬起头来时,便看见日及牛距离铃兰已经很近了。

王永柱脸贴着地面,感觉那无端的“咚咚咚”声震耳欲聋,仿佛就在身边响起来,离得越来越近。

日及牛也距离铃兰不过十来米了。

“铃兰!”王永柱大声喊道。

铃兰还是没有动。

王永柱大声嘶喊,抄起落在地面的刀,再次尖叫着朝日及牛冲过去。

可是……他离得这么远,已经是来不及了啊。

日及牛高高跃起,就要扑向铃兰和供桌,有着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吞噬的气势。

王永柱心底绝望起来。

来不及,还是来不及。

他红了眼眶,不由得闭上眼睛。

然而……等了好一会儿,王永柱预想中的动静没有响起。

天地之间好像什么都安静下去了一样,静悄悄的。

王永柱愣了一下,睁开眼睛。

日及牛以一种跃起的方式被定在天空中。

而铃兰还是在跪着拜,她面前的供桌之上,有一个身形模糊的影子,虚虚的站在那里。

那个虚影看不清楚脸,只能看见祂头上带着一个柳条扎就的花环,手里拿着一串谷穗,金灿灿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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