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4章

晓行夜宿,我和楼西月到雁门郡地界。

月残星疏,咧风卷起黄沙,夜寂寥,迷雾起。

抬首,城郡的门楼赫然立于泠泠长夜中,让人不由回想昔日的厮杀。

晋朗出征东伐,九战九胜,唯有雁门郡一战,离军惨败,将士尸积如山,血洗雁门。

而今,此处荒芜颓败,不知是否游散着彼时的孤魂野鬼。

我说,“楼西月,那城门上好像有人头。”

楼西月抬头瞧了瞧,“嗯,吐着舌头。”

我说,“你还真信啊。”

隐约好似听到一阵呜咽抽泣声,在静夜中如游丝一般寸寸爬行,阴森之色渐噬人心。

我停住脚步,“楼西月。”

无人应答。

我回头望了望,夜色很黑,耳边好似有羌笛声,楼西月掩在暗处,辨不得神情。

我说,“楼西月,你出个声。”

楼西月的声音凉如水,“你后面有人。”

我说,“不是吧。”

他没有作声。

寒意一丝一丝爬上我的肩头,扼住喉间。

我转身扑向楼西月,拽紧他的袖口,闭眼道,“我的娘嗳,鬼啊!”

楼西月应了一声,“嗯。”

我说,“你快点,给我往死里打。”

楼西月轻咳了一声。

我再扯,问道,“几只鬼?男的女的?有头没头?”

“一只女鬼,脸上有布。”

头顶传来隐隐笑声,我睁眼,楼西月眸含笑意地低头瞧着我。

我原本以为方才我扯的格外卖力的是他的袖口,却不想我其实比自己想象中要高,眼下正趴在他胸膛扒他的襟领。

楼西月说,“你这是打算采阳补阴么?”

我正色道,“要是女鬼,就将你牺牲了。要是男鬼,你勉为其难再牺牲一回。”

他淡道,“不是鬼,有人在超度亡魂。”

我掉过头去,远处迷雾中隐约有人影,还有零星的火光,凄艾的唱调伴着青烟团绕在夜色里。

我在原地踱过来踱过去,犹豫着要不要往前走。眼下有人在烧纸招鬼,我和楼西月要是撞上了欲求不满的厉鬼,就要堕入六道轮回,从畜生开始重新修炼。

但我尘缘未了,阳寿未尽,大业未成,而且未婚。

我和楼西月想,还是站在远处静静地围观他们阿弥陀佛比较厚道。

事实上,东土人民很封建很迷信。

先前在汶涞祭天,帝君携其家属把他的窝点从大殿雄纠纠气昂昂地端到了祭坛。这种事情若是出现在中原,直接代表着皇上被灭了,百姓可以洗洗睡了。

一般蛮荒之地会更加地封建迷信,穷苦人民把希望寄托在牛鬼蛇神身上,而不是努力耕种发家致富,这都是没文化种下的恶果。

所以,我们从子时等到丑时,雾渐渐散了,月色渐重,远处的人们还在进行严肃紧张的人鬼对话。

道边摆了个祭桌,上有香炉内插三枝焚香,一些老妇人一面烧纸一面哭着控诉老天爷不长眼,天若有情天亦老,云云。

楼西月说,“他们是在渡当年雁门郡战死的东土人。”

我心情沉重状,“我军也死伤很严重,痛失一员大将,悲伤逆流成河啊。”

我问他,“晋朗那么威武,百战百胜,怎么雁门郡的时候输得那样彻底?”

他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有些激动地说,“其实在我小时候,晋朗这种铁血丹心的大将军是很多姑娘心中的英雄,思慕的对象。鲜衣怒马,纵横捭阖,豪情万丈,旷世英杰。”

楼西月抬眸,“哦?”

我说,“可是英雄就那么一个,喜欢他的人成千上万。很多姑娘就默默地放弃了。”

我补充道,“其实蛮重要一点是,晋朗年纪比我大,可以做我爹了。”

楼西月扶着下巴,漫不经心问,“你也喜欢大将军?”

我说,“我听戏本子的时候,喜欢项羽那样力能扛鼎气压万夫的男人,我幻想以后的相公肯定是身高八尺有余,面相魁岸。但有一天我遇上了个人,他长得不是项羽那个类型,打那之后,项羽就被我遗忘了。”

楼西月听完,半晌没说话。

悲泣声似有似无,却将这长夜衬得更加静寂,天地之间,悄然沉眠。

有云飘过,将月色掩了起来。

手忽然被握住,听到楼西月淡道,“不等了,我们走吧。”

我看不清楚路,只能由着他拉着往前走,我问他,“要是撞上鬼,拖我们下去见阎王怎么办?”

楼西月说,“那你就松开手,自己跑吧。”

路过招魂的人们,能瞥见妇人颊边的泪。

她们嘴中似在喃喃哭诉,许是在向战亡人说着这许多年来的想念。

雁门血战距今已有十余载,往昔等着英雄战胜而归的姑娘已经哭成了老妪。

我见着有个女人着大红纱衣寂寂地立于一旁。与旁边着素色衣衫的人相比,很是出挑。她已是妇人年纪,却依然在脸上蒙着面纱。

此女子手执一柄羌笛至于唇旁,吹着远古悠扬的调子。

我停了脚步,看着她反反复复吹着一首曲子。

山风或许都嫌弃她年华老去,一遍遍将她的面纱撩起,露出她韶华不再的容颜。

我想,她是在等她爱的人回来,她不肯摘下面纱,她的英雄可能还没来得及娶她过门。

可是除了那个阴阳相隔的人儿,谁也摘不下她的面纱。

我问楼西月,“你有没有想过前世你是什么?”

楼西月眉宇微微一滞,他问,“小香,你前世是什么?”

我想了想,“我大抵是块石头。”

我看着他,笑道,“你八成是吕洞宾。”

楼西月失笑,望着我不说话。

我感叹,“人死了之后,要过奈何桥,桥边有块三生石,刻着每个人的前生今世,之后要喝孟婆汤,在望乡台上望一望过去,开始下一世。前世的人,爱也好,恨也好,尔后都形同陌路,相见不相识。这个女人日日在这里盼着的人儿,已经将她忘得干干净净了。”

我说:楼西月,你知不知道有句诗我记得特别清楚。

楼西月淡淡地望着我,隐约能触到近处那些断肠人一地的悲凉。

我说:就是那句——日日思君君不知,共饮长江水。

楼西月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拉着我往前走,他说,“你记错了,是‘日日思君君不见’。”

行至骊山脚下,已经近清晨。

我俩稍作歇息,寻了处泉眼洗脸。

我探手下去,发现这湾清泉触手微暖,水面上漾了一层薄薄的水气。

我惊喜,“这就是传说中的温泉?”

楼西月低头倚着棵树坐着,凝神在想什么。

我摘了面纱,掬了把水洗了洗脸,洗了洗手,把露在外头的地方都畅快地洗了洗。

我俩在野外赶了这么多天路,条件十分地简陋而艰苦,大体的意境就是: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朝霞,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敢问路在何方啊路在何方。

回首想起唐玄宗和杨贵妃吃着荔枝,在华清池中鸳鸯戏水,我垂涎不已。

为了充分地利用温泉,又不至于做出些有损我国形象的类似于裸奔的行为,我打算再洗洗脚,洗洗头。

我走到楼西月身旁,对他说,“我要洗头。”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头也没抬,“嗯。”

我再说,“我要洗头。”

他抬眸,眼含笑意,偏着头,慢悠悠地说,“你要我帮你洗?”

我说,“不是,我是想要你适当地回避一下。”

他将手里的东西递过来,是块青色的石头,滚圆润滑,上头刻了两个漂亮的小字——“三生”。

我说,“三生石?”

“嗯。”

我放在掌心轻轻摩挲,“你这样也算啊。那我找张纸,上头写一千两,这就是银票了?”

他打着扇子,不以为然,“你不要还我。”

我看着这块石头,生得通体青碧,煞是讨人喜欢,于是兜入袖口里。

我摆手,“不说这个了,你去那边树后回避一下。”

楼西月挑了挑眉,漫不经心道,“你洗头又不用脱衣裳,我作何要回避?”

他看着我,轻笑,“你要是洗澡,我就回避。”

我想想也是,不过就是披个头散个发,于是欢欣雀跃地奔投汤池洗头。

楼西月坐于树下,噙笑地看着我。

斑驳的阳光透过叶子打在他脸上,再滑到他的锦袍上。

山中很静,飞鸟依人。

我洗好头,坐在一边拧头发。

楼西月伸手轻轻替我梳理头发,“我替你将头发烘干了。”

他的手掌拂过我的后脑,沿着头发向下至后肩,掌心温暖。

我问他,“我在想,你可不可以运功将水煮沸了?或者把鸡烤熟了?”

楼西月笑道,“不是不可以。”

我回头看他,“那你把这池温泉加热一点,我方才觉得温度要是再高点就更好了。”:

他说,“这样太耗内力。”

楼西月起身,“不过,你要是想温度高点还有个省事的法子。”

我问他,“什么?”

他扬了扬眉,笑,“和我一块洗个鸳鸯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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