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5章(1)

次日醒来,天色尚未大亮,余温已凉。

斗室的案上油灯徒留了很长一段灯芯,一碰即碎。

起身理了理衣带,间或有人声飘来。

怜姬着了一身繁复花样的宫装,立在殿中一株桃花树下。

她似笑非笑,眼角微微上扬,一副凄色,叹了一句:“你以为荷包是她给你的么?彼时在灯会上,送你信物的姑娘不是齐香。”

楼西月似微怔了怔,低声道:“然后?”

怜姬看着他,一树的淡蕊将二人笼在一处,她略略垂首,低声问:“我一直想,倘是你那时候知晓,会不会对我有半点不同?”

她微微笑了笑,“我和齐香模样很像。彼时若是我没有被带回薛国,伴在你身旁的便是我不是她。”

楼西月容色冷峻,语气极淡:“你就是来同我说此事?”

怜姬低声一笑:“既是做了公主,我自然知晓同你的缘份早尽。只是有些不甘心,当初确是我先爱上你。造化弄人,谁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重见你。楼昭于我有杀父杀母之仇,他一命换我爹娘两命,我自问扪心无愧。只是……”

她顿了顿,勾了勾唇角,“齐香心心念念的人不是你,她心里只有她师傅。你知晓她怎么会中毒么?”

“她彼时惦念夏景南,不惜以身试药,才落得这样一个局面。眼下她为了换解药,答应帝君继位,也是在我意料之中。为了夏景南,她当真是什么都愿意做。”

楼西月眸色一凛,敛眉看着怜姬。

怜姬自发髻上摘了枝银钗,递给楼西月,垂眸道:“一年前在殿中看见你,方是发现我一直没有将你忘了。倘是被带走的人是她不是我,该有多好……这枝钗子,可否留作念想?”

楼西月看着她,片刻之后,他淡笑了笑,疏离道:“公主殿下,冒犯了。”

没有接她的钗子,径自从她身旁走过去。

怜姬的手顿在空中一僵,半晌之后颓然垂下来。

桃花花期正好,灿如烟霞,再飘落下来,碎了旧时的梦。

晨时起了薄雾,氤氲了清露。

楼西月迈步进来之时,我匆忙坐回案边,执了茶盏做出喝茶的模样。

他没有说话,坐在一旁,撑额看着我。

我搁下杯盏,道:“时辰尚早,不如一道下棋?”

他添了杯茶,低声道,“也好,不过这回你若是输了,要承一次罚。”

我不假思索便道,“罚什么,随你。”

苑中有株甚繁茂的月桂树,我摆了棋局,沏了壶茶,与楼西月端坐在石桌边。他扶着下巴,手中执着白子,似在思索什么。

枝叶间散了些光束,照在他纹了银边的袖口上,很炫目。

我随口问道:“你喜爱什么味道的茶?”

他落了颗子,淡道:“都行。”

“那菜点呢?有没有特别喜爱吃的菜?”

楼西月微微摇头。

我布了颗子,复道:“没有特别喜爱的东西?”

我突然发现对他所知甚少,他爱吃的菜、爱喝的酒,我都不知道。

他抬眸看了看我,顿了顿,旋即将子置于盘上,轻声道:“小香,你输了。”

我顿了顿,说:“我服输,你要罚什么?”

楼西月安安静静地看着棋盘,良久之后,他低低地一笑,“想了想,好像没什么可罚的。我一直以为灯会上的小姑娘是你,原来是认错人了。我略有些乏了,回屋补个眠。”

言罢,起身便要走。

我拉住他,问道:“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做认错人了?”

楼西月止住步子,浅笑的容色里带着疲惫,“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明日便是你的大典,你去准备吧。”

我急道:“楼西月,你说清楚,你是一直将我认作齐笑了,是么?”

他淡淡笑了笑,“我原本以为你多少还有些喜欢我,许是经历了什么事,叫你把先前忘了。眼下看来,不过是我认错人罢了。

他撑着额头,淡道:“要不是我将那个姑娘错认作你,我俩也没有什么干系。现在弄明白了,你大可以放心地做你的帝姬,继续为你师傅试药解毒。我借地一宿,明日便回中原,也算是送你一程。”

他拂开我的手,走前留了句话,“你方才问我有没有特别喜爱的东西。我可以清楚明白地告诉你,有。只是你好像从来都不知道。”

我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止于一片模糊当中。

雾霭依旧未散,叠嶂在心头,沉沉地将我整个罩在其中。

我回到屋中,案上摆着那两只皮影人,什么也没剩下。

次日,大薛国举国同庆。

帝君降旨赐号玄姬,立我为长公主,于七日后授予帝姬之位。

我一夜未眠,卯时钟声一响,便急急去敲楼西月的屋门,想同他再见一面。

推开屋门,屋中空无一人,好像他从未住过一般。

可是他明明说过,会陪我到帝姬大典。

分别来得这样措手不及,心头似是被重重地剜了一刀,陡然沉下去。

我想楼西月或许倚在外苑的石案喝酒,他或许像一年前那样,坐在屋檐上含笑俯看我。

可是不论怎么找,都不见他的身影。

我失神地坐在那株月桂树下,就在昨日,我们还在这里下棋,他还在我能看得见的地方。

“难受了?”

我回过头去,勉力能看见怜姬讥诮地笑了笑:“人走了才知道难受。你总是这样口是心非。”

她的声音有些缥缈,“你不会是爱上他了吧?”

我一直想当然以为他会在我身边,不会离开,长长久久。

可是他一走,我的心好像空了一块,像是失了最珍贵的宝贝,整个天际都阴霾起来。

明明知道这是最好的结局,却还是忍不住一遍遍想起他的模样。

我木然地看着天边一点点亮起来,直至檐角燃了金烟,宫人恭敬道:公主殿下,辕车在门外候着。

我坐在辕车里,车轮缓缓轧过,在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辕痕。

百姓分立两旁,垂首行礼,远远响起钟声和鼓乐。

纷纷杂杂的人群里,我最后一次见到了楼西月。

他依旧是往常漫不经心的神色,着了一身青色锦服,描了竹叶纹,眼角隐隐含笑,静静地看着我。

他嘴唇动了动,将手抬至襟前向我施了个礼,再转身,沒入人群中,寻不见踪影。

从唇形来看,他说的是:再见了,玄姬殿下。

天边的云朵蘸了烟霞。

我闭上眼,想起与楼西月初见时的模样。

彼时正值三月,莺飞草长,他收起折扇,微微挑眉,笑道:“在下楼西月,见过夏谷主。”

当时垂杨翩然,夕阳斜照蒹葭。桃花葬了旧人,斑驳诗酒年华。

[五五]梦几何

三日后,我卧病在榻,宫廷内一干御医观摩了我的脉象之后,锤胸顿足、扼腕嗟叹,众口一词地向帝君表示惋惜,国丧即将到来,请帝君做好心理准备。

我本是个大夫,对自身的状况了然于心,或许确实命不久矣罢。

眼下师父的狼毒不久后便可得解,怜姬早已无需我照料,楼西月……回了中原,世上牵挂之事落不下几桩,如此,甚好。

帝君在怒斥一群庸医之后,异常果断地安排了一群巫师在我身旁缭绕弹唱。

我歪了酒壶斟满了酒杯,侧首支腮看着眼前的巫师口中念念有辞地摇着铜铃。

他们面涂鬼符、头插翅羽,让我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大风并且开始思念他。

帝王往往自称“寡人”,我虽没有帝王的才略,已经深深体会到独孤求败的精神境界。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可是我也没有什么其他选择。

一袭墨领浅蓝的身影走了进来,怜姬微微俯身,凑近了看我,眸中似笑非笑:“玄姬殿下真有兴致,帝君焦虑,你倒有闲心在此喝酒养神。”

我晃了晃酒杯,笑道:“再过几日,便要继位称帝,自然要庆祝一番。”

她似是被刺中痛处,眸中一冷,顿了顿,再缓缓道:“你果然还是最心疼夏景南,可惜了楼公子一腔深情付诸东水。”

我心头狠狠地一抽,低头喝了口酒,无心与她纠缠,遂低声道:“怜姬费心了,只是我心疼哪个,到底与大薛国,与你怜姬没有半点干系。你先前配的药,药效着实猛烈。眼下我要往内殿蓄蓄神,免得往后打理政事手上生疏。你请回吧。”

怜姬一双眼看了我许久,僵了僵,“也是,玄姬刚被封上长公主便身子抱恙。不知道继位之后,能撑多久呢?”

我勉力笑道:“你多虑了。我医术虽不济,还不至这样虚弱,怕是遂不了你的心愿。你给帝君下的迷榖番,恐怕也没有你口中那样难解罢。”

看她神色骤然变了变,我仔细地瞧着她,“齐笑,你算计旁人,到头来总是要将自己搭进去。”

语罢,搁下酒杯欲往内殿去。

怜姬在身后叫住我:“楼西月彼时喜欢的人是我,尔后他将你错当成了我,才会伴你至此。”

我止住脚步,胸口闷痛地厉害。

怜姬声调放柔了些,“原本他不是答应要等你,即便是做了帝姬他也甘愿么?那是因为他不知晓真相。我与他道明之后,他便知道你并非是他当初喜爱的那个人,才匆匆离去,不告而别。你心里挂念的不是他,他心底的人也不是你,这样正好。”

我默了良久,撑着桌边与她道:“你说的对,这样正好……”

回到内殿,喉头腥甜,干呕了些血丝,服了帖药定住心神。

我倚在案边思量了许久,决意去寻帝君。

离继位大典仅余四日,倘是怜姬暗中布下手脚,解药拿不到手,我岂不是白搭了一条命。

帝君敛眉,沉声道:“你想回药王谷?”

我颔首诚恳道:“其一,我身中顽毒,想寻我师父一试。其二,帝君所中的迷榖番,并非无解,药王谷中有一味斯兰,佐以云石、尝心草,可将迷榖番逼出。”

“寡人如何知道你此行不是私逃回去?”

我应道:“帝君大可以派人看着我。我既是月姬之后,便是薛国血脉。离国彼时将晋朗逼至死地,也难以容得下我。”

帝君默了片刻,冷声道:“寡人不准。”

我状似坦言道:“不瞒帝君,我所中之毒甚顽劣,可否承了我这个念想?倘若帝君以为不妥,也可托人将狼毒解药带回谷中,师父毒解之后,再请他来此出诊。”

顿了顿,我叹了口气,勉强笑道:“只是两国车途甚远,恐怕等到师父至此,我已然乘鹤西去。”

诚然,以上的话有夸大事实的成分,比如那个传说中可以医好迷榖番的斯兰,就属于事实范围以外的部分。

但我委实不晓得自己还能活多长,内心绝望而凄苦,帝君如果是个明智的帝王,就应该知道临死之人什么话都说的出来,这种时候最合适的做法就是把我关起来以免影响舆论。

我掩口再沉痛地咳了几声,帝君闭目思索了一番,拂袖将卓商召至驾前,吩咐道:“卓商,寡人命你带人将玄姬护送至药王谷。三日之后复返,若是她执意不肯回来。”

他拧了眉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冷声道:“那就杀了她。月姬的血脉,绝不能流落外族蛮荒之地。”

我被安置在一辆马车中。卓商领了一队人马装扮成商人的模样,启程往中原走。

趴在窗边看外头日出日落,云起霞飞。

这条茶马古道,楼西月和我驾马走了三回。

马溅香尘,过客匆匆。不察间,打马走过万水千山,重重叠嶂似是昨日再现。

途经荆州。

我卷起车帘,看着十梅亭旁摆了摊贩,热气腾腾用蒸笼蒸了梅花糕。

布衣挎篮的百姓过往,雾霭掩住摊前客人的面容。

“殿下,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卓商递了个油纸包过来。

我一时怔忡,“楼西月,我不饿。”

卓商道:“殿下思念楼公子?”

我顿了顿,放了车帘倚在车中,听闹市中熙熙攘攘的吆喝声,低声道:“是,我很想他。”

卓商在车外吩咐了声什么,只隐约听到“打探”二字。

晓天明霞,落纸云烟。

药王谷一如从前的模样。

石缝里伸出来几枝花草,三公躬着身同师父坐在石桌边下棋。

师父着了素衣,乌木簪子挽发,容色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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