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关之83表叔阿土

我有位远房表叔,属猪的,今年七十五岁了。早年贫穷,长大后父母又双双病亡,孤身一人,个子又不高,想娶亲女的却看不上他,到后来因了种种原因,加上他那又犟又怪的脾气,到底没能娶上个女人,这辈子就打了光棍。年轻时他还能在自留地里种点刨点菜呀豆呀的,年老了没了那点体力,没了那菜呀豆呀挑去卖换点小钱,经济上没了个来源,成了“五保户”。

他没个名字,他母亲是在田里干活时生下他的,取了个小名叫阿土。到了八十年代办身份证时要登记个大名,他对办证的人说,我户口本上就记这么个小名,还是用阿土这个名吧。到底没个正经的大名。

在小镇上,阿土是个土得不能再土的人了。都二十一世纪了,他还是穿老式的只有戏台上才能看到的用布条扎腰的宽大的布裤,穿的衣服是布钮扣的,他对洋式的皮腰带和衣服裤子上的拉链有一种恐惧感。他只穿布鞋或解放鞋,对洋式的皮鞋同样有一种恐惧感。他也极少使用洋式的雨伞,平日里不管雨天晴天总是戴一顶玉融人特有的斗笠,而这种斗笠年轻的玉融人几乎没人戴了,就是上了年纪的人中也鲜有人戴了,当他戴着斗笠走在小镇的街上,人们远远地就能认出是阿土走过来了。他手里提着个肥大的编织袋,沿街捡拾人们丢弃的塑料瓶、易拉罐及纸盒、废纸等等,有人笑言,他走过一条街,无形中就给这条街打扫了一次“卫生”。几天下来捡拾的废品装满了一编织袋,他就送到废品收购站,虽说只卖了几元钱,但好歹能用这点钱买点虾皮、咸鲄之类的干菜,吃上他几天。早些年他住在离镇街约二三里路的小村一间单层瓦房里,村里人要给他房间里装电灯,他死活不肯,他对电有一种天生的恐惧感,平日里到村里人家里闲坐看见人家换电灯泡他心里总感到怵怵的,当人家喊他帮忙拉一下开关线时,他好歹不愿过去拉。人家问他为啥不愿拉,他说怕被电着。人家说那线没电,他不信。住小村里,天黑后他极少在村子里走动,早早就关了屋门,点了会蜡烛就吹熄歇息去了,早上他却起得早早的,先在村子里走动,而后就上镇街上去了。他的身影穿行在镇区的大街小巷,由于整天整个身子处于不停的走动中,他也不怎么生病,偶尔患风寒感冒向人家讨几个药片,再喝喝水跑跑步挺挺也就过去了。后来他住的小村的瓦房漏雨了,正愁之际,听说镇里办了个敬老院,把各村的五保人员拢在了一起,供住供一日三餐的米饭,但不供三餐的菜食,他急忙找了村干部,在村干部的帮助下住进了敬老院。敬老院在离镇街约八里路的国道边上,每天早饭后,他有事没事都要离开敬老院沿国道向北到镇街走一走。八里路的距离对步行的人来说不算近,他有时在镇街逛久了,过了回敬老院吃中午饭的时间,就算按时赶回去,也就是吃个稀饭或干饭,配饭的菜要各人自己解决。上镇街时他提了个布兜子,里头装了个搪瓷碗和一双竹筷一把条羹,逢肚子饿了,他也不去乞讨。街上人大都认识他,大人喊他表叔,年轻人和孩童喴他表叔公,没礼貌的人则直呼他阿土,正在吃午饭的人家看见他打门前经过,会喊住他,问他吃了没有,回应道还没吃哩。他站在了门口,却并不进去,他知道人家嫌他……待人家把饭菜端到他跟前,他看了看,闻了闻,确保没问题,这才从布兜里掏出搪瓷碗盛了。人家也知道他不吃隔夜的饭菜(放冰箱里的除外),不吃馊的,也不吃人家碗底剩的,也就不敢糊弄他。他接了饭菜,并不在大街上吃,而是踅进小巷或寻到街后龙眼树下瞧瞧四周无人这才放心地吃起来。他身上有时也揣了卖废品换来的钱,一个月中也有那么一二次踅进街边小摊摊或小店花上几元钱煮碗切面或来碗扁肉或鱼丸,算是开荤打牙祭了。更多的时候他舍不得花那个钱,他知道这个钱来得不容易,要不节俭着点,这钱就象含嘴里的糖一下子就化掉了,没了。平时里走在镇街上,有怜悯他的人递给五角、一元的硬币或二元、三元的钞票,他收下了,却舍不得花。有一天他走在镇街上,听到街上的人议论纷纷,一打听,才知道离这儿很远很远有个叫四川的地方发生了大地震,死了伤了好多人。第二天,他揣上了积攒下来的全部零碎钱来到镇街上,问人怎么个向灾区捐钱,有人领他进了一家银行储蓄所,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银行。他摆放在柜台面上的是大小片的硬币和小面额的钞票,最大面额的是一张五元的钞票。工作人员帮他清点,一共是九十四元六角,他想凑个一百元的整数,问小妹能不能帮他先垫上那五元四角钱,日后一定还。小妹犹豫了一下,到底答应了。小妹开了张代玉融城慈善会收到捐灾区一百元人民币的收据递给他。他郑重地接过那纸条,他不认识那纸条上的字,但他信任地朝小妹点了点头。一走出储蓄所,他就赶紧沿街捡拾矿泉水瓶、易拉罐等等。过了些时日,捡拾的废品卖掉到底凑够了那个钱数,那天,他推开了储蓄所的门,这是他第二次走进银行。一打听,小妹正好上班,走到柜台前把五元四角钱还她。小妹愣了愣,说这事她早忘了,这点小钱就别还了,就送给你了。他硬是不依,说送归送,借归借,当初我是向你借的,自然得还,做人就是要平平直直的。小妹无奈,只得收下那钱。后来,敬老院搬到了镇街边上国道边的一个院子里,里头有一座半新不旧的三层楼房和另搭的单层的厨房,楼下大房间有台电视机。阿土虽怕电,但他有时也坐得远远地看电视,只是从不去碰那电视机,也不去摸那遥控器。他住的二楼的单人房间装了电灯,但他从不去拉亮它。人问为啥不亮电灯,他说省电。他倒是买了把手电筒,天黑后照照。人取笑他,那手电筒也有电哟。他笑应,手电筒电小,不电人。一天,他走过一个巷子口,一阵哭声让他停下了脚步,一瞧,是个遗弃的婴儿。他肚子里大骂那狠心的父母。他好想走上前去抱走那婴儿,又想,你有那个能力养他(她)吗?他只好打消了那念头。他和围观的人站了好久好久,直到看到一位中年女子把婴儿抱走,他才离开。他知道这婴儿大都在夜深人静时偷偷丢弃的,晚上从不出门的他也开始上街了,打着手电筒,除了捡废品,也注意观察。那天不是在晚上,是个大清早,他早早地上镇街边行走边捡废品,踅进一条后街,街上店门紧闭,忽然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把一个包袱往一家药店门前一放,正要离去。他看见那包袱会动,露出婴儿的脸,立即大叉步追上那女子,扯住她的衣襟。女子脱身不得,街角闪出一年轻男子,走过来欲帮她脱身。他死死揪住女子的衣襟不松手,告诉她和他不把婴儿抱回去就要大叫起来,让人们都知道,还要送他们上派出所。这时,地上的婴儿哭了起来。她和他只得无奈地抱起婴儿离去。他不放心,生怕婴儿被再次丢弃,仍远远地跟在她和他身后走了一大段路,直看到他们走出镇街的范围,才不再跟了。

有人问阿土,玉融城可热闹了,去过吗?答曰,从没去过。又问,这辈子最远到过啥地方?答曰,就咱这镇和周围的乡镇。再问,火车、轮船、飞机该没坐过吧。答曰,汽车都没坐过,还坐那些玩意儿。听说高速铁路修好了,动车要经过咱小镇边上了,我要看看去。

省城到滨海市高速铁路通车的那一天,阿土起了个早,离开镇街向东走了四、五里路,站在铁路路基下暮春的田地里,耐心地等待着动车通过的那一刻。

2010年5月4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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