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门之2

时光这条看不见摸不着的线不间断地从我的身边飘逝而过,我感觉到,为我操劳了大半辈子的娘姑开始老了,我更经常从省城回小山村看望她。娘姑有她的心病,就是盼望着我能够早日结婚。我每次回家来,从她的眼神中我猜出她多么希望能够看到我带回个女朋友。但,每次回家我都让她的希望落空。自打得上没疼痛感那毛病,对找女朋友,结婚的事我也没有太大的信心,这事就这么一天天拖着。一时成不了家,但我明白,我要多陪陪娘姑。

农历七月半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趁周末我回到小山村,七月半被称为“鬼节”,整个石头洋从镇街到周边村子的人们都过“鬼节”,其隆重程度不亚于过清明节。村子里的人们从七月十四开始就忙着准备祭拜先祖用的供品,有人在十四这天祭拜,也有人在十五这天祭拜,我们家娘姑早已准备了一桌丰盛的供品在十五这天祭拜。祭拜完后,这些供品自然成了各家过节的食品,按照惯例,十五这天晚上还要在村子南边鳌山庙外的晒谷场上演大戏,少则演一个晚上,多则连着演几个晚上,那戏名义上是演给“鬼节”回家来的鬼神看的,因此在临时搭起的戏台前的中间前排都要放几张空椅子,椅上覆盖着红毯子,那是鬼神坐的位子,但真正看戏的当然是空椅子后面一堆活人了。我这个研究社会学的自然对家乡的民俗兴趣满满,我知道娘姑也喜欢看戏,天黑后我俩就离家往村外南边鳌山庙前的临时戏场去了。

鳌山庙朝南庙门外的晒谷场上早已摆放好一排排长条椅,坐着众多的男男女女,我和娘姑急急寻着了空位子坐下,戏就开场了。从戏台边的幻灯字幕上我看到今晚演出的是闽剧《门》,是咱这儿的地方戏,由县城边上一个乡的草台子戏班演出的。我感觉这出戏的戏名有点陌生,也有点怪,随着剧情的一场场展开,我大体明白这戏讲的是一名穷书生爱上一个富家千金,但富家门槛高,被拒之门外,受尽奚落,穷书生发愤读书,进京考试中进士,后回来娶千金。又是一个俗之又俗的老掉牙的那一套故事,但演员很用功表演,唱腔也很动听入耳,到底把我、娘姑和场上的观众留了下来从头看到完,没几个人中途离场。

戏演完了,看戏的人们纷纷散开去。我和娘姑也起身离开晒谷埕。头顶上月光如水,但柔和的月光并没有给人带来一丝的凉意,我感觉整个空气都充满着热,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走着走着,我发觉娘姑不见了,我俩竟走散了。想是娘姑可能先走回家去了,天这么个热,我也不着急回家睡觉去,就在外头走走散散心也好。

我走出了村子,沿着村道漫无目的地走去。虽是在夜间,毕竟月光明媚,走着走着,我感觉周围的景物有点陌生。我想,我应该走出村子了,环顾四周,一时也辨不清东西南北。再看看,这村道上除了我,也看不到走的人,感觉没刚才在村子看戏时那般热了。这下子凉快点,那就再走走吧。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我忽然看到路的前方矗立着一座高大的门样的建筑。我这人喜欢看新奇,信步朝那门走去,越走近越感觉它像是古代的一座牌坊。感觉中我生活的这个村子外头是没有这道门的,因为村子通往外头各个方向的路我都走过,都挺熟悉的。管他呢,即然来了,那就走过去看看吧。如银的月光似乎给前方的门,脚下的路,周边的田畴、溪流,还有远处的山峦披上了一层薄纱,周遭的景物有点朦胧,而我也感觉脚底像是生了风,脚步轻快起来,似乎在梦境中,似乎又不是,竟有飘飘欲仙的样子。我的整个身子像是要飘起来,不由自主地跃向那道门,倏地,竟穿门而过。哇地,我发觉天亮了,抬头看天上,前方月儿挂在天边发出惨白的亮光,回头望身后,天际边泛出鱼肚白,霞光隐隐初现,那日头还藏在地底下跃跃欲出,整个天幕一派白晃晃的,天确实亮了。

天色微明中,我沿着乡道继续前行。身后的那道门渐离渐远,我的眼前忽然出现一座楼阁,它似乎漂浮在半空中,当我越走越近时,发现它又实实在在矗立在地面上。走到楼阁前,我感觉脚酸腿软,身上乏力,正想歇歇。这是一座两层的建筑,跟我见到过的中国古代楼阁并无二致,一样的画栋雕樑,一样的古香古色。许是大清早,楼阁前竟不见参观游玩的人。我站在楼阁前,推开门,但见楼下空落落的,周围的墙上有几幅彩色的画图。我一时无心浏览,见左侧墙边有一木楼梯,即走过去,拾阶而上。上得楼来,但见四面墙前都立着书架,各个书架上都整齐地摆着书籍。中间有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桌的四周摆放着长条椅。我来到桌子跟前,但见桌面上摆放着一本古旧的书。我拿起书本翻了翻,是用毛笔手抄的。我惊诧地发觉,这竟是我日思夜想,梦寐以求,只听说却从未一睹真容的那部描写我们戌家祖宗老奶奶的奇书。我索性坐在桌前,翻开那书本,细细看来。许是疲惫的缘故,看着看着,竟手握书本,身子俯在桌面上昏昏睡去。迷糊中,我放下书本,伸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立起身来,懵懵懂懂中下了楼,只见门口蹲着一只毛发金黄的大狗。那狗忽地站立起来,抖了抖身子,回头朝我看了下,朝门前的路上走去。我竟身不由己地跨出门去,跟在那大黄狗后头走去。一路上,大黄狗不急不慢地奔走着,我也徐徐跟随着。当大黄狗速度快起来时,紧随着它的我感觉自己的整个身子似乎离开了地面,要飘起来。大黄狗在跑,我在追,追着追着,眼前出现了一道门,它和我先后穿门而过。过了门,我发现这是一个村子,感觉有点熟悉,像是我现在住的小村子,但房子却是古时的木头房和土墙房,不见现在的混凝土砖房,又让我感觉有点陌生。大黄狗在村子里左拐右转,我紧跟不舍。我们在一户人家的大门前停了下来,这是一个大户人家的院子的门,门洞开着。我随大黄狗跨进了门,不见有人。我们穿过厅堂房舍,到了一个像是花园的地方。这是个偌大的园子,园子的一头有个小戏台,台上挂着演戏的幕布。戏台前是个水池,隔着水池的空地上搭着个棚子,棚下摆着若干椅子。我发现进了园子,大黄狗不见了。我走进棚子,惊讶于棚内的椅子上空无一人,而整座房子也不见一个人影。我索性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更让我惊讶的是,戏台上的幕布竟拉开来了,要演戏了,难道只演给我一个人看。我隐隐约约感觉这棚子里似乎没那么安静,像是有人影在走动,我周围的椅子上像是坐着人影儿,但定睛看去,整个棚子里又空空如也。随着幕布的拉开,戏台上的戏正在演出。这戏跟我往日看过的戏有点不同,不见奏乐班子,也就没了那喧天动地的锣钹鼓乐声。戏台上有人在表演,却听不到往日戏里那嘹亮的念唱声。戏台上放着一张老式的眠床,床跟前搁着一张跟床一样长的踏板,床上半倚半躺着一个女子。戏台一侧的竖立的门外出现一个披着黄色狗皮装的男演员,门开着,他学狗的动作从门外跳进门内的闺房,在戏台上转了几圈,来到眠床跟前。他蹲在床前的踏板上,床上那女子探出身子......幕布拉上了。须臾,幕布又拉开来。戏台上仍摆着眠床和踏板,那女子坐床沿上,左右手各抱着一个婴儿。床前踏板上蹲着披狗装的男子。那男子突然站立起来,从那女子一只手中抢过一个婴儿,跳下踏板,转身朝门外就跑。那女子一只手抱着个婴儿,另一只手指着夺走另一个婴儿的扮狗的男人,从床上下来,走了几步,瘫倒在台上。幕布拉上了。看戏的我心里着急了,看见抱婴儿的扮狗的男人从台上跳下,从台前水池边穿过,从我跟前急速而过,我也顾不上看戏了,急忙离开座椅,紧追而去。我追着他过了几道门,出了那户人家,又出了村子,跑在了村道上。追着追着,我发现在我前面跑的不是那扮狗的男人,而是一只大黄狗,嘴里叼着一个裹着包袱的婴儿。大黄狗不停地跑,我也不停地追。追着追着,我只感觉有点头昏眼花,眼前开始迷糊起来,步履也没那么顺畅,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只见那大黄狗过了路前方一道牌坊式的门,我也紧跟着要过那门去,竟一头撞在门边的框柱上……我虽然没感觉到疼痛,但还是感到受到了一股力量的击打,发觉自己不是倒在门边,而是躺在村子里自家的床上,伸手摸了摸额头,像是肿了个包。刚才明明还在村道上追呀跑呀,咋就躺在了这床上?我对自己的存在也产生了怀疑。屋里屋外明晃晃的,天大亮了,娘姑该是到外头小菜地忙活去了吧。我躺在床上,把先前那番经历回想了想,是真是幻,一时也说不准。我忽然想到,人这精灵真奇怪,他的肉身可能只停留在现实的世界,但他的魂魄儿却可能回到遥远的从前,也可能到往更遥远的未来。梦幻中那戏里那女子怀胎生下了双胞胎婴儿,留在女子手中的那个婴儿后来应该成了我们戌家的太太爷爷,而被黄狗叼走的那个命运如何呢,就不得而知。那女子应该就是我们戌家祖奶奶,只是她不应该干下那事,但她要不干那事,能有传到今天的我们吗,就算她不干那事,另外跟他人生下婴儿,那传到今天的这个“我”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我,想想,还是应该感谢祖上奶奶当初那个荒唐的举动。那个荒唐的举动毕竟超越了人世间的伦理,当初没有受到惩罚,但后世的某个人是要遭报应的。怪不得有人骂人时总喜欢使用“狗崽子”这个词,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忽然想起梦幻中看到的那部奇书中好像写到后世中只要有人头发顶长有两个螺纹的,而我的头发顶恰恰生成了两个螺纹,要受到肉身失去疼痛感的惩罚。天啊,这太没道理了。人世间头发顶生有两个螺纹的人本来就少之又少,怎么偏轮到我呢,还让我受罪,这,太不公平了。听说头发顶上长了两个螺纹的,大都顽皮透顶,而我自小就不顽皮,不怎么爱动,还有点文静。但,又有啥法子呢,偏偏就摊到我头上了,只能认了。听村里老人们说,咱这村子里,还有一位头发顶上生有两个螺纹的,他早在我出生以前就过世了,他的身世太悲惨了,每次听人讲起他的故事,我和周围的人都唏嘘不已。他是谁呢?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