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 太行之殇

杀气,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股浓郁的杀气,就连浓雾都退去了不少,使得门前十几丈的地方此时一片清朗。这本是玄之又玄的东西,此刻随着齐太行的一声低喝,居然让无形的杀气宛若化形。

门前出现了齐太行的身影。几乎全白了的头发,在他的头顶挽成一个随意的髻,一身粗布短衣也如同普通的农家老汉。背是微微佝偻着的,腿也站得不那么直,右手倒提着一把铁槊的尾巴,尖刃那面在身后的地上拖着。

“哈哈,真是笑死了人。这名震天下的齐太行齐大将军,怎么弄成这个糟样子。你虽不认得我,可我却曾见过你。不过——在下可这句‘别来无恙’倒是说不出口了。”

辛百复发出了一阵狂笑,毕竟在他眼里,齐太行如今这个样子,连提起那把他赖以成名的兵器都很艰难,方才还敢说那样的横话,叫自己空担心一场。

“原来是个楚国的妖人,老夫当年援楚平叛,或许无意留了你一条性命,莫非今日要来报恩么?”齐太行知道徒弟此时已是强弩之末,虽然不至于输给那二人,但若是加上眼前这个家伙,恐怕落败的可能性就很大了。而自己旧伤发作的这几年,全部真气几乎都用来维持身体的生机,如今几乎是油尽灯枯了。若是那人杀了自己,回头再去帮那两个杀手,那么自己师徒二人恐怕真的就要横尸此地了。因此平素不喜多言的齐太行,希望能探探对方的底细,若是能吓退他们,就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是报恩,因此来送你早登极乐。”

话音未落,那漆黑如墨的长剑已贴接近了齐太行的脖颈,但还没等辛百复暗笑老人反应迟钝,忽听“铛”的一声,那短槊的杆子忽然立在了剑锋所指之处,相击的瞬间竟然爆出了火花,原来这槊柄居然也是铁铸的!

辛百复平日里很少与人以兵刃相交,但这并不代表他功夫不行,反而是因为从前很少有能让他亮剑的对手。辛家是楚国沿海一座大岛上的家族,而那岛上别的没有,就是蛇多,而这家族在岛上生活了数百年,因此才有了那种诡异的控蛇绝技。

其实他前些日子并不是自己来的天玄城,而是带了两个族内子弟,和三四辆马车,其中装着家族孤岛上豢养的黑蛇。刺杀赵淳那日,两个族人因为些琐事在天玄城内与人动了手,为防被人认出,钱氏就将他们俩藏了起来。心想着以辛百复这次的准备,去刺杀一个孤立无援的赵淳,无论如何也不会失手。可到底还是翻了车,那上千条黑蛇先是被伍里安以阎王愁灭杀了九成九,而后那条心意相通的巨蟒“乌蒙”又被那神秘的老和尚空手击杀,使自己也受了了不轻的内伤,勉强逃走了。

昨日钱后给他下令,说白化延已经答应率军北征秦国,走前一定会单独去与他的师父告别。因此叫他们三人做好准备,在路上干掉白化延。如此一来,她就能以大战在即三军不可无帅的理由,强行叫自己的人控制住这支部队。一旦有了这支王牌军在手,即便是伍里安的明月楼再想护着赵淳,也已然是以卵击石了。

用了大半夜,辛百复亲自骑马兜了上百里的圈子,将这一带无论大小所有的蛇都用秘法给摄了过来,并且埋伏在了齐太行那几间房子的附近。可令他失望的是,这些蛇的战斗力远远无法与族中的那些黑蛇相比,虽是上万条,也不过是耗掉了白化延的八成力气而已。原本自己对齐太行忌惮极深,但眼下看见他这副样子,心中就又升起了对完成任务的信心,即便方才一剑被铁杆挡住他也毫不在意。虽然自己身上还带着些伤,但这师徒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但辛百复到底还是轻视了齐太行,自己刚刚刺出了十几剑,招招都是奔着要害而去,却不想老家伙只是将那枪杆身前身后地换着位置,就全部格挡了下来,直到二人分开,齐太行的双脚竟然都没有移动位置。也正是发现了这件事,辛百复才停止了攻击向后退去。

见他这边一停下,那两个族人便也停止了与白化延的对攻,齐齐撤到了他的身后。此时二人的身上都已经受了多处刀伤,毕竟白化延急着去保护师父,用的几乎是拿命换命的打法,而辛百复只是叫自己二人拖住他而已。

双方对峙着,都是在估计对方的情况。齐太行低声对白化延说:“徒儿,这儿离大营不远,若是有机会你便先走,我尽量多拖些时间,等你带援兵来。”

白化延哪里不知道师父是打算与他们拼命,给自己创造逃走的时间。因此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师父,您老人家给我掠阵就是,看徒儿如何摘他三人首级。”说罢手就轻轻按在了气海之上,打算催动齐太行传与他的秘法,与敌人死磕。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混着人语的声音在东北方向的小路上远远响起。在场的五个人全都是高手,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伍指挥,还有多远?”

“殿下,走出这片竹林便是。”

那声音越来越近了,此刻已经被紧张对峙的双方给听得一清二楚。

“糟了,好像是太子和伍指挥使。”白化延脱口而出,眼中焦急的火仿佛都要喷了出来。身旁的齐太行听得这话,也是一下子怔住了,本来他们师徒二人就已经难以招架,如今太子还来添乱。那个姓伍的小子功夫如何自己倒是不清楚,一会要是打乱了,希望他起码能保住太子安全就是了。

辛百复离那边更近,方才他几乎是与白化延同时反应过来的。此时他的心中简直都要笑开花了。“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他在心中默念着,强忍着没发出声音,生怕万一把那即将到手的两个蠢货给惊跑了。

那马车从竹林夹道中慢慢驶出,坐在前面的伍里安在视野豁然开朗的一刹那,猛然勒住了马头。因为借着蒙蒙天光,他看见前方那片空地上,站着两伙已是刀兵相对的人。一方是明显力竭的白化延,正扶着脸色有些苍白,手里拄着短槊的齐太行。而另一方他也不陌生,为首那人正是前晚刺杀赵淳的控蛇黑斗篷。

“伍指挥,是到了么?”赵淳察觉到了车停住了,一边问着话,一边就起身要去掀车帘。

“呃……殿下,臣觉得您还是待在车中为好。”伍里安此时不敢多说话。他知道自己不是那刺客的对手,更何况对方此时有三人。毕竟齐、白师徒二人是什么样的战力他是清楚的,此时却好像也是落入下风的样子。

“是……有敌人吗?”赵淳坐在车中,脑子飞速地转着,瞬间就想明白了原因。

“太子殿下,是三个楚地宵小之徒!请伍大人保护好殿下,一切交予我师徒二人就好。”齐太行苍老的声音响起,同时示意身边的白化延准备进攻,毕竟此一时彼一时,也不必再考虑谁去谁留了,唯有合力杀敌才是唯一出路。

“伍指挥,你先替他们掠住阵脚,咱们多一人总比少一人强,若是有机会便出手,想必他们也不能一招一式就干掉我。”赵淳虽听见了齐太行的话,却小声在车内对伍里安说道。

“是,殿下,臣知道该怎样做。”

那边的五个人不再区分战团,此时打到了一处。这么一混战,可就显出使剑的好处了。辛百复三人的路数明显是同出一门,配合起来有事半功倍的效果。而这师徒二人情况就有些不妙了,虽然白化延休息了几分钟,气力恢复了一些,但此刻他不仅要对敌,还因为条件反射地顾着师父,反而有些施展不开。往往刚有机会反击,就发现那柄黑剑刺向了齐太行的要害。他哪里敢放手信任师父能完全抵挡,便只好收招去救。而这样一来,敌人便又会再次攻击自己。就连一旁的伍里安都是看出来了,如果这样下去,连一炷香都用不了,他们俩就都得没命。

又是二十几招过去了,此时白化延灰色的衣袍上已经出现了好几处破损,隐隐有血迹从里面透了出来。而齐太行在徒弟的保护下,虽然是没受什么伤,但明显早已经体力不支了,发髻也打散了,被汗水浸湿后乱糟糟地披在肩上。

“殿下,他们师徒二人要顶不住了,您多加小心,我去帮忙。”终于,伍里安忍不住了,对着车内的赵淳交代了一句,自己跳下了车,抽出长鞭甩了出去。

“嘿嘿,手下败将还敢露面,伍大人,你可真是嫌自己命长……不对,你的伤怎么好了?”辛百复见伍里安舍了太子前来助战,心中还觉得他前日刚被自己的乌蒙重伤过,此时来了也就是个添头。但在看到他甩鞭的一刹那,就发现了这个家伙那样重的伤,居然只用了一个多昼夜就不可思议的痊愈了!

“你这妖人倒是话多,在下吃了你那条大蛇的肉,也不知怎的,伤竟然好的七七八八了。”伍里安见他被惊到,继续用话挤兑道。“不知你那里还有没有第二条,再送一条给我补补身子如何?”

说归说,几个人手上却是谁都没松懈。有了伍里安的加入,使得又是奇门兵器,一下子将白化延和齐太行的压力给减轻了不少。

此时场中最急的人变成了辛百复,他心里暗道:“这样下去可不行,天眼看快大亮了,若是再有人循着他们踪迹而来,恐怕不仅一个都杀不了,己方三人也都得撂在这儿。”于是他口中音调一转,竟是用着蛇语对两个族人急急地说了几句话。

那二人听到辛百复口中嘶鸣之后,瞳孔先都是猛地紧缩了一下,接着就转变成了狠戾之色,齐齐地用蛇语答了一声。然后一边招架,一边从怀中摸出了同样大小的两个油纸包,用牙咬破了一角倒入口中。

只是片刻间,二人的眼睛就发生了变化,先是眼白变成了血红的颜色,接下来瞳孔的上下两端也开始变得尖锐,竟是在几个呼吸间就成了竖立的蛇眼。他们两个对望了一眼,默契地分开战团,一个扑向了白化延,另一个则是钻进了伍里安舞出的那团鞭风之中。一时间,只剩下狞笑的辛百复与拄枪的齐太行在场中对峙了。

“老家伙,我眼下有两个选择,都能叫你死,你信不信?”辛百复狞笑着说,他刚才可是逼着两个族人吞下了能短暂提升战力的迷药,因此对于二人能死死困住白化延和伍里安,使之无暇他顾是百分百的放心。虽然这药力只有半柱香,但此时也是足够了。

“那就试试吧。”齐太行脚跟一勾槊柄,将其横在身前。另一只手却是运起经脉中仅剩的真气,猛地拍在了气海之上,毫不迟疑地催发了那燃烧生命的秘法。

辛百复看见他这样的动作,眉头暗皱,警惕丛生。心想那毕竟是齐太行,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老家伙要拼命了,那刺激实力的功夫恐怕也受时间所限,自己没必要与他硬拼。打定了注意,他装出了决一死战的表情,紧紧盯住了齐太行的双眼。可就在下一刻,高瘦的身影却忽然一飘,似是游蛇一般,斜刺着冲着赵淳所坐的马车而去,手中漆黑长剑也指向了车厢的位置。

“殿下小心!”被异化了的对手紧紧缠住了,此时白化延和伍里安只来得及喊出一声,根本抽不出身去援助赵淳,而且只是这片刻分心,就立刻叫白化延的臂上多出了一道伤痕。伍里安就更惨了,手上忘了卸力,不仅鞭子被一剑削断,落下的剑刃还直接砍在了他的大腿上。

他们俩是绝望的,两个对手是兴奋的,那眼看就要到达车前的辛百复是狂喜的,毕竟照眼下这个局势来说,赵淳、白化延、齐太行三人都要死在这里了,至于那位明月楼的二把手就算是个赠品吧,想到这里,他的脸上又露出了那阴毒冰冷的狞笑。

赵淳坐在车里一动未动,但这只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给场上添乱,可并不代表他自信满满,胸中稳若泰山。方才听到二人齐声喊叫,他就明白死亡即将到来了。他的手伸入了怀中,握住了那块温润的山河令。心中默默地后悔着,自己刚刚经历了刺杀,今天就应该龟缩在东宫,冒着危险出来送命也是咎由自取吧。

“嗡——”他听到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飞来,连空气都击碎了一般。

车外的辛百复当然也是听到了,但他只是微微转了下脸,并未太在意。因为此刻他的剑尖距离车厢已经不到一丈了,无论是谁,也无法阻止他干掉大唐的太子殿下了。

可就在下一秒,赵淳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因为车子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竟然是倾斜着立了起来,并且此刻就在他面前不到一尺处,有一把漆黑如墨的长剑插在他的两脚之间,仍在微微晃动着。

赵淳再也忍不住了,不管如何,他都一定要先出去再说。于是他用尽全力踹向车厢背板,还好,因为车子倾斜的缘故,重量都搭在了一侧的车轮上,这块板子早就变形了,此时以赵淳的力量居然都能将其轻易地破坏。他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就见到了眼前这令他终身难忘的场景。

一杆粗重的铁槊,斜刺里从一个黑衣瘦高的人左后背扎了进去,从右前胸穿了出来,然后再插入了马的肩头,从另一侧的腰腹处扎了出来,那巨大的槊锋插入了地面将近一半,硬生生地将这一人一马挑在了空中,像个巨大的肉串。

那人当场就被扎爆了心脏,此刻软软地搭在了马儿的身上,而马还有一口气,无辜的大眼睛正在流着泪,口唇中不断地吐着血沫子。

就这样,原本必死无疑的赵淳,活了下来。

“师父!”白化延的悲呼响了起来,只见他的对手应该是过了药效,先是眼睛恢复了清明,然后整个人都仿佛失了力气,再难挡住暴怒的白化延了。

两招,白化延就劈碎了那人的头颅,然后却连卡在颅骨上的刀都不要了,就冲向了齐太行所在的地方。

此时伍里安也刚刚结束战斗,用剩下的那半截鞭子,插进了敌人的眼窝,然后一瘸一拐地奔向了马车的方向。而对面的赵淳却挥手拒绝了伍里安的搀扶,踉踉跄跄地走向了茅屋。

伍里安见赵淳没理自己,也就由着他去了。他用力拔下了车厢内插着的黑剑,发现那剑虽窄,却是极为锋锐坚韧,自己的鞭子已经毁了,就拿这玩意当做补偿吧。他挥了几下,觉得还算趁手,便冲着那瘦高的尸体刺了几剑,嘴唇微微一抿,笑道:“谢谢了。”说完还不忘了轻轻划过那马儿的喉咙,难得慈悲地赏给了这可怜家伙一个痛快。

等赵淳走来的时候,齐太行已经死了,身体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就连白化延将他转过来抱入怀里都未曾有变化,这位曾经被赵宏怀疑、试探、信任,又并肩作战半生的老将军,最终也没辜负赵宏,用自己的生命救下了太子赵淳,践行了自己一生守护大唐的承诺。

“白将军,他不仅是你的师父。也是我的舅舅,是我最后的亲人!”说完这话,这位大唐的太子,重重地跪伏在了尸体前面,恸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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