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 把水搅浑 下

“既然来了,一起瞧瞧这个吧。”

当着宗朝兴的面,邓宣把之前那个三重封蜡的袋子用小刀划开,将里面的好些东西都稀里哗啦地倒在了桌面上。这番杂乱不仅将宗朝兴瞧得面露异色,就连站在门口候命的陆昆都难得地探过眼神来。

“这三重蜡我都没有动过,你检查检查。”袋子递到了宗朝兴的面前,他垂眼看去,果然层层叠叠的封口都是完整的,虽然边缘有些裂纹,但明显是没被打开过的。

“邓侍郎,你这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面对着一头雾水发问的宗朝兴,邓宣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沉静,双眼不带任何感情地盯住了宗朝兴的脸说道:“这就是刚才伍里安送来的,而且他还留下一句话,你要听吗?”

宗朝兴哪里想到邓宣开口竟然是如此的坦诚,要知道“伍里安”这三个字眼下在京城里几乎是禁语,除了后党里面顶尖的几个人之外,甚至在审讯明月楼里那些人的时候都一贯用“那个逆贼”来代替。可邓宣身风口浪尖之上,居然敢当着他的面说刚才伍里安来过,还留下了一大包的通贼证据?因此他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惊讶还是该狂喜,五官几乎显出了不协调的扭曲,猛地一拍桌子喝道:“邓宣!你竟自行招了!哈哈哈——”xizu.org 柚子小说网

但突然间,宗朝兴见到邓宣似乎不经意地在桌面那堆东西里拾起一物,于是突如其来的狂笑戛然而止。而突然被按了暂停的人也不止他一个,陆昆的身影的身影也定在他身后仅有两步远的位置,微微抬起的右手此时也定在了身侧。

“宫里在找这东西,你也认识吧?”一块残破的、带着一截金索断头的金包玉出现在邓宣的指尖,质地细腻,纹理清晰,似乎有人在内里纹绣了细密的图案,只不过这块极品宝玉只剩下寸许宽的一截,若按形制算,或许连四分之一也算不上。

宗朝兴的眼珠子都瞪圆了,嘴也微微张着,似乎方才的笑此刻都凝固在口舌之间了。这东西他当然认识,因为数日前他爹在太子焦尸中发现的那条织金盘龙索下面,本就该拴着这件宝贝的!而且那日殷清正还特地派人在内府中找出了宫藏图卷,将那上面绘着的山河宝令给大家挨个传阅了一番。眼下不论是那节断掉的金索,还是包金的样式,都和那图上一模一样!这竟然是半块山河令!

“这东西你可以拿去交差,”邓宣主动将残破的玉令塞到了宗朝兴的手里,而宗朝兴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竟然还向后退缩了一下,接着又反应过来紧紧握住,连手掌立刻被那破损给扎破了也毫不在乎。

“但是,”邓宣的声音紧接着又响起来了,宗朝兴猛地抬头看去,但望见的却还是一双冷静的眼。“我这里,还有封家,你就不能再来搅扰了,这是约定,你明白么?”

到了这时宗朝兴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邓宣居然将如此大的一桩功劳送给自己,果然这条件也是紧跟着的。可现在东西已经到了自己手里,主动权就完全掌握在自己这儿了,这个邓宣,就算是心思再密,能耐再大,终归也是个书生,竟然还跟自己玩什么君子协定?真是个天大的笑话!想到这里,他的面容上竟然也挂了相,流出了明显奸笑的表情。

“算了,这些你也统统拿去吧。”连宗朝兴自己都意外的是,此时邓宣不仅好像没看破他,反而又把桌子上那些零散的东西又装回了袋子推了过来。若说之前那山河令是有附带条件的,现在如此的慷慨却叫他有些不敢轻易接受了。这样的疑惑使得他心中警惕大起,后退一步远离了袋子,沉声说道:“邓宣,你到底在给本将挖什么陷阱!速速说来!”

“陷阱?”邓宣见道宗朝兴这副样子,忽然反问道:“你觉得这里面有陷阱吗?那大可以不接受。”接着似乎是卸下重担似的跌坐进椅子里,两只手在扶手上轻轻地摩擦着说道:“对太后和钱无咎你就这样回答:就说我邓宣不想卷进任何风波里,伍里安求我办的事我也不会办,交给我的东西我也不会收。眼下赵伯修被杀了,封尚书也不知所踪,根本也就没什么太子党人了,如今我不过是个兵部的副手而已,只干些个上传下达的工作,若是不愿用我,便把我打发回相州老家就是了。”

这番话将宗朝兴的疑虑又消散了一些,此时他似乎也不介意已经接近了自己的陆昆,带着几分轻松气说:“刚才不过是诈你,邓侍郎,别太介意。”接着又用手扒着往那袋子里瞧了几眼,有些促狭地冲邓宣眨眨眼:“既然你如此大方,那宗某便收下了。至于今后是否登门拜访,说白了这也不是我能左右的,都得听上头的。万一还要打扰,也就只能请邓侍郎多多体谅了。”

邓宣眼睛一直瞧在桌面上,任凭宗朝兴在那接连不断地耍无赖,竟是连动都没动。直到宗朝兴也感觉出自己再说下去就有些太不要脸了,才有些尴尬地闭了嘴。其实他心里也想明白了,不论邓宣是为了摘清嫌疑,还是真被京里的高压气氛给吓出了几分退意,总归是当着自己的面交代了这些伍里安冒着天险送来的东西,并且当着自己的面拆了封,又连一个零碎纸头都没少了地递到了自己手里。宗朝兴扪心窃喜,就算今天钱无咎亲自登门,也不会取得比这个更好的结果了吧。想到这里,他的脸上浮现出了微笑,甚至已经开始计划着回去要如何添油加醋地描述今日取得如此战果的艰辛历程。至于钱无咎派来的宝贝亲兵折损之事,自然是要加工成遭到邓宣麾下粗暴反抗,一时不备英勇殉职。这样一来,想必钱无咎定会勃然大怒,要不了多久就会叫自己带着更多的人来找麻烦。到那时候,这两座院子里的稀罕玩意,说不得就要被邓宣拿出来买命了。

“我就当你听懂了。”宗朝兴将袋子扬了扬,又瞥了身旁的陆昆一眼,不屑地说:“还有你,给邓侍郎一个面子,杀人的事本将也不计较了。”接着便朝门外走去,像是打了天大的胜仗一般。

“伍里安说的没错,他果真连半个废物都算不上。”

宗朝兴的身子在内室门前止住了,又惊又怒地转回头望向突然发声的陆昆。而陆昆此时看向的却是邓宣。于是宗朝兴收回步伐,翻身一刀便劈在了书案之上,盛着黑灰的瓷缸瞬间破碎,向着四周飞溅出去。同时他也做好了会被陆昆攻击的准备,在出刀的同时,整个人尽量远离了陆昆,闪到了窗台下面。可令他意外的是,陆昆仍是垂手站在那儿一动未动,不仅没有出手攻击他,反而一张普通至极的面孔上忽然露出了极为生动的嘲讽表情。

“你小子活腻了?”宗朝兴用怒目还击陆昆,同时刀尖也几乎举在邓宣面前,恶狠狠地威胁道:“邓宣,他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伍里安说你爹是个废物,你连你爹一半都不如。”又是陆昆开口了,虽然语气干巴巴的,但脸上的嘲讽之意却更深了,几乎成了蔑视。

“不得无礼,我和宗将军说几句话。”邓宣终于结束了沉默,他无视了宗朝兴的钢刀,平静地拿起一块方巾擦拭起了桌面。待到陆昆走出屋子后,又像是对待一个孩子那样吩咐宗朝兴说:“得了一点实惠就忘乎所以,这一点你就不如你爹,伍里安说的话难听却也是事实。”

直到此时宗朝兴也反应过来了,之前邓宣确实说过,那伍里安除了送来这一包东西之外,还对他说了一些话,而自己方才因为有了那块残玉令这样惊人的收获,一时间竟然忘了这“细枝末节”的事儿了。

“伍里安到底还说了什么。”

“终于想起来了?”

“快说!”刀尖又抵在了邓宣的胸前,不知道是因为羞愧还是气愤,宗朝兴的一整个脸都是红的。

“他告诉我上次你很配合,所以才没叫鸦群吃了你。”

宗朝兴的目光出现了一瞬间的呆滞,紧接着脸色就变了,挥舞着刀低吼道:“什么?他竟然……你到底都知道什么?”

“宗将军,拿着东西去请赏吧,记住我们的约定。”邓宣已经不看他了,而似乎把最重要的心思都放在了捡起那些碎瓷片上,停顿片刻后又幽幽地补充了一句:“如若不然,我总有办法将这句话传到钱无咎的耳朵,或者是澄碧堂的房门里去的。”

“你!配合?……我什么都——我什么都没——”宗朝兴的一张脸已经开始发青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觉得自己又身处当日校场上的尸山血海里了,头顶是无数嗜血的怪鸦,周围充满了无数悲鸣与哀嚎,而在那一片血红里,似乎有一双,或者无数双瞳孔极小的鬼眼笑着看他。他记得自己当时陷入了某种谵妄的状态,最后是被十好几桶井水给泼醒的,而人当然也不在校场的血肉台,而是躺在钱无咎的大帐里了。

邓宣又不接话了,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将瓷片用之前那块潮布给仔细包上,又灵巧地打了个死结,然后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那样,长舒了一口气。

“宗将军,再到别人家里做客时就不要这样鲁莽了。我今天也卖你爹和钱无咎一个面子,这东西可是先王御赐的器物,忤逆的大罪也就不跟宫里报了,你一并也带走吧。”

语气轻松愉快,而且还带了十足的长辈口吻。只是邓宣这一番话又似乎刻意避开他之前那些辩解和质问,一时间又叫宗朝兴有些恍惚,似乎方才那些威胁都不曾发生过。在下一刻,他在心里突然对邓宣油然而生了明确的忌惮,他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只是与自己同龄的、长年累月隐藏在封厉荫庇之下的白面书生,并非如自己原本想的那样是一个“昙花一现”的天才少年。单凭今日露出的一点锋芒,就已经将自己玩弄在鼓掌之中。这番手段恐怕连父亲,甚至庞敬和殷清正之流来了,也未必会落到下风。现在他既然主动交出了那些东西,自己已经完全可以见好就收了。刚刚不过是要敲打他两句,结果反而被拿捏住了要害,被要挟得完全不敢再开口了。那天恐怖的鸦群足足造成了近千人的伤亡,简直都赶得上一场规模不小的战斗了,最可怕的是这居然发生在京城的禁军大营里,简直是匪夷所思。后来当钱无咎亲自平息了乱局,黑着一张脸对他说那一百七十六个朔阳兵、四五百名左军看守的尸体已经不能完全拼凑整齐了,千余名相州弩手也丧失了大半战斗力。而面对着讯问,宗朝兴当时竟然一副被吓傻了的痴呆样,不仅回忆不起来事情的整个过程,而且连自己为何毫发无伤地躺在尸堆里这件事都解释不清。今日听邓宣转述伍里安的那句话,原来那日竟是因为自己说了什么话,或者做出了什么行为,才使得伍里安这个幕后黑手放了他一条性命。可更多更大的疑问又袭来了,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为什么伍里安这样一个毫无人性之辈,最后竟然会放了自己一条生路?要知道他的天牢里可从来没走出过活人!甚至连具全尸都极为罕见!

宗朝兴已经不敢想了,因为不论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即便是自己当场投靠了伍里安,跪地求饶了,亦或是破口大骂和殊死反抗也都不重要了。他从伍里安那无差别的袭杀中不可思议地活了下来就已经是天大的问题。如今钱无咎和宫里没有在这件事上计较他,很明显不是因为对他的信任,而是因为缺少证人与证据而意义不大,另外当然还必须尽快压制住十万禁军的恐慌,在这个关节上揪住他的问题不放,也很容易造成更大的兵变。说到底,就是还要利用他在右军中发挥一定的作用。可如果邓宣这句话走了风声,真的传给了钱无咎和钱太后的耳朵里,那可就没那么简单了。邓宣有可能因为这次“投诚服软”的表现成功亲近后党倒是次要,最重要的是这等于从“凶手”口中印证了自己为了保命而真的做出了一些行为,而这些行为在伍里安这样的人看来,还真的就足以保住他这堂堂刑部尚书之子,禁军右军大将的性命。这样的现实会令钱家兄妹产生如何的想法?以他们的手段,即便是宗度能说动庞敬和殷清正联名作保,恐怕也是无济于事。这还是要建立在庞敬那条老狐狸不会立刻割肉求活地抛弃父亲的前提下,而现实却是首相大人一定立刻与父亲划清界限,在宫里和军方的压迫下,口中绝不会替他们爷俩吐出半个开脱的字来。

宗朝兴定定地盯着邓宣,浑身的汗毛几乎都要竖起来了。他原本是钱无咎撒出来的一条恶犬,但此刻眼中的邓宣却已经不是待捕的猎物,而是静静盘踞在那的一条巨蟒。虽然巨蟒没有锋利的毒牙,也很少主动发起攻击。可别说是恶犬,就算是一群狼恐怕也奈何不了它。它那光滑晶亮的鳞片看似柔软,实际上却能抵御恶犬的撕咬,若是真的叫它感到疼了,瞬间的翻滚缠绕便会一波波地袭来,将攻击者牢牢捆住,直勒得骨断筋折、身死道消方能罢手。

“去吧,你早些回去,省得上头的人担心。惹来更多的人,咱们脸上都不好看。”邓宣仍是不看宗朝兴,一边说话一边走到窗前,轻轻支开了窗户。夜风吹进房内,原本清楚的血腥被倒卷了出去,换回来的是旁边封宅传出的幽幽桂香。邓宣陶醉地深吸一口,背对着宗朝兴下了最后的逐客令。

邓宣的小院儿又关上了门,一对被卸了家伙的护卫又重新武装好了杵在那儿。他们目送着火把长龙离开,回想起方才走在最后那几个人的抱怨,小声地议论起来。

“二哥,方才可真是吓死我了,我以为他们是来抓人的。”

“嗨,谁不是?你认得么?那可是宗朝兴!钱无咎手下最厉害的狗!”

“认得,怎么不认得!”右边的护卫再次眺望了一眼巷口,看见那火光几乎完全消失了,才神神秘秘地对同伴补充道:“我有个同乡在左军,前些日子在城东命大,只丢了两根手指。”

“呀!难道是因为——”

右边的护卫见他这位“二哥”的调门有些起高了,连忙伸出一根指头抵在唇上嘘着,接着又按住他的臂甲,低声说道:“可不,就是那事!听说就死这个宗朝兴,在台子上砍了好几百颗脑袋立威,而且在十万只怪鸟的嘴里活了下来,毫发无伤!你说厉害不?”

“二哥”噤声许久,满脸惊愕,可过了一会又突然“噗嗤”一声笑了。他迎着同伴疑惑的神色,用头比划了一下门内,颇有些自豪地说道:“再厉害能怎么样,到了咱们这还不是得横着出去,我看连屁也没敢放啊。”

说到这儿,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个小缝,将他们吓了一跳。只听陆昆那又冷又硬的声音从里面干巴巴地传出来:“聊什么呢?也给我讲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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