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 暗战 上

虽说是两国将战,两军对峙。但实际上还并没有面对面地短兵相接,只是都已在在边境重镇之上部署了大军,等候双方朝廷的最后命令而已。可这并不妨碍秦唐两国在主力不动的前提下,经常派出小股部队在边境两侧穿插侦察,甚至袭扰村落哨所,抓些舌头眼线回去。这些在和平年代都会被看做是入侵宣战的行为,在这样一种高压的情况下,反而被默许了。一方面是出于情报需要,另一方面也是用这样的方法相互试探。谁要是在这个可谓皮毛的阵线上落了下风,那开战之时,搞不好就会真出些血,吃些伤筋动骨的大亏。

秦唐的这一段国境,恰如棋盘上一样,是一条缓而清浅的小溪。它从北侧千霞山脉的余脉中缓缓流出,自东北向西南方向而去,最终再汇入一条太玄江的支流中。在天下尚未三分之前,这不过是一条寂寂无名的普通山泉,可如今既然成了两国界河,便也获得了一个狐假虎威的大名,被两国共同唤作“睦水”。但名号归名号,仍然无法改变它盈深不过三四尺,宽不过两丈余的山溪本色。

红日西斜,睦水西北侧的树林里,十来道身影停在了那里,正是李振武和褚天度一行。因是刺探敌情,且要进入唐境之内,因此并没有带大队人马,以防被敌军探到行踪。xizu.org 柚子小说网

“两人在睦水以北林中守候,两人于五里外村落附近潜伏。剩下你们三个,随我和褚将军继续前行。”李振武在渡水之前如此安排,四个斥候依令而去,很快身影就消失在视野中了。

褚天度一言不发地跟在李振武身后,但这沉默并非是因为紧张或是疑虑,反而是因为发自内心的感激。他心里明镜一般,李振武这是怕他因为窝在江原城十几年,久疏战阵,在敌境陷入危机。而且还特意用看似武断冲动的行为,使得其他人把注意力都转移到他身上,也就没人去在意自己那急急求功的态度了。这件事一想明白,他自然便甘愿跟随在李振武身后,就像十几年前那样,完全做回李家大军中的一个优秀的兵。

“天度,咱们五人加些马力,争取子夜时分就赶到朔阳去。”李振武瞧了一眼天色,严肃地下了命令。

自睦水往西三十里是胜林卫,往东五十里便是朔阳城。这八十里的边界地带中,秦国的三十里内几乎全是森林,连村庄也是散落在林中各处的。而在唐境内,则是明显看出来朔州如今的富庶,看出来朔州刺史孙维这些年经营之得当。

阡陌纵横的大小官道自不必提,从睦水往东五里的那座村庄的规模上,就能看得出这里的人们过得真是不错。如今虽然百姓都被召回了朔阳周边,这里也临时成了唐军前哨,但毕竟大战未起,除了炊烟稀少之外,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

两个江原兵都是褚天度亲自训练出来的侦察好手,很快就接近了此处。他们在村外百米寻到了一处废弃的倒塌民宅落脚,此处地势微微高出一些,正好可以查看村中动静。可此二人刚落下消停,还没等观察出个子午卯酉,忽地便在那废墟之中冒出四道麻衣人影,身手明显不是普通兵卒可比,只打了一个照面便将他们给拿住,五花大绑地捆了个结实。

“你们是哪的兵?”领头一人问左边斥候道。

“自然是大秦的兵。”

“左武卫,右骁卫,还是哪儿的?”

“哪儿又如何?是杀是剐随你便是。”左边斥候脖子一横,摆出不愿多言的样子。

“好,是硬汉!”麻衣头领赞了一声,接着手中亮出把短匕,猛地攮进了他的胸肋之中,动作之快令人心惊。依那斥候料想,自己虽不能轻易吐口,丢了秦人志气,可若是上了重刑也不想因此丢命。但眼下他这盘算全都无用,只惊愕地低头盯住了胸前刀把儿,直至咽气也未曾阖眼。

攮死一人后,麻衣头领把目光移到剩下那人的脸上,沉声说道:“问你什么便说什么,不准顶撞扯谎,除非你愿同他一般。”

那斥候再精锐,不过也只是个江原兵。以前的经验都是剿匪除叛时攒下的,说到底都是以强对弱,以尊治卑,且只二十许岁,哪儿见过如此杀法决断之恶敌?此时脸上毫无血色,双股战战地点头如砸蒜似的,表示自己一定配合问话。

“那支部队的?主将是谁?”麻衣头领仍是那一句。

“江原城的,主将为镇南莫侯爷麾下褚统领。”

“褚?哪一个褚?”

“褚天度,褚将军。”

因褚天度十几年全都沉在江原,因此名声早已消弭,那名麻衣头领一时间竟然有些对不上号。但他身侧一名双鬓染白的麻衣人在旁提醒:“是个莫涛的女婿,当年援唐众将有他一个。”

“噢,我知道了。”麻衣头领微微颔首,接着再次发问道:“除了你们两个,对岸还有几个?”

“两个。”江原斥候答道。

“只有你们四个?”

“是……是只有我们四个。”他被吓坏了,因此在回答这个问题时,便有了一瞬间的迟疑。可就这一稍纵即逝的变化,却被麻衣头领给捉住了头绪,将那死人胸前的匕首带着血箭拔出,反手便扎进了江原斥候的肩头。

“啊!饶命!”这一下看着凶狠,但实际上只是扎进最厚的那一块肌肉中,并没打算取他性命。可见过了同伴惨死,他的双腿一下失了力气,跪在土里开始叩起头来。

“你没说实话,这是警告。但我也不杀你,再有虚言便从你手脚、耳鼻,双眼剜去,你想好了再答。”麻衣头领蹲在他的面前,面无表情地恫吓道。

“不……不要!大人,我管保尽说实话。除了我俩与对岸的两个,还有五人往东去了。”

“往东?去朔阳么?”

“是,是去朔阳。”

“去朔阳作甚?都叫甚名字?于何处落脚?速把一切事说来。”

“作甚不知,我们只负责接应。五个中有两个头人,全是千户,另三个与我们一样,算是随从。”斥候在心底暗暗咬着牙撒谎道,他不敢胡说蒙骗,可又不敢把褚天度和李振武的真实身份暴露出去,便只用尽心思编了套半真半假的话,并用几个江原军里的真名字替报过去。他的心里此时已经缓过不少劲儿,也反应过来不管自己说不说,大约都是逃不过这几个心狠手辣之人的尖刀。还不如就这么糊弄他们,叫他们轻敌,届时二位将军为自己报了仇,便也算得上是“命不唐捐”。

盏茶功夫过去,四道麻衣身影分成三前一后从废墟中走了出来,头领将一个微型信筒交于那位年长同伴道:“给老伍传信吧。”接着又对最后一个赶上来的家伙问道:“司马,料理好了?”

“单兄放心,那处地窖隐蔽得紧。四个大活人都藏得住,别提两个死人了。”

被称作“单兄”的麻衣头领点了点头,眼见一只渡鸦从远处林中飞来,落在年长同伴臂上,便扬声说道:“老易,你跟哑亮发了信后,在此蹲两个时辰尾巴再走,我与司马先去吊住那五个,省的丢了行踪。”

闻听此言,老易应了声是,而那个哑亮则是挥了挥手,示意自己也明白了,接着又把渡鸦腿上的信筒紧了紧,双手一托,将那红眼的扁毛畜牲冲着东边撒了出去。

天彻底黑了,在通往朔阳的道路上,李振武和褚天度打扮成游侠,举着火把并肩缓骑而行,三个斥候则是跟在他们身后约一里处,身上穿着唐兵的服饰,牵马列队走着。这是李振武的特意安排,毕竟此时是战时,又在唐国边境的敏感处。若是五人纵马奔驰,必定会引起巡哨警觉。他与褚天度两个气势不凡,即便是装作边兵也没人肯信,因此干脆大大方方在前头当幌子更合适。

就像这一路上遇到的三拨游骑小队巡查,头一拨是从西边来的,先遇到后面的三个江原斥候,可一看装束是自己人,连问都没问,就当是几个哨卡之间的巡兵,只点头打了个招呼就匆匆过去了。剩余两拨果真全都被李、褚二人吸引住了。但这也就只能算他们倒霉,头一拨五个唐兵是被褚天度给骗近了身,用袖箭瞬杀二人,又用匕首扎死一个,余下两个要逃,被李振武追上砍翻一个,剩下一个吓得失足,落了马被自己的坐骑给踩死了。

等到第二拨五个游骑从朔阳方向奔来时,李振武便老早就抢了先,命令褚天度一会只准说话,不准动手。褚天度苦笑着点头接令,心里明白是这位爷方才没过足杀人的瘾头,被自己抢了三个,还叫马给占了一个,因此你打算拿这一队人出出气。

五个巡逻的朔阳边军,对上一个秦国一等一的大将军,结果可想而知。等到褚天度将五具尸体都拖入路旁掩藏回来,只见李振武将手里的一把唐军腰牌随手往草丛里一丢,撇着个大嘴说道:“他奶奶的,最大的是个什长,老子这个军衔,就算杀个三五百都攒不出份功劳去。”

听他如此,褚天度不由哂笑道:“以将军之威名,若要更进一步,怕是要阵斩那个白化延才算得数了。”

不想李振武眉头一皱,却是正色而言:“大唐虎贲乃真天子师,从不受奸佞指使,侵略他国。贼如薛信忠者,亦未曾脔其一日。曹、齐二帅时,更显天下首军之威。而今白化延承师遗命,遵奉太子,虽言北上攻我,却停驻朔阳不发一卒犯境。虽先传太子淳言为父寻仇,但见今日实着,恐有隐情,未必是此。”

褚天度听出李振武的一些言外之意,似乎是出于顶尖统帅间的惺惺相惜,再加上李家多年经营情报,对虎贲劲旅颇有了解,因此并不完全将白化延看作一个十恶不赦的仇敌,同时对于此次唐太子赵淳北伐的原因也多有猜测。他沉思半晌,试探着问道:“那,将军,我们此次朔阳之行,首要便是探明虎贲之动向?”

李振武点了点头说道:“那明月楼的小贼的话要两样听,传言若是属实,那这场大仗就未必能打起来。若是假的,那我们立马该操心的就不是打仗了……”

“您是说……他们以此为饵?这是个猎我们的陷阱?”褚天度脑子是好使的,但他站的高度不够,因此还要追着李振武的思路去想。

“哈哈,你紧张个什么劲儿。”李振武瞧他一脸凝重,洒脱一笑又说,“饵是饵,陷阱也是陷阱,可我是今日才暗中赶来的,保准也没漏风声。他们或许只是要套些小娃娃做甜头,至多抓个百户探听胜林卫底细罢了。再者说那小贼当时表现,明显是没料到我们这满堂的将军都在。因此即便这儿有什么准备捕鱼虾的罗网,恐怕也捞不住你我这两条大家伙吧!”

褚天度脸上的紧张随着李振武的话而松懈开了,他点头附和了两句,忽然眉头又紧,警惕地望向身后,对李振武道:“将军,咱们在这盘桓了一阵,您可注意后面那三人来是没来?”

李振武凝神向后望去,路还算颇直,道两旁的林子也不密。以他的目力,即便是夜里也能瞧出去百丈不止。但之前还影影绰绰能瞟见吊在后面的那几支火把,此时果然不见了。而褚天度从他的表情也能看出来事情有些不对,连忙又拱手急道:“将军,咱们要不要灭了亮子,在这隐住?”

“距朔阳还要多远?”李振武没搭他的话,转而却问了这样一句。

“不到三十里,咱们正走到腰上。”

“明白了,那就是这儿吧。看来他们也不想离城太近,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李振武点了点头,眯起了眼睛说道。

“他们?”褚天度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李振武说的是什么意思,可这时只见李振武从马背上骤然暴起一丈,同时将火把砸在了褚天度的马屁股上。这时十几道破风声刚到面前,大部分都攒在了李振武方才做的位置,将他的坐骑当场射毙,而飞向褚天度的那几支,却随着他的马匹受惊而都落空了。

虽然没有李振武那样料敌于先的本事,褚天度的功夫与经验也算得上一流,他在马匹窜出的同时,就将身子隐在了马腹旁侧,紧接着两脚一蹬,人便利用马身做掩体扎进了路旁的树后,同时他也从靴筒上摘下一具精制小弩,对着之前敌人发动偷袭的方向发了两箭。

偷袭这样的事,通常来说也就是头一次攻击才易见效。尤其是面对李振武这样的高手,若是头一次尚且打空了,那再来几次也都没有意义。随着李振武再次落地,那些放冷箭的家伙也都现了身,前二后四地将大路两头都给堵住了。

褚天度躲在暗处观察着,发现来的六个人全是一水儿的麻衣百姓打扮,东边四个站成横列,长得一模一样,全是精悍的青年人。西边两个则是前后错身站着,明显是以前头那个年长些的中年人为尊。

双方一照面,那中年麻衣汉子便率先开口道:“李将军,久仰。”

听了这样一句寒暄,不论是李振武还是褚天度,都不免暗道惊讶,心想这些人果真来头不小。但李振武是何许人,别看是个一对六的局面,可这样的场面他又不是没见过,于是哈哈一笑,大大咧咧地拱了拱手道:“嘿,咱老李说是来旅游的,你们信不?”

关于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在第二天分别由三条通路传至朔阳虎贲行营、秦都李家大院以及吕道然手上。

给吕道然送信的依旧是明月楼的渡鸦,上面是伍里安的手书,只是简短地写着:“李振武夜探朔阳,杀明月楼九使中六人,身亦负重伤,已归千霞关。”而这个消息正是由之前边境袭杀江原斥候时,留下殿后的老易、哑亮二人带回朔阳虎贲行营的。根据明月楼的规矩,所有重大情报都不许仅以口头传信,必须形成白纸黑字的笔录留作归档。

这一份情报笔录上写道:“臣及侯亮二人,依单福之令伏于睦水东村中殿后两个时辰,至撤离时未见敌情,便寻汇合。及朔阳西三十里界碑路上,见兵尸有三于路旁,虽已做朔州边兵打扮,却有秦制腰牌为证,乃细作尔。又行二里,见路上有马尸二具,周遭似有大战之迹。我等循迹入南侧林中,先见陆伯东独臂尸,两丈外陆仲西、陆叔南二人尸颈间有及骨刀痕,又向东南五丈,见陆季北尸倚于双柏之下,未见其首。再东北三十丈,见单福仆于空地,气若游丝。我二人强唤作醒,仅以臂指东南,伸出二指不知示意何事,旋即气绝。后向东南行一刻,见司马言身中四箭厥于草间,唤醒之,得秦右骁卫大将军李振武及江原都督褚天度二人入境,目标未知。我等原为活捉千霞斥候而出,不料遭遇此等强人,故不敌。司马言亦在返还途中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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