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 明月使的终局 下

老易的直觉是正确的,此时就在距这场打斗仅两丈远的一棵大树顶上,此时正趴着两个人在向下观望。此二人一个魁梧,一个单薄,伏在枝杈间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们已经伏在上面足足有一个多时辰了,是亲眼见到老易和哑亮提前了一炷香踩好了点,后来才叫伍里安赴约的。

当时老易和哑亮在四下里探出了近三十丈,一边走还一边用嘴巴模仿着乌鸦的叫声,就是为了看看附近是否有明月楼的暗哨,若是听见了这信鸦暗号,就必然会现身回应。但百密一疏的就是他们根本没料到就在他们正头顶的位置还藏着人,这就叫灯下黑。

二人眼看着双方开始交谈,互相试探,然后就开始了紧张的对峙,接着伍里安便是大声喝骂出来,似乎是想要引起远处据点中兵卒的注意。再往后,战斗就在电光石火间开始,又在须臾间结束了。

哑亮的脑袋跌在草里,血一流尽,脸颊和口唇就变成了石头一样的灰白色。而伍里安与老易都还站着,武器也都击中了对方,可场面却诡异地凝滞了。xizu.org 柚子小说网

“承二位的情,以后明月楼的担子,就由我来挑了。”伍里安满头满脸都是血,露出了一口白而细碎的烂尖牙狞笑着说道,接着轻轻抬起一根手指,将老易那把秋水宝刀的刃从自己额前轻轻抬起,顿时手指上就又多了一道血口子。可伍里安并不在乎,因为刚才老易的惊艳一刀从上至下已经直接将他的兜鍪给斩成了两半,然后是发髻,最后砍到头皮之上才堪堪停住。可以说若是再进半寸,他的头骨可就跟那混铁兜鍪一个下场了。

伍里安松开了那把细长的黑剑,而那剑却没有落地,仍是平平地抬在空中,究其原因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因为剑锋此时已经在老易的后心探出头来,此时就像是被那颗被贯穿的红心给一把握住了而已。

树上那个瘦弱的身影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没有想到伍里安弃鞭改剑之后,仅仅短短数日,便能练习得如此圆融流畅,简直是不可思议。而他身旁的那名魁梧汉子看出了他的惊讶,在一旁悄声说道:“他从前虽是用鞭,但使的却是剑法,如今倒是反本归源,因此才显得如此熟练。”

“哦?你能看得出来这些?”瘦弱的身影声音听起来更加意外地问道。

魁梧汉子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轻轻地摇了摇头,回答的有些失落:“现在我是肯定能看出来,只不过从前不注意这些。伍阎王本门功夫是剑法这事是我师父早就发现了的。当时他老人家只是看了一眼他握鞭把的手势就做出了判断。”

“唉。若是他老人家还在多好。”瘦弱的身影发出的声音要比魁梧汉子更失落十倍,甚至连抓着树枝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正在二人说话间,伍里安已经从老易死而不倒的僵尸心间拔出了黑剑,然后反手一劈将那颗不肯瞑目的人头砍下,与哑亮那一颗同样提在手里,接着抬头冲着那棵藏人的大树抬头望了望道:“都完事了,您二位也看够了吧,咱们能回去了吗?”

“嘿!这两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树上的魁梧大汉双手托着同伴的肩背轻飘飘地下了树,两个人加起来少说也在三百斤开外,但落地时却是连片叶子也没踏响,足见此人功力之深厚。

伍里安没有回他这句话,而是伸手入怀摸出了一个药包,将里面的药粉全都扑在了头上的伤口处,接着又撕了一块衣袖,在脸上仔细地揩去了大部分的血渍,最后又小心地在胸甲护心镜的后面轻轻地拿出了两张缝在一起的轻薄绸帕,将里面一物仔细地在脸上按敷着,盏茶时间过去,当他再次回过头的时候,赫然已成了有些狼狈的朔州军千户长马同六的样子。

“将军,您先行自便吧,我们俩要走大门回去,还有不少事儿要安排。”马同六露出了一个有些僵硬的微笑拱手说道,明显是这张刚易容上的脸皮还有些不贴服,然后又将两个人头丢在两具尸体旁说:“这些就麻烦您带回去布置吧。”

“知道了。”魁梧大汉应了一声,接着又对身边的瘦弱同伴躬了躬身,一手提着两颗人头,另一手抠着两具尸体的无头腔子,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的树林中。

是日深夜,朔州刺史府,正打着鼾的孙维被董氏突然给摇醒了,他睁着惺忪的睡眼还没缓过神来,董氏就已经开始将衣裳往他身上披了。

“醒来!醒来!管家在外面嚷,肯定是显儿回来了!”董氏也没听清楚,但她的心里一直都挂记着儿子,因此听见外面有急事,自然就往这上面想去。

“他妈的,这个小兔崽子!”胖子的睡意总是很难消散,孙维明显还是不太清醒,听了夫人的话也就当了真,骂骂咧咧地费力套着长衫起来去开门。

“老爷!老爷!又发了天大的事!”门一打开,鬓角见汗的管家满脸慌张地将一封书信赶紧呈上,嘴里还在大惊小怪地说:“老爷,这回事可大了,您可得赶紧往京里报信啊,晚一点恐怕就乱套了!”

“怎么了?不是孙显那个崽子回来了吗?”孙维接过信,还疑惑地回头瞧了瞧内间门口正探头往外瞧的董氏。但等他再次回头看到手中那封信的落款时,一下子就彻底清醒了。

“马同六!虎贲大营出事了!?”孙维的额头一下子就见了汗珠,扯着管家的衣领子就来到了常年点灯的西间书案前。

“你,快他妈的念!”因为起的急又受了惊,此时他直觉得眩晕,看不清信上的字,便没好气地喝令管家替他读信,同时自己抓起案上董夫人做的两块槽子糕往嘴里塞去,希望能靠这个压一压心中的慌乱。

“哎哎,好,您慢点,慢点吃,别噎着。”管家给孙维倒了杯冷茶,赶紧就着烛火定神去念信。

“启禀刺史大人,子时一刻有二强贼潜入大营,焚中军帐四顶,后被守卫搠成肉泥,仅剩两颗残首。属下与甥欲近察,遭亲卫驱离,但听人语,言白将军遭贼暗算,已无生机。”马同六没读过什么书,因此字写得很潦草,管家边认边读很是吃力,但读到最后这句“白将军遭暗算已无生机之时”,却见面前的孙维突然脸色发青,双手捏着脖子正瞪着眼看自己。被书信内容已经吓得够呛的管家被孙维这样可怖的眼神瞪住,浑身不禁一阵颤抖,脚下也哆嗦着向后退了两步。但也仅仅退了两步,他立刻就反应过来,眼前的孙维并非是要发作什么脾气,而明显是吃东西时受了惊而真的噎住了,赶紧再次赶上前去对这个大胖子又是拍又是抚的,废了老大力气才将这口要命的槽子糕给顺下去。

“白化延死了?是什么人连虎贲营都能闯的进去?”孙维顺了气,可也没顾得上跟管家计较他退那几步是怎么回事,问话的声音都有些变了调。

“还,还没念完……”管家结结巴巴地说,然后在孙维发作之前赶紧又接着开口道:“事发之后,属下率乔装之兵暂隐营中未动,肖春已随黄琬入中军,稍后有信再行汇报。”

孙维听了这后半句,瘫坐在圈椅上半天没有说话。他的心中此时正是浪涌如潮,之前自己派马同六带着麾下的朔州兵穿上了真明别院中被杀的虎贲卒甲胄,然后让邹肖春挟持着黄琬,带着这些“赝品”回了虎贲营盘,希望能找个什么机会借着这位黄老大人的名头来控制住这支劲旅。但这突如其来的一封信,将他心中的那些计划全都给打乱了。

孙维深知虎贲卒的厉害,因此即便已经派进去六百人,并且还掐着黄琬的脖子,可他都没敢往哗变夺权的事儿上想一下,可眼下这到底是哪儿来的两个强人,怎么就能潜入这样的龙潭虎穴中,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对重伤垂死的白化延给补了刀呢?难道是宫里派来的人?是干掉齐太行的那些人吗?辛家的那些杀手不是都同归于尽了吗?难不成钱氏又调来了更多的楚国杀手不成?接下来怎么办?自己到底要不要命令马同六趁乱控制黄琬夺权?他和他外甥有那个本事吗?黄琬会配合还是会杀身成仁?如果此事确如信上所说,自己要不要先跟宫里打个招呼?书信又该怎样写?到底是如实汇报还是把功劳都说成是自己的?如果真是楚地杀手所为,那自己接下来就要替宫里干些极其棘手的擦屁股活。如果功劳归属自己,那么这一整个弥天大谎又该怎么撒?太子和白化延的死到底又该归结到谁的头上呢?

他的疑问太多了,而且没半点头绪可理。恰巧此时董氏穿好了衣服,扭着腰从东间卧室走了过来,张嘴就问:“老爷,是不是显儿回来了?您可千万别跟孩子一般——”

“闭嘴!滚!”孙维的千头万绪突然被打断,脾气顿时差到了极点,恶狠狠地喝骂道。可怜董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连手中拿着的帕子都叫吓得落了地,呆了半晌后,“嗷”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哎呀你个老东西,吼什么吼!亲儿子丢了你不去找,就知道在这里欺负人!老娘一天天伺候你吃饭,伺候你睡觉,让你舒舒服服地生了这么一身膘,又从那山明水秀的天堂陪你到这鸟不拉屎的大西北来,还不都是为了你们爷俩?哎呦可是没天理了——你是真吃饱槽子糕了睡足老娘了就欺负人啊——”

到底是江南的名伶,虽然词句都是泼妇骂街,可经她那嗓子往外一喊倒是还残留着三分戏腔。可她平日里虽然娇蛮惯了,但到底也得分个时候,尤其是孙维听到最后一句提起那噎死自己的“槽子糕”,突然暴起,将那果匣子连带着里面的槽子糕兜头盖脸地朝董氏砸了过去。

董氏正嚎唱着,这起码三四斤重的明漆果匣就砸在了她的头上,刹那间血花绽开,而那泼妇骂街声也立马就转变成了痛苦的呻吟。正是因为这一下挨的极重,董氏终于明白了孙维此时连杀了她的心都有,所以即便是破了相流了血,可却是不敢再骂一句,忙叫管家搀扶着回了东间不敢出来。

“备车!点兵!我要出城!”管家刚安顿了董氏,刚一走回中堂就听见孙维阴沉的低喝传来。此时他也不想面对如此暴躁的主子,因此只是在外间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便急急地出门去办了。

丑时刚过,朔阳南门大开,千名甲士拥着刺史车驾出了城,浩浩荡荡地赶向城南虎贲营地。隔着两箭地,马背上的孙维遥望见营中火把虽是亮如白昼,却不见任何混乱之色,便在心中暗暗琢磨:怪不得没等来第二封密信,想必此时营中已经高度戒备,马同六应该是寻不到破绽出营就是了。

“嗖——嗖嗖——”三支鸣镝火羽扎在了孙维队伍的排头兵面前,逼得队伍定住了阵脚。紧接着一名虎贲骑士拍马赶来,冲着队伍中的车驾高声喝道:“刺史车驾?孙维可在车上?请他出来答话。”

“你他妈——”孙维的亲兵看见对面只是个小骑兵就敢直呼自家大人姓名,当场就绷不住地开骂了,但这一句只出口了半截儿,就见孙维撩开门帘,胖大的身躯探出一半来盖住了他的声音说道:“是我,我在这儿。因为听说营中出了大事,特地出城来探望。”

对面骑士似乎是凝神望了孙维几眼,待确认了那比常人宽了一半的身子确实是朔州刺史孙维没错之后,点点头说道:“好,那便随我来吧。”

孙维在出城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几名手下参将,说一会到了营地,里面可能会派人截住他们,除了孙维之外不准任何人入营,若是这样的情况发生了,那么几名参将务必用朔阳兵的暗号与里面的马同六等联系,若是超过一个时辰孙维没出来,无论如何也要冲开营门,不管是杀人还是放火,务必将自己给抢出来。因此这时见到这般出人意料的情况,几名参将都先是互相看看,没一个敢轻易策马的,然后几乎同时就都向着后面的马车看去。

“看我做什么!还不快跟上!”孙维给众将使了个眼色,示意那还等什么,麻溜跟上吧。就算一会里面真有什么猫腻,自己这边足足有一千六百名朔阳精锐,还捏着黄琬这样的重量级人质,难道还没把握退回来不成?

千人步骑全都入了营,这次孙维的马车走在头前,人也扶着栏杆没有回到厢里,看起来倒是真的就像作为一方封疆大吏在巡视部队的模样。尽管他已经做了好几次掌控虎贲旅的美梦,但眼下他的心还是虚的,目光也是散的,飘在那些摇曳的火光上,不知该落在何处。

车在中军大纛旗前五丈外停了,此时孙维的眼睛正虚望着那高高飘着的虎纹大旗,他觉得上面绣着的那个大大的“白”字似乎有些暗淡模糊,但不知道是因为火光朦胧,还是自己的心理上的问题。

“刺史大人夤夜访营,不知有何贵干?”

一声冷肃问话忽然传来,将孙维给喊回了神。只见中军帐中走出一队人来,老侍中黄琬和马同六的那个外甥邹肖春也在里面,此时都望向孙维但没有说话。而方才出言问话的正是之前在南城门外见过的那名军职不低的青年队官。

“呦,少将军,有礼了。”孙维笑面虎模样浮现出来了,嘴巴也是甘甜如蜜,学着之前南门见面时黄琬的称呼说道。

但令孙维感到意外的是,青年队官的态度不仅没有“伸手不打笑脸人”的转变,反而变得更加生冷,连问话都再次简略成了“孙刺史,到此有何贵干”,连声大人都不肯叫了。

“咳咳,是这样的,”孙维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脸上笑容不减地说,“我听说城外大营中有贼人害了白将军,特地带人过来帮把手,不知白将军现在——”

“既是这样,便请回吧,事情已经出了,也处理完了,不劳孙大人记挂。”青年人仍是冷冰冰地回答,把手一拱竟然就开始赶人了。

孙维感觉到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可这一趟总不能白来,眼下在虎贲营地内又不便轻易发作,于是强耐着性子问道:“少将军,那白——”话问道一半,就见青年人的脸色阴沉的可怕,眼睛也微微眯着,明显是起了杀心,接着又想到之前在南门此人的狠辣手段,便话锋一转说道:“咳咳,我的意思是毕竟虎贲旅是在朔阳驻防时出的事儿,我作为地方长官,总……总得给京里一个交代,不能白、白来这一趟。”

青年人沉默地盯了孙维足足十息,直到把这个胖子瞧得浑身都有些不自在,才冲着旁侧招了招手,立刻就有两个军兵推着架板车,直直地来到了孙维的马车前。

孙维到底是一方大员,也在朝廷里浮沉了半辈子。因此虽然有点心虚,可还是一直坚持着与青年人的冷眼对视着。直到这辆板车停在面前,才算是找了个台阶把目光转移开了。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当他越过马头朝那板车上看去时,之前本来都控制得很好的情绪突然就收到了强烈的刺激,口中更是“啊”的一声惊呼出来。因为就在那车板上此时正摆着两堆血肉模糊的尸块,而这两堆尸块的顶上还都端正地摆着一个死不瞑目的人头,正是孙维曾见过两面的老易和哑亮。此时那两双死人眼睛,虽然毫无生机,但在孙维这刚松懈了一点的情绪下,却散发出了比青年人双瞳更森然的眼神。

“怎么了?孙大人?你认识他们?”

青年人的问话解救了惊骇中的孙维,他缓了缓劲儿,摇着一双胖手道:“不认识,不认识,少将军这是何意?这两人是谁啊!怎么如此惨死!”

推车的兵从两堆碎肉里扒拉了两下,拿出了一对儿染透了血的小锦囊,在回头取得了青年将军的同意后,手一扬就将其丢在了孙维脚下的车板上,直吓得孙维那平日走路都不能完全迈开的双腿竟然罕见地差点来了个劈叉。

“孙大人,请回吧。这两具尸体是凶手,那锦囊你拿回去看就知道了。我相信这些东西足以给朝廷,给宫里一个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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