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生疑

曲九醒来时,已经身在南书房的卧榻上。

烟气袅娜的龙涎香里,不知为何,混杂着极轻的安神香味,烧得极旺的地龙,烘出汹涌暖意,将人熏得格外安适。

连日奔波,身心俱疲,曲大少爷揉了揉眼,只觉困意上头,还想再睡一觉。

若非桌上的饭香,他大概又会倒头睡下。

“起来吧,睡了两个时辰了。”云泽举着筷子,真情实感地犹豫了片刻,又道,“这胭脂鹅脯,爆炒凤舌,四喜丸子,龙井虾仁……”

“来了来了。”

曲九几日水米未打牙,就靠丹药吊命,哪里受得了这个,登时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也不管身上还穿着布裙,只将衣摆一撩,大马金刀地坐下。

皇帝大约是操心太多,双颊凹陷,眼圈发黑,脸上笑意也有些勉强,不比往常亲和。

他看着曲□□卷残云,大吃四方,仿佛毫无半点防备之心,眼底的蒙蒙阴翳终于淡了些。

“近日朝堂有变,宫中守卫森严,出入宫闱不比寻常。说来也是朕的疏忽,没吩咐明白,让常醒会错了意,竟将你打晕了带来。”

“无碍无碍,倒是难得睡了个好觉……没想到这次入京如此不易,居然有死士追杀,险些交代在路上。”xizu.org 柚子小说网

曲九待他仍如往常,也不大讲究礼节尊卑,手中一双木筷舞得密不透风,娟秀稚嫩的一张少女脸上写满了四个大字——

饿鬼投胎。

云泽见他如此,索性放了筷子,端起杯热茶,轻轻吹了吹。

朝局不稳,边境战乱,他身为皇帝,自有千头万绪要他决断,时间一久,再好的佳肴珍馐也没什么胃口。

曲九扒拉了大约一刻钟,才将瓷碗一放,筷子一搁,摸着肚皮喟然长叹,“还是京城好啊……”

他颇为不雅地打了个嗝,忽地想起了脸上的妆容,尴尬地笑了笑,赶紧收拾了满脸的少女娇羞,换出了原本的娃娃脸。

吃饱喝足,倒是终于想起了正事。

“长公主殿下遇刺一事,想来圣上已经知晓了?”

云泽垂眸饮茶,随手拨了拨茶叶。

“嗯,前几日收到飞鸽传书,禀报了江北混战,燕七身死之事。阿姐可还安好?”

“殿下四日前已苏醒,当无大碍。”

曲九顿了顿,忽地站起身,极郑重地长揖到底。

“殿下醒后几番思量,深恐朝局动荡,为奸人所趁,故而命微臣火速回京,向陛下传信。”

皇帝终于放下了茶盏,脸上的笑意淡淡。

“此话怎讲?”

“十一刺杀燕七时,曾听得燕七言语之间,分明早已知晓陆帅身死之事,然而燕贼迟迟不动,等到长公主南下掌军,方才试探北伐,此乃怪事之一。”

“江北大营之中暴露内奸三名,其一为何铮,与王家有所勾结,其二为于良,半夜出逃,在淮河北岸被人埋伏击杀,其三为周彦,于塔楼刺杀长公主,现已招供。何铮所用之毒,与埋伏于良之人系出同门,又知周彦与于良确有勾结,但刺杀殿下之时,箭上却未涂毒,似乎不欲取殿下性命,此乃怪事之二。” m..coma

“王家虽名列四大世家,与高相结为姻亲,但也不过领了大学士的虚职,两军交战,又或燕贼北伐,于他而言,有何益处?若是真有通敌叛国之事,应当慎之又慎,怎能被人轻易查出,此乃怪事之三。”

曲九言至此处,转身望向自己刚刚睡过的卧榻,忽地有些茫然。

“可是寻你那包袱?”

“是。”

“在案上。”皇帝指了指自己的御案,“你晕倒后也抱得死紧,还是常醒从你怀中掏下来的。”

“跟她的账可还有得算!”

曲九上前几步,将那包袱打开。

一柄神武连弩赫然在目!

皇帝刷地起身。

再没有人比他更懂这柄机弩的威力。

当年容王率领数千兵马强攻一日一夜,云泽府上兵尽粮绝,尸横遍野……生死之际,他不敢妄信,只让两位师兄暗中护卫左右,任由云渐冲杀在前,浴血奋战。

在那个冬夜里,他原本打定了主意,带着王妃潜逃江南,隐姓埋名,了此残生。

偏偏云渐,竟手持神武连弩,深入敌军,以连珠十五箭,洞穿了容王右眼,射杀当场!

短箭穿过头颅,血蓬如雾!

彼时的云渐,逆天改命,恍如战神。

那场景……至今历历在目。

皇帝扶着桌案,稳了稳心神。

“微臣北上之时,曾路过荥阳,期间未与任何暗桩接头,偏偏一出城就遭遇了追杀。追杀之人,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惯用短箭,与埋伏于良之人颇为相似。微臣反杀之后,翻检物品,发现这机弩与神武连弩相类,于是带回,呈皇上御览。”

曲九擅长机巧,于机弩也有研究,稍加拆解,便将弩身分做了几块,只见望山之下,暗纹了“雍武癸巳”四字。

云泽接过,对着灯火细看半晌,方才道,“雍武……此乃先帝在位时,将作监所制。神武弩历来管控严密,领用损毁皆有记录。若有大量流散,应当是先帝驾崩,京中大乱之时,奸人趁机偷取所得。”

“王家素来以清贵自居,那王樊恃才傲物,眼高于顶,满肚子之乎者也,哪里会有这般财力、心机、忍性,先与燕贼勾结,潜伏多年,趁乱盗取连弩,再豢养诸多死士,于各大城中遍布眼线,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追杀朝廷命官?若是他有这般心性,那何铮之事,又如何会轻易暴露?”

皇帝看着他,目光沉沉,并不说话。

灼烧的烛火,独独映亮他半边脸颊。

曲九低头,又是深深一揖。

“长公主命微臣传信,乃是深知陛下为诸家掣肘,若有机会,定会将各大世家除之而后快。”

“然而以当前情势而言,或许是有内奸勾结燕夕,毒害陆帅,以此调离长公主,再暴露何铮,借陛下之手除去高、王两家,引发朝野动荡,又将燕七推至泰州,借殿下之手除去,助推燕夕领军。”

“故而燕贼不可趁陆帅身死之际北上,长公主可伤不可死,王家轻易获罪,幕后黑手追杀于微臣……种种怪事,皆可得解。而这布局之人,洞察人心,老谋深算,必定还有后招。”

皇帝放下手中望山,以帕子擦净了掌心血色,忽地笑了笑。

重重阴云,堆叠眼底。

“依你的意思……”

“是朕杀错了?”

南书房里温暖如春,曲九却忽地背后生寒。

“不敢!”

云泽依旧是笑,语声温和。

“大师兄不必如此,只是朕还有一事不解,想要询问一二。”

曲九弯着的腰身,被皇帝亲手扶了起来,他却不敢抬头,更不敢顺势坐下。

“十一与阿姐,近日可还好?”

“都还安好。”

“十一待阿姐如何?”

“日夜守护,悉心陪伴,尤其是殿下受伤之后,几乎寸步不离。”

“十一的身体呢?”

曲九愣了愣,猜不透他的心思,只能粗略答道:“十一刺杀燕七时,为燕夕座下护法所伤,身中奇毒,微臣已炮制草药,祛除毒性。十一内功精湛,休养月余便可。”

皇帝闻言,抬手拨了拨烛芯,话音仍是不紧不慢。

“朕却听说,十一乃是燕贼奸细,在京中埋伏多年,先是为求自保,将何铮灭口,引发众将猜疑,后是击杀燕七,引发燕瑾震怒,以此助燕夕复出掌兵。”

曲九一听,登时怒不可遏。

“这是谁在胡说八道信口雌黄!”

“皇城司。”

“什么!”

“你再看看这个。”

云泽自袖中掏出几封信,轻轻递至曲九眼前。

曲大少爷心头狂跳,手中微抖,连信都展了几回,方才看清——

竟是十一的字!

来信人虽未落款,但笔迹却与另一份署名公函一模一样!

他竟与燕瑾长子燕承私下往来!

“皇上!此乃燕承,与燕夕素来不和,怎会助燕夕掌军?”

“朕还想问你呢!”

云泽突地一声诘问,仿佛雷霆贯耳!

砰!

茶盏落地,凉透的俨茶,溅了曲九满身。

帝王盛怒,杀意凛然。

“堂堂皇城司,你们管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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