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第四十六日

从小到大,我一直过着顺风顺水的日子,换句话说,就是平平无奇。

或许这一切,从我出生的时候就注定了。

我叫裴然,“然”字取什么意思?我也很好奇,特别是从古书上看到“然”本义主宰,我就更是美滋滋了,跑去问我妈,她是不是这么考虑的。我妈说:“然啊,就是个词缀,突然、忽然、欣欣然、施施然,就看你自己了。”我顿觉颓然。

我小时候什么都流行挂上“职工”二字,简直金字招牌,彰显品质。我上的是我妈单位的职工幼儿园,自然以为别的小朋友也是如此。直到我上了小学,发现有的小朋友并没有上幼儿园。

这事儿说起来搞笑,那天,有个同学告诉我:“你别跟某某玩儿了,我爸说了,他爸是盲流!”这个词儿啊,真是有时代特色,像我妹这个年纪的孩子,基本都没听过。那年我六岁,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歧视。

从六岁到大学之前,我压根儿没再离开过龙城,而且拜学区房政策所赐,我基本就没出过木西区!到我上大学,我坚决要换个地儿,单纯为了体验一下。那年我十八,信誓旦旦跟家里表示,以后要独立自强,再也不要家里的钱了。

我大学读英语专业,一来课业轻松,对于没有学术追求和伟大抱负的我而言,这就是个看书看电影的专业,二来方便我做家教,往天桥上一站,举着外语学院的牌子,我每次都能在五分钟之内被人点……不是,领走。好像也不太对。

本科毕业之后,我同学考研的、出国的、签外企的,各自大展宏图去了,我像个晚归燕似的,飞回了龙城。那年公务员招考职位表一发下来,我就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发现只有一个单位要一个英语专业的,那就是龙城市公安局。所以我为什么当警察?是个意外。

同学朋友都以为,我接下来就要被安排相亲然后结婚生子生二胎伺候孩子找学区房送孩子上下学辅导孩子做作业供他们上大学给他们安排相亲看他们结婚生子如此循环下去,然而我没有,我一直很忙,我爸妈也没给我安排过相亲,于是我这一干就是十年,换了四个警种,一直到32岁,依然是光棍儿。

扯远了,我想说的是,我以为大多数人都过着我这样平平淡淡的生活,就像小时候,我以为别的小朋友也都上职工幼儿园一样。

比如张超,我自以为了解他,八面玲珑的、阳奉阴违的、办事没个正经的、说话没个把门的,都是他。我却不知道,张超从小立志当警察,是为了找到自己儿时走失的玩伴。后来,他哭着跟我说“然哥,我是真的心疼月月!”的时候,我一手拍着他的肩膀,一手偷偷抹了一把眼角。

可是,傅月月的经历与我相似,没什么风浪,上学时候默默无闻,工作之后平平无奇,她能有多少秘密?除了跟王小山在一起。

那天张超打给我,说关于王小山的死,郗阳的嫌疑都比傅月月大,自那之后,我俩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络。那时候,我才明白了,郗阳对张超的态度怎么变得那么差,原来察言观色的小百合早就发现,张超在怀疑他。也是从那天开始,我们各自暴露了自己对于他人的不信任。

得知王小山的死确实与傅月月有关之后,我向冯队做了汇报,然后给黄泽打了电话,让他帮我找所有跟傅月月相关的资料,又让洪亮叫上两个兄弟,跟我一起去傅月月家。郗阳在家里等我,于公于私,他都没有跟我跑一趟的必要。

出门的时候,我有点担心郗阳。

我穿好外套,低头在郗阳额头上亲了一口:“单位的事儿,你别多想。”我徒劳安慰,仿佛渣男。

郗阳搂着我的脖子,在我脸上啄了一下:“知道了,我没事,你要小心。”

我点头,刚要走,郗阳拉住我,塞给我一个东西。

“电\\警\\棍?”这不是郗阳的常用装备吗?

“防身。”

“……”我还需要这个吗?我在媳妇眼里这么弱鸡吗?“还是算了吧,你自己在家,注意安全,有什么事儿立即打110,我们局接警五分钟之内必到,比我快。”

“别乱说,师兄不快。”

“……”我一把捏在郗阳脸上,轻轻拧了一下:“小混蛋。”

“你来了。郗阳的男朋友。”出乎意料地,傅月月对我说了这句开场白。

我心里苦笑,傅月月和张超一样,也把郗阳当坏人看,我跟他一起,不算是蛇鼠一窝,也是鬼迷了心窍,总之也不是什么好鸟了。

我坐在沙发上,靠着椅背,懒洋洋的样子。“我说的呢,我家小百合虽然白净可爱,但要说长得惊为天人,那就是稍微有点儿夸张的成分了。你和张超一见他,都跟见了仙女儿似的,戏是不是有点儿过了?”

傅月月笑了,却咳嗽得厉害,简直地动山摇,她伸手去够茶几上的水杯,我抢先一步端起来,递给她,傅月月点头,就算是致谢了,她喝了口水,又咳了半天才好些了。里屋的门开了,老头儿探出头来,似乎想来帮忙,傅月月摆摆手,老头儿又关门回去了。

“你爸?”我问。

傅月月摇头。

不会是?

我正胡思乱想,她倒是笑了。“我可没你想得那么欲求不满。”

我一时间有点尴尬,换了一下二郎腿的方向。

傅月月扬扬下巴,示意窗外:“你那几个同事,不进来吗?外头怪冷的。”

“不用了,他们在车里,挺暖和的。”我带着设备,他们听得见。

傅月月也没坚持,看来刚才只是客气,她在一个搞接待的单位待久了,想必也养成职业病了。

“大晚上打扰你,不好意思了,但是张超刚给我打电话了,听说你生病,他着急,让我来看看你。”我故意控制语速,显得言辞恳切。即便张超跟我说,他俩没谈过,我却不信这俩人是没感情的,当初他俩对视的眼神,我是见过的,跟黄泽和洪亮偶尔的对视一样,眼神中写得是爱情。我不能拿我和郗阳作比,因为那小家伙的眼神中写得是色\\情。

果然,傅月月的眼神比刚才柔和了许多,眼角甚至隐约有了笑意。“他还好吗?”

我放下心来,切入点找对了。“挺好的,就是很忙。对了,他前阵子因为专案来了龙城,你们见了吗?”

“见了。”傅月月的眼神证明她在回想,看来那是一次愉快的会面。

我端起茶杯,叹了口气:“他为这个案子,付出挺多的。”说完,我喝了口茶,却时刻注意着傅月月的动静。她没说话,略略点了点头。我暗道有收获。

我直说“这个案子”,但没明确所指,傅月月点头,自然说明她知情。与龙城换魂案不同,潞城换魂案一直是秘密调查状态,张超就算平日里再没个正经,跟傅月月关系再好,也不会在一次会面的时候,把这事儿当成谈资。

从傅月月的种种表现来看,她不仅仅了解这些案子,甚至还知道些许郗阳与这些案子的关联。

就在我觉得能有所获,准备提出关于案子的问题时,傅月月突然说:“然哥,聊家常可以,但是你要是想得到关于王小山的消息,就别指望我了。问我,还不如——”傅月月没往下说,而是伸手比划了一下。

我笑得无奈,摘下设备,边卸电池边说:“眼里不错啊,张超教你的吗?这可是最新款,我特喜欢,要是那个老款的,我一摘下来直接扔水杯里,多酷!”

傅月月笑了。“然哥,我服了你。”

她这一笑,我想起从前。我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在学校附近小面馆儿吃饭的时候,张超非让我讲个笑话,我说你哄女朋友,老让我讲个什么劲?这小子特有歪理:“你哗众取宠,就显得我不那么傻/逼了!”

那时候的日子多好啊,我们还约定,等以后我有了喜欢的人,我们四个一起,再去小面馆。我现在有了一生认定的人,他们俩呢,他们俩可还记得?而当时许诺的时候,他们俩可曾真心?

卸了电池,我把纽扣装进兜里,才发现郗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电/警/棍给我放兜里了,难怪我觉得今天衣服这么沉。

“谢谢。”我对傅月月说。

“谢什么?”

“你知道有录音,故意没提郗阳。”

傅月月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旋即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自己人。”她几乎脱口而出,却又突然顿住了。

“你不用怀疑他。”我言语恳切。

傅月月摇头:“你不了解那些人。”

“郗阳也是受害者,他前阵子还被劫持过,他——”

傅月月突然坐直身子:“你怎知那不是苦肉计?”

我一时愣住,傅月月接着说:“张超跟我说起的时候,我就觉得有诈,你就没想过吗?他被劫走,挨了毒打,受得全是皮外伤!他们把他扔进山里,还找了个避风的地儿,还给了他手机让他自救,这不是自导自演,还能是什么?王小山他们都是一伙的!”

最后一句,傅月月几乎喊出来,旋即神情一凛,立即低下头,但话已出口,她掩饰得咳嗽两声,却也自知为时已晚。

“谢谢。”我说。傅月月已经证实了,王小山与“换魂案”有关联。

傅月月颓然靠在沙发上,似乎被那一声耗尽了气力,喃喃地说:“这世界怎么这么不公平?他们为所欲为,而我们,就只能忍受着。”

“他们?”

“对,就是他们。”傅月月抬头,看向我:“你,也跟他们一起了,是吗?”

我摇头:“你想多了。”

“那为什么带着郗阳去我那儿?”傅月月叹气:“是我疏忽了,不该把那些书放在架子上,我原以为那些书跟一些外版小说一起,混放在柜子里作为装饰,不会引人注意。”

“我带他们过去,是偶然。”我那时候是这么想的,因为我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想到带他们去那儿避风,是受了顾子俊嘚吧嘚的影响,他说冷,说执勤民警也需要休息,说在这公园工作不错,环境很好,他说了很多,我才会想到,带他们去了山顶的管理中心。此刻,我还在想着那些书:“可你的回答更引人注意。你说那些是你爸的,他的工作大概用不着那些吧?”

傅月月摇头:“我没说谎。”

我点头:“你没说谎,因为你现在把他当做父亲,或者说,你在替许朋尽孝道。”

“你——!”傅月月突然紧张起来。“你怎么知道他?”

“傅佳,你改名傅月月,就是为了‘朋’字吧?”

“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打开手机,把屏幕转向她,一束花,一行字——“许朋,24岁。”

“你每年的这一天,会在空间‘打卡’。”

傅月月看着屏幕,突然大笑起来,再抬头,脸上却都是泪水。

“我是有多傻,我以为用他的账号,再给空间加个锁,就不会有人知道!哈哈我是真的傻!”

我抽了纸巾递给她,傅月月摆手不接,徒手抹了一把脸,仿佛听到了顶有趣的笑话。“我这些年处处小心,一步一步才终于走到王小山身边,得了他的信任。可是,我还是蠢!”

“你不是。”我摇头。“你只是希望,留下他在这世上活过的证据。有人纪念,活过才有意义。”

傅月月终于结果了纸巾,擦了擦眼睛,我等着她平静下来。

“你要休息吗?我明天再来吧。”我说着站起身。

“然哥!”

“嗯?”我停住,傅月月也站起来。

“你不带走我吗?”

我笑了。“不了不了,我家有悍妻。”

傅月月被我逗乐了,又抹了抹眼睛。“你不是怀疑我吗?”

我摇头。“你先坐下,我再跟你说几句。”

傅月月坐下,我在旁边,保持一个舒适的距离。

“首先,我来找你,确实是取证的,但是,我没怀疑你杀了王小山。”

“为什么不怀疑我?”

还是第一次有人对我提出这种问题,惯常人都问“凭什么怀疑我?!”

“因为郗阳已经做了判断,王小山自杀。”

“可是我骗了他!我骗他那些自伤不会致死,他被袭击了自然能洗清嫌疑!”

什么嫌疑?没等我问出口,里屋的老人突然冲出来,疯了似的扑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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