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君府。
熊启拖着疲惫的身子，挪回到了主屋书房。
“来人！”熊启瘫在木榻上，斜视仰望窗外的夜幕，黑得一片寂寥，良久才发声：“传小姐过来。”
“喏！”屋外，响起下人的回应。
熊启一声长叹，屋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不多时，屋外再次响起脚步声，熊启也紧忙收拾神情，坐正身子，静静地等待着。
“父亲”屋外，传来孟芈的呼声。
“芈儿啊进来吧！”熊启抄起一卷宗简，嘴角扯出一道僵硬的笑容，朝屋外和声喊了句。
“吱呀”话音刚落，房门推开，孟芈走了进来，来到熊启身前端坐。
纯真的少女，周身似乎散发着和煦的光芒，将屋内的阴霾退散，也让熊启的心中有了些暖意。
“父亲，这么晚了唤女儿过来，是有事情吩咐吗？？”孟芈大眼忽闪，满脸亲切，乖巧得很。
见状，熊启的心中微微抽疼，强作欢颜，语气轻松，说道：“芈儿，这几天朝事繁忙，为父没怎么顾及到你和你阿母，可别生父亲的气呀！”
说完，熊启还哈哈一笑，烘托和煦的气氛，不会让人感到紧张。
“父亲，女儿怎么会生父亲的气呢芈儿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埋怨父亲的！”对此，孟芈表现得异常懂事听话，小脸甜甜一笑，让人看得心都化开。
熊启满眼慈爱，听见孟芈这懂事的话，忍不住笑出了声，和颜打趣道：“哈哈哈芈儿是长大了、懂事了！可为父还是忘不了，有人小时候扯着我的袖摆，不让我上朝呀！啊？”
打趣之言，立马惹得孟芈面色红润，俏脸羞赧，不依地嘟囔了句：“父亲”
“哈哈哈哈”熊启被女儿的小模样逗得开怀大笑，最终在女儿的埋怨声中，才止住了声。
“芈儿，为父看你这一个月来老是发呆走神，是有什么心事吗？”笑谈过后，熊启眸光闪动，开始刻意引导话题。
对此，孟芈俏脸一红，目光闪躲，小声否认道：“没……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吗？”熊启一脸的不信，随即轻描淡写地问了句：“芈儿，你有多久没见过公子了？”
“两个月……”话刚出口，孟芈就察觉到了不对，迎上了熊启略带揶揄的目光，孟芈立马羞得脸红耳赤，埋头不出。
见状，熊启眼底略有几分隐忧，不过很快就面色一整，轻轻地笑出了声，颇有些忍俊不禁：“芈儿，你不会是喜欢上公子了吧？”
虽是疑问句，但熊启的脸色，可是毋庸置疑的。
“才……才没有……我……我……”被熊启打破天窗，孟芈一时赧颜汗下，羞得忸怩不安，手脚纷乱无措，脸蛋红得都快冒烟儿了。
从未见到过孟芈这般模样，当爹的哪里还不明白，这让熊启的心情更为复杂。
“好了好了不说了！”眼见孟芈激动得身子发颤，熊启连忙摆手罢了此话，将话题扯到了嬴政身上。
“其实政公子，也是值得托付的良人啊！”这时熊启一声感叹，对面埋头害羞的孟芈，立刻望了过来，脸上似有些惊喜。
“父亲”孟芈欲言又止，却又想要说出口，如此反反复复了好几下，这才有些害怕地看了下熊启，脆生生地问道：“父亲真的喜欢政公子吗？”
“那当然！”熊启察觉到了女儿的异样，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顺着女儿的心思说道：“政公子长年在邯郸受苦，仍不改心志坚定，才学斐然，仁孝备至。这样的少年才俊，为父岂能不喜欢呢？”
“可……可是父亲，您是芈系重臣，与公子派系不同，您真的不会在意公子的身份吗？”孟芈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合信酒楼嬴政所说的那些话，那些让孟芈茶饭无心的猜测。
在从嬴政嘴里听到那些猜想过后，孟芈好长时间都在忧心，害怕事情真如嬴政所说的那样……
孟芈为此担惊受怕了好长一阵子，如今听到父亲并无此想，这就像是涸尽之人如遇甘霖，让人身心愉悦。
激动之下，孟芈怯生生地看着熊启，仿若等待命运降临的神使，小心翼翼地等着答复。
对此，熊启眉头微皱，疑问道：“芈儿，这些话你是听谁说的？”
“这……”孟芈心头一滞，局促不安地搓了搓手，有些怯懦的回道：“是公子。那天冬狩结束，晚间公子邀我去酒楼小聚，在最后公子以为我喝醉了，便说了一些事情。”
“公子说，父亲是芈系中人，不会无缘无故地示好，让芈儿接近或许是另有预谋……”
说到最后，孟芈害怕得不敢多言，生怕嬴政所说的话是真。
熊启微微一愣，随即眼珠滚动，朗然一笑，轻声感慨：“公子心智真是不凡啊！”
“父亲？你难道……”孟芈听到熊启这般说话，心里顿时凉了半截，眼里泪光在闪烁。
“傻孩子”熊启满怀慈爱地笑着：“为父虽然是芈姓臣子，但是身为楚国公室之后，却根本不被芈系所信任。像为父这样的臣子，在秦国多得是。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为父一同的这些外客臣子，会被驱逐出秦国”
说着，似乎是自嘲，熊启还苦笑着摇了摇头，让人不禁心生同情。
“父亲”果不其然，孟芈在听了这话之后，小脸充斥着担忧，轻唤了一声。
对此，熊启自顾自说道：“要说为父有所预谋，倒也不算空话。外客臣子在秦国处境艰难，未来遥遥无期。若是能为你寻得一个良夫，也算让为父能安心。”
“这么说来，父亲是为了芈儿”听到这里，孟芈眼里泪光闪烁，这一次却不是伤心，而是感动。
见状，熊启长叹一声：“为父无能，身份低微，更是楚系臣子，受王族抗拒，受芈系化外，无法为你向王上说论亲事，这一切只能靠你。”
“呜呜父亲！都是芈儿的错，芈儿不该怀疑父亲呜呜！”孟芈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感伤，上前环抱着自己的父亲，心里充满了自责，泪崩出声。
熊启听到女儿的哭噎声，感受到因抽泣发出的颤栗，心中难忍的疼惜。
芈儿……为父，对不起你……
想着，熊启喉咙滚动，艰涩出声，似是在忏悔，又似在请求原谅：“芈儿，不要怪为父！”
此言一出，孟芈还以为熊启在为无力帮助自己而道歉，一时间哽咽着声，手臂再次收拢了些，带着哭腔回道：“父亲是对芈儿最好的亲人！芈儿不怪父亲，不怪父亲！”
“芈儿……”熊启的内心纠成一团，复杂难明，颤抖着声，神情难掩内疚之色。
这时，孟芈抬起头，见到父亲熊启脸上的内疚，单纯地以为熊启是在为自身无力而自责，甚至多加劝慰：“父亲，您别自责了。芈儿与公子关系不错，过几天就派人给公子捎信，约公子出来一聚，向公子言明父亲之心！”
“芈儿……”熊启张张嘴，刚吐出两个字，就再也不知如何表达，语塞当场。甚至，不敢再面对女儿的目光。
罢了，熊启起身背过，身形有些踉跄，狼狈不堪，逃一般地来到了窗前，远眺夜空，沉闷地说道：“芈儿，时候不早了，旁事以后再说，快回去歇息吧！”
虽然奇怪父亲的异样举动，但是方才的“亲情演绎”已经足以令少女深信自己的父亲。是以对于此，孟芈并未多想，乖巧地应了声，便起身离去。
“父亲，女儿告退！”孟芈福身一礼，懂事得很。
只是这个样子，更令人感到心疼。
“嗯，去吧！”熊启强笑着回了句。
最后，在孟芈即将出屋子的时候，熊启出声叫住了孟芈。
“芈儿……”
“父亲？”
“……城东有处闲雅艺所，名唤恬合居！此店乃是齐鲁名士所开设，其内精研棋道、文学，士子才女前往者络绎不绝，为父以前常去与友人相聚。公子才名显赫，你若是要邀请公子一聚，此地当是最恰当的地方！”
“多谢父亲，芈儿知道了！”孟芈一脸惊喜，笑着点头。
“嗯，去吧！”
“吱”房门打开，孟芈脚步欢快，蹦蹦跳跳地离开了主院。
窗前，熊启愣愣地看着这一幕，许久许久，夜幕之中再度响起悠长沉重的哀叹，令闻者心酸。
今夜，注定无眠。
秦王宫，辉月殿。
偌大的殿堂之内，仅有寥寥几人。
堂上的主位之上，子楚披着丝质绣袍，望着堂下半跪着的残顾，眯眼问道：“这么说来，政儿早就找赵厚商议过离间芈系的想法？”
堂下，残顾低着头，恭声回应道：“按照公子与赵厚之间的谈论，基本无误！”
对此，子楚点了点头，随即哼哧一笑，摇头感叹：“怪不得咸阳城中流言四起，我早该想到的。政儿以往根本就不过问朝事，这次突然提起赵使入秦一事，还向我阐明利害，肯定是有什么筹算了。”
说着，子楚咧嘴一笑：“不过没想到，这小子这次想的办法挺损呀！驱狼吞虎，引芈系内讧，这操弄人心一道，玩得倒挺顺溜，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子楚旁边，天巳看了看堂下的残顾，面向子楚，小声说道：“王上，依照政公子的计划，我等是否需要现身相助？”
“不用！”子楚回得很干脆：“政儿所思所虑已几近周全，不论是盗取军备还是挑起争端，以合信酒楼的实力足以应对。玄鹰军还是莫要插手其中，保护公子安全即可！”
“喏！”天巳躬身领命。
这时，子楚眯着眼，暗自嘟囔了句：“况且，要相助也是要我来帮衬了呀！”
嘀咕着，子楚朝着堂下的残顾说了句：“好了残顾，你下去吧。”
“喏！”残顾俯首帖耳，长揖一礼退出。
眼见残顾离去，子楚扭头看向天巳，沉声问道：“看出来了吗？”
天巳闻声点头：“政公子，已经怀疑残顾了！”
“不！”子楚浅笑着摇头，轻声说道：“政儿根本不是怀疑，而是笃定！他是在借残顾的口，向我转达他的筹算！”
“转达？您是说，公子在试探您对此事的反应？”天巳猛然反应了过来。
既然是转达，那么发起信息的人一定希望接收到信息的人予以回复。
“王上，要让残顾知会公子吗？”天巳小声问道。
“不用！我心里已有筹算。”子楚回得很爽利：“政儿此番想要的答复，是我这个父王的配合。既然如此，那我就帮衬一二，看看政儿能搞出什么花样！！”
说完，嘴角微扬，忍不住笑出了声。
殿内，充斥着轻快的气氛，一旁的天巳仍尽忠职守，未显现多少情绪。
…………
旬日之后，一个寻常的日子，赵国使臣入了咸阳城。
初进咸阳，自然是不能蓬头垢面就直接面见一国之君王，这样有失礼数。
所以，使团在登记完之后，便被人带到了驿馆休整，以准备第二天的朝议觐见。
不过这样一来，却也为使团争取到了一些时间，一些了解咸阳近况的时间。
赵国的司空，本次赵使主使，萧默萧大人，在安顿完使团内务之后，立马叫来了身边亲信，问道：“赵乾到了吗？”
“大人，还没有看到，属下再派人去接洽点看看。”旁边的下属见状连忙答复。
“嗯！快去快回！赵乾带人先行，来这咸阳探究消息，对使团一行至关重要！明天就要觐见秦王了，我得尽快了解这咸阳近况！”萧默沉声吩咐着。
“喏！”下属当即领命，紧忙下去安排。
时过半晌，就在萧默等得心神烦躁之时，屋外终于传来了动静。
“大人大人”
听到熟悉的声音，萧默连忙放下手中的漆碗，倏然起身来到堂前等候。
眼看着下属领着一人前来，看清了那人面孔，萧默顿时大喜，连声催促道：“快快进来！”
待两人来到跟前，萧默关上房门，看着后来的那人，忍不住斥责了句：“赵乾，你怎么回事？为何不按照约定时间与使团接洽？”
赵乾听闻，连忙抱拳告罪，说道：“大人恕罪，小人未及时前来接洽，是因为在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久久未收到密探信息，这才延误了时间。”
“天大的好消息？”萧默听到这话，一时间也顾不上追责了，连忙追问道：“到底是什么好消息？？”
“大人不知！此事还要从月前说起……”赵乾见状连忙解释道：“月前，小人刚到咸阳之时，这咸阳城中就流言纷飞，说我赵国此前庇佑政公子，秦王心中感念，欲与我赵国结盟。此流言传得咸阳城人尽皆知，久久未散。”
“有这等好事？！这消息是谁传出去的？？”萧默一听也满脸惊诧，连连感叹天上居然掉馅饼。
见此，赵乾接着说道：“小人也甚为惊讶，但是却不知这消息来处。不过接下来的时日，小人派手下多方打探，关注秦王以及朝中大臣的动向，结果真让小人探查到了一些端倪！”
说到这儿，萧默屏住呼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赵乾，等候接下来的关键信息。
这个关口，赵乾也不敢大喘气，紧跟着说道：“秦王这几天一直召集蒙骜、麃公、嬴摎等秦军大将商议，态势极度利好我赵国。昨日晚间蒙骜府上一众将领甚至商议了整整一夜，直到一个时辰前才结束。底下的人探听到，蒙骜等将是在商议秦军兵出魏楚，驰援我赵国之事！！”
“果真如此？？”萧默听到这个信息，有些不敢相信，连忙上前发声再确认一次。
“大人，小人敢以性命担保！这个消息绝对不会有差错！！”赵乾面色庄重，认真回道。
“好！！哈哈哈”萧默当即就是一声高喝，不由得大笑出声，情绪高亢兴奋，边笑边得意道：“我赵国真是有如神助！！此番若是能争取到秦国相助，魏楚燕三国就不过是疥癞之疾，根本不足为惧！！”
“秦赵合盟哼哼！这天下还有谁人敢掠其锋芒？！魏楚燕三国此次铩羽而归不说，还要让他们割城裂土，赔偿金粮财帛，哈哈哈！”
这时，见萧默这般激动，赵乾不得不硬着头皮，小声念道：“大人，虽然秦王对我赵国印象不错，但是这秦国朝堂之上，也有不赞成秦赵互盟的人在！”
“谁？”一听到有人欲置秦赵友盟而不顾，萧默的眼睛刹那间变得凌厉，表情异常“和蔼可亲”。
“昌平君，熊启！！”赵乾一脸阴森地回道。
“熊启？楚人？”萧默本还恼着呢，一听这个名字，反而没那么生气了，又问了句：“光楚室子弟吗？芈系对此有何说法？”
“芈系的态度倒还不明，目前也就以昌平君为首的楚系外臣在四处走动，近来比较活跃。”
“那就无妨！”萧默自信一笑，笑着说道：“只要秦王态度不变，些许外臣的看法根本不足为虑。更何况楚系臣子与秦王的关系，我听说可不怎么好呀！”
“大人所言极是！楚人一脉在秦国盘踞多年，如今就连秦国宗室都难以企及，这已经超越了人臣之极位，怎么可能不受秦王忌惮！”赵乾在一旁点头称是，对于秦国的局势，山东六国可没有少下功夫。
“好了！消息我已经知道了，明日朝议之上，即便熊启有恶我两国联盟之心，我也已有了应对之法！尔等先下去探查，有任何变故第一时间来报！”萧默自信满满，付之一笑，同时不忘吩咐一些细节。
“喏！”赵乾与之前那个下属，见状拱手行礼，一同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