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赵诗雨的变革之心

所以,赵诗雨夹紧嘴巴,眼帘低垂,始终没有开口。

“……”嬴则看见这一幕,稍稍愣了下,老眼一闪动,却是想到了问题所在,当即朗声说道:“公主勿忧!老夫今日此问,也是与荀夫子当年所提之事有关。”

“当年老夫还不及花甲之年,恰逢荀夫子来我秦国谈及法治,曾有一个提议。”

“夫子言明,秦国之法行之有效,百年不到便将昔日边陲弱国锤炼成为今日霸主,商君之法功不可没!只是,对于我秦国法治严刑,吏治深刻一事,夫子一直抱有不同意见,只不过当时夫子没有给出可行之策。”

“我秦国虽翘首以盼,却也深知此事非一时之急,也就没有再追问夫子。”

说着,嬴则眼中似有精芒,神情有些亢奋,激动地说道:“可此前见到夫子,夫子曾言,有普世之法出自公主之口,所以老夫前来,就是想来听听公主高见!”

“……”赵诗雨眉头紧锁,一时之间也有些矛盾,不知该不该说。

毕竟,这变法改制不是小事,这可是能动摇秦国社稷根基的大事!任何人都不会淡然视之,赵诗雨对此更要慎之又慎,宁可沉默也不能言过。

“还请公主放心,不论是何等言论,老夫都愿闻其详。昔日公主曾与墨家巨子谈及天下归一论,这天下一国之梦,深得老夫心意。我秦国百年前浴火重生,直到如今屹立于列国之林,为得就是要消除天下兵战之苦,匡合天下!为此,不论公主之言何等僭越,老夫也甘愿倾心闻之!”老人此刻紧紧注视着赵诗雨,心神激昂之下,苍老枯槁的手带着一丝颤抖,足以见得其心中无法平息的心绪。

自从前阵子与荀子一别,荀子口中的普世之法就已经成为了老人心中的魔怔。

为了能一解心中的疑惑,老人已下定决心,即便是向赵诗雨坦明身份,也要一听赢凰的“高论”!

眼见老人情绪激动,眼底的真诚不像是假,赵诗雨皱眉思索了片刻,最终开口说道。

“既然如此,那诗雨就给老先生说明一二!”赵诗雨一脸郑重,答应了老人的请求。

“好……好好,公主请讲!”嬴则老人此刻红光满面,老眼之中光芒不住得闪烁,对赵诗雨的言论异常期待。

这时,赵诗雨的声音也紧跟着传来。

“昔年,夫子曾游历秦国,遍访秦国周郡,考察官吏之治,对于秦国变法以来所取得之成就,夫子有多次盛赞。”

“当年秦国积弱,几近覆灭,为保社稷长远,商君以愚民御民之术,行耕战之法,让秦国稳住根基,并能迅速恢复国力。其次,辅以猛药治之,动用宗室之力,平肃国内士族之乱,将秦国上下拧成一股力,共同对外,通商赋利,这才有了今日的秦国。”

“秦法虽行之有效,但是商君之法却有相应的弊端。”

“第一,商君之法是以当时秦国而论,于现今而言,已非最适宜之法。这就是因为,商君之法定则太过细致,如此虽然可以避免很多过错,却也对和耕战无关的事物有着非同寻常的抑制作用,使得秦人只晓耕战,只知耕战,不通其他。”

“对于当时的秦国而言,如何生存下去是最大的问题!任意一方面都不可有差错,否则将会有亡国之祸,所以以耕战之法调动国民之心,利用功利刺激秦人建功立业,从而使得国力、军力、战力大增!如此行事倒也无可厚非!”

“可现如今秦国已是当世诸侯之最,甚至有一统天下的能力,但却没有治理天下的‘底蕴’。”

“秦人长期受制于耕战之法,对于其他事物漠不关心,整个秦国朝野由上而下都充斥着耕作分利、杀敌建功的功利之心,而无丝毫正向风气。”

“秦国上下不通文教不识养士,使得秦国虽强却只强军力,对于治理一方的贤臣谋士,竟然只能从六国之人中选取,百余年间竟无一位秦人可堪担负起一国之良相。长此以往,未来的秦国将只有军队,而无治国之士!”

“此等情形,若是一直有战还可,秦国以战养战奉养其身,以自身的优势逐渐磨灭六国之力,进而寻得一统天下的可能。”

“可若是这一天真的到来,天下一统止戈罢兵,秦人奉行了百余年的耕战之法没了释放的空间,若此时仍然奉行商君之法,所有人都只知道耕作立功升爵,只想兵战立功升爵,少有文采出众、治理国家之人。长此以往耕作者成富农,兵战者长年累月不休,征伐频频,国为苦战,民为战苦,唯独没有贤良士子治理一方、安民生息,天下岂不大乱矣?”

“到时候天下虽大,贵国却只能从列国朝臣当中寻得治世能臣,而列国臣子是否能适应秦国之法?列国百姓是否适应秦国法治?两者当中是否有矛盾之处?启用已亡国的六国臣子,此举会不会造成新的分裂?”

“这些,都是耕战之法所带来的弊端。如果不尽早处理,等到事发,或许最终将成为压倒秦国的重要砝码!”

简单地说,就是加点不能只加攻击,要全方位提升实力。家国建设事关重大,更不能偏科。若是攻击拉满,防御速度体质丁点儿没有,打起架来擦之既伤碰着就死,太过片面单元化,根本就无法持久,更别提什么长期稳定的发展了。

这一番话下来,嬴则的脸色已经是异常沉重。老人拧眉注视着桌案,面上阴郁,眼珠滚动,细细品味着话中深意。

“其二,天下之治,与秦国之治差之甚多!天下九州,各自迥异不同,其风俗、地理、人文、耕作方式、气候变换、资源分布都大不相同,不能一并而论。”

“单秦国之地,变法之初就已经显露出极大的矛盾,更不谈惠文王初政时期,朝野之上的询巡复辟势力。如果将这一现象看成日后完成一统的秦国,那老先生可有把握,压得住天下人的反抗之心?”

这话一出,嬴则的脸已经是黑得发亮了。赵诗雨看着眼前这位脸色难看的老人,暗中也有点提心吊胆,生怕这人急眼。

想到这儿,赵诗雨连忙口风一转,接着说道:“为此,夫子曾坚信仁礼为主、法治为辅的仁治之法。但,此言论中却有一丝贬法尊儒的味道。”

“仁礼为圣,主天人之伦,教化世人以开民智,使天下人各司其职,社稷纲常循序运转,民无战苦,士无徇私,商无投机,工无窃本,长此无虞,世间兴盛繁荣,百业待兴,民众乐享净土,生而无忧,此为大治!”

“严法为天,主时势之变。天乃世间万物之规则,亦是世间万物赖以生存的框架,更是万事之本。无规矩不可成方圆,若无法制规则存在,征伐乱象,盗贼犯民,凶杀劫掠,人性之恶无法牵制束缚,世间亦如炼狱。唯有借助刑罚法治建立的制度,方能于乱象之中开辟一片安宁之地,此为大同!”

“大治,大同,两者互为表里。仁礼虽可治世,但却无法长久,随着时代变革、人心动荡必会将其隐没!圣王无常,若是君王平庸,社稷大乱,没有严法限制,世间又将归于混沌!”

“所以,法乃万事万物之本,是如天地规则般存在,生来便是限制恶乱,也唯有‘法’的存在才能延续盛世之治。礼法两者,并无孰高孰低,实乃互补之道!”

“只是……”赵诗雨说着,眼睛瞄了下对面的嬴则,轻声道:“如今的秦法,富国强兵有余,却算得上是真正的匡正乱象之法吗?”

“……”嬴则默然无语,一时之间无言应对。

“唉”嬴则长叹一口气,闭目凝思良久,这才睁开浑浊的老眼,目光复杂,望着赵诗雨叹道:“公主之言,果真是惊心动魄!只是长久以来,不论是何等变革,历来都是困难重重,甚至大艰大险随处可见。就连我秦国变法,延续至先王仍有坎坷牵绊,更何况是达成公主言辞当中的法治规模?这得多少年才能达成啊?!!其中的困顿艰难又该是何等的巨大啊!!”

赵诗雨听闻,思索了下,接着回应道:“变法之事,诗雨也了解其中明细。不论是魏国变法,楚国变法,还是贵国的商君变法,其主要冲突点,以及困难之处,都在于政令如何下达至平民阶层。”

“商君之法,虽然并不完善,但却也是实实在在为国为民。只要民众勤劳耕作,配合工役兵役,不违法乱纪,自然会有相应的报酬和钱粮,以供全家生存。”

“此外,守法之民若是表现卓越,甚至可以累计功勋,直至升官加爵,这一切都是上好之事!”

“只是,对于民众而言的上好之事,对于士族却并不如此。士族的壮大与延存,是建立在耕地和附民的多寡之上。一国实施变法,虽然有利于国民,但却也针对的是士族,为保延续以及奢靡之风,这些士族必然会极力抗拒新法的下达,严重拖社稷的后腿,所以变法之初的抗拒之力大都在此!”

赵诗雨将自己的见解逐渐道出,嬴则的眼中也随之微微发亮。

“再者,变法之契机,也至关重要!”

“秦国实施商君变法之时,正值战败之际,内忧外患,与魏国之争损耗极重,国内羸弱不堪,饿殍遍野,民众穷苦不堪,到处充斥着山河破败之象。但,如此颓势,却也给了秦国一个天大的机遇。”

“正所谓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大破大立!秦国虽然内忧外患,社稷管制趋于破碎,却也是重整变革的不二良机!”

“亦如我合信商会。去年宗族内斗,我合信商会被王族觊觎,商会整体结构被贼人瓦解,实力更是十不存一,几近灭亡。这番境遇,与贵国当时何其相像?!”

“后来,合信商会进行改制,脱离宗族范畴,经营民生服务之业,逐渐伺机发展壮大,直至如今布施威严于天下万民。亦如贵国,关键之时进行变法,重整过去旧俗风气,使商君之法贯彻入民心当中,从而激发秦人本身的血性,壮大至今!”

嬴则听到这里,胸腹抖动,深吸了一大口气,目光炯炯有神,颤声问道:“敢问公主,变法之难如何应对?变法的契机又在何处?!”

“变法之契机,就在于眼下的乱世!”赵诗雨郑重说道。

闻声,嬴则眼中精芒暴涨,置于膝上的老手蓦然攥紧,似乎抓住了什么。

在此之时,赵诗雨的声音也娓娓而来。

“凡古今之世,变革之际皆起于动荡之中!春秋末年,天下大乱,五霸独步天下,周王室已无掌天下之力。值此之时,老子西出化胡,仲尼周游列国,从此开辟了文明之世,百家盛景!”

“赵魏韩三家分晋之时,魏国底子最为薄弱,疆域分散,身处各大强国之中,境遇艰难。为此,魏文侯深知要想彻底改变魏国之困顿,就必须要进行深刻的变革。于是文侯重用李悝,变法图强!就这样,李悝在魏国内忧外患,时局动荡之际,完成变革,辅佐文侯成就王霸之业!”

“之后楚国变法,同样是处于国力衰微之际,恰逢经济落后,政治腐败之苦,更有三晋扰边,接连失地。面对此内外交困之势,楚悼王任命吴起为令尹,主张变法革新!”

“再加上秦国变法之路,由此不难发现,变法之契机无不是时局动荡之际。而如今,一个更大的机遇就摆在秦国面前,那便是天下大整!!!”

“!!”嬴则的目光变得火热,显然听出了赵诗雨的言外之意。这让已过古稀之年的嬴则,久违地感受到了年少的一腔热血。

天下大整,意味的便是秦国一统六国之际!

不过,眼见赵诗雨还未停下讲解,嬴则强自按捺下胸中沸腾的热血,用心倾听。

“至于这变法之难……”赵诗雨踌躇思忖了片刻,最终眼神一定,朗声说道:“变法的首要之难,就是需要经历法治实施的震荡,也就是士族权贵的抗拒和抵触,而如何化解这股震荡,关键还是在于民!”

“普天之下的民众,都知道善恶对错,好坏优劣,只是因为士族横在国府与民众之间,俨如一座大山,隔绝彼此。”

“士族属民数量不小,若是牵动这些人为国而用,那无疑是在挖士族的根基,士族也必会大肆宣扬法之弊端,煽动民众的反对之心。甚至公然与国府作对,阻挠法治推行。”

“值此,若有可直接作用于民众底层的声音,阐述法治之益处,那么士族愚民所带来的影响势必会消退不少,法治之难也可迎刃而解!!”说完,赵诗雨抄起茶碗,润润长时间发言而干涩的嗓子。

清甜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淌下,那股艰涩酸痛之感立马尽除,舒服了不少。

这时,对面的嬴则老眼微眯,朝着赵诗雨轻声一笑,言语当中充斥着莫名的韵味:“公主,方才所言的解决之法,可是指得合信商会?”

“……”赵诗雨娥眉浅皱,目光变得稍微犀利了些,若无其事地盯着对面的嬴则,没作答复。

“呵呵老夫虽身在秦国,但是这邯郸城中发生的事情,却也知道一些。公主的合信酒楼,在之前诸多事务当中的表现,可是惊艳得很啊!”

嬴则老眼毒辣,一下就看见赵诗雨的神情变动,知道这妮子心里起了疙瘩,连忙和声解释道:“常言道人心难明,人心难测,可在公主手上,这邯郸的民心却始终倾向于合信府,不论发生什么事情皆是如此。公主之能,老夫佩服!”

说完,朝着赵诗雨拱手一礼,以示心中敬意。

“治国之道,不在空谈,诗雨自然提前做了些准备!”见此,赵诗雨面皮稍松,坦然说道:“不过老先生也甚为老谋,诗雨不过是稍作点拨,都没怎么谈及合信商会,老先生便猜出了诗雨的一些筹划,此等智谋当真是不凡。”

“呵呵呵老夫不过是因为活得久了些,所以才能想到此处,却是让公主见笑了。”嬴则朗然一笑,对此夸赞之言淡然略过:“老夫这等拙劣之见,比之公主方才的见解,那可真是贱如沙砾了。依老夫之见,公主之才,即便是夫子也有所不及!怪不得夫子曾言,能收公主为徒此生无憾!老夫今日能与公主交谈于此,也已无憾矣!”

“老先生过誉!”赵诗雨连忙谦虚两句。

谦虚乃我辈之美德祖传的优良传统不能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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