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从十余米深的城门洞出来,外面的景色就和城里大不相同了,借着明亮的夜色,晓丽看到了向远处伸展开去的农田,泥土和青草的味儿让她觉得那么亲切,像回到家似的。喧嚣的市声没有了,恬静的月光下,地里的庄稼和蔬菜像熟睡的婴儿,那么安逸而爱怜。他俩沿着田间小路往前走着,不再说笑,走到一棵大柳树下,小泉停下来,目光热烈地看着晓丽,晓丽轻叹一声,将头无声地抵在小泉肩上。风幽幽地吹来,除了两个年轻人激动的心跳,一切都是静的。

“晓丽,就为咱俩能一起生活在城里,我也会努力的。”小泉望着遥远而深邃的夜空,发誓似的,天上的星星挤眉弄眼地看着地上这一对幸福的恋人。

“随便,能在县城固然是好事,实在不行,也没必要勉强。现实的距离人能克服,就怕心里产生距离。”晓丽平静地说。

“咋回事,啥话让你一说就有点哲学思辨的味儿。等这一阵忙过,赶在新年前后,咱把事儿办了吧?”

“啥事儿?”

“明知故问,我就不相信你不明白。”小泉故作不悦地说。

“明白又能怎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你这是啥话,我是鸡,还是狗,我是你丈夫。”小泉自豪地说。

晓丽听了有点感动,又有点好笑。jiqu.org 楼兰小说网

往回走时,半道上碰上了商委的魏兴刚,“怎么,从哪拐骗了一位下凡的仙女?”

魏兴刚看着晓丽,她的脸一下就红了。

“还不赶紧叫嫂子,这么不知礼数。”小泉得意地说。

“还嫂子哩,细皮嫩肉一脸高中生的样子,叫我哥还差不多。”魏兴刚不服地说。

“叫你哥,我都要叫姐哩。”

晓丽扯了扯他的衣襟,“你胡说什么呀。”

“别怕,这就是我常给你说的商委的魏兴刚,党校的同学。”

“他是说我好话,还是坏话?”魏兴刚看着羞得低下头的晓丽问。

“当然是好话了。”晓丽怯怯地说。

“呀,到底是夫妻,打折胳膊往里弯,不过你可别样样护着他,他这人野心大着哩,看紧点,小心他花心。”

“他不敢。”这么一说,晓丽自觉着脸上火辣辣地烧了。

到饭店门口时,已经快十一点了,想着还有个材料得花一两个小时,四目相对,依依不舍了一阵后,小泉就往林业局方向去了。

望着小泉远去的背影,不知怎么竟突然想起了魏兴刚刚才说的话:“他这人野心大着哩,看紧点,小心他花心。”

一股风吹来,晓丽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小泉,今天从北京寄来了本《林业研究》杂志,我想肯定是你的论文又发表了。当着大家的面拆开来,果然有你和陈局长、夏局长联合写的文章,我拜读了一遍,受益匪浅呀。”赵田地主任将杂志交给小泉,热情中不免有几分失落。

“谢谢,全是领导的思路,我只是归纳了一下,无功受禄,惭愧。”小泉压抑着内心的狂喜,平静地说。

“……”赵主任要说什么,终于没说,快快地走了。

小泉知道赵主任的心情,但没办法,样样顾及不行,他得抓重点。尽管赵田地是他的直接领导,但他的命运并不完全掌握在他手里。谁在掌握着他的命运,他的命运由谁主宰着,是他吗?按《国际歌》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不错,天上不会掉馅饼,一切都得靠自己,西方人将这个意思表达得更有哲理,机遇不会赐给没有准备的头脑。他一字不漏地记着程前章书记给他说过的一段话,“现在的调动,就像拉车上坡,你在中间拉,我在后面推,再有个人在前面使劲拽,不就轻轻松松上去了。前面没人使劲拽,就是把咱俩挣死都上不去。”他知道,只要想在行政上混,混得多少有点脸面,这么两个人是永远也少不掉的,这就是他的救世主,就是他的神仙皇帝。他不知这两个人究竟在什么地呆着,但他敢肯定这两个人就在他的生活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从黑窑林业站到局里时,已快夜里十一点了。夏局长和他直接来到泓波宾馆。按理,这时候见人都有点失理了。夏局长啥话没说,直接上楼,轻轻敲开房门时,陈维国局长整个外套已脱了。

“不好意思,你看这样子,不礼貌吧。”陈局长两手一摊,看着自己脱去的衣服笑着说。

“不礼貌的是我们,本来——”夏局长不知要说啥,被陈局长打断了。

“这位是——”陈局长警觉地问。

“这就是今天您反复惦念的孙小泉。”

“孙小泉,这么年轻,欢迎,欢迎。”陈局长说罢,坐下来,示意他俩也坐下来。

“夏局长,你的手下可真是卧虎藏龙啊,别的不说,就说小孙的论文吧,可是观点新颖,很有见地。”说时,盯着小泉,“哪个学校毕业的?”

“金城林专。”小泉小心翼翼地说。

陈局长听了一愣,他还以为小泉是哪一所名牌大学林学系的,因为在他手下,不乏名牌大学林学系的高材生,专科生在他手下一般来说都是打杂的。

“林专不错,档次不高,质量还行。”

看着陈局长连打了两个哈欠,夏局长忙起身,“陈局长,时间太晚了,您休息吧。”

“也好,你们也早点休息,辛苦一天了。”

从宾馆出来,走半道上,夏局长说:“明天在宾馆参加汇报会。”

小泉一个人躺在床上,从天擦黑到现在发生的一切好像都在梦中似的。他想都没敢想过能和陈局长交谈,没想到不仅谈了,而且从陈局长语气上看对他是赞赏的。明天参加汇报会,他是哪一级领导,敢在泓波宾馆参加会议,要知道,泓波宾馆他总共没去过几回。参加汇报会的哪一个不是市上、县上的领导,就最次的赵田地,也是办公室主任,股级,他屎壳郎爬在粪堆上,充大狗似的坐那儿,算什么级,毛级,但不管是哪里的鸡,锦鸡、珍珠鸡还是脱毛的土鸡儿,明天都在一个会议室里,这样想时,他就不由得激动起来。这一激动却坏了,眼皮子再也合不到一起,眼睛大大地睁着,瞌睡的影儿都没有。激动一阵后,又有点伤感,不论领导嘴上说得多甜,他还不是黑窑林业站一个干部身份的林工,明天汇报会一完,最迟后天,他还不是灰溜溜地回到四山挤压中的黑窑林业站,继续过他几乎与世隔绝的寂寞日子。他不敢思谋理想,尽管他也不甘平庸,对目前的他来说,最大的愿望是回到林业局,离开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可啥时候能回来,啥时候是一个尽头呢?

夏局长从基本情况、重点工作、感想体会、存在问题、努力方向五个方面向检查组一行作了认真汇报,可谓面面俱到,滴点不露。小泉一听,就知道是赵主任的手笔,典型的制式公文,官样文章,田正纲虽是负责材料的,但关键时候的大材料还得自己动手,不是他不放心田正纲,他知道就田正纲现在的水平要达到他的水平,至少还得好好锻炼些时日,他已经看出,田正纲的心意并不在这上面。倒是孙小泉能来几下,却被不明不白打发到黑窑驻站,手下无人,材料还不得他这老胳膊老腿亲自来。

陈维国局长一开口,孙小泉精神格外紧张,注意力高度集中,生怕遗漏了什么。

陈局长对柳县林业工作给予高度肯定,认为柳县林业工作县上四大家领导指导有方,局里抓得认真,一番肯定也是面面俱到,赢了个满堂彩。之后,话题延伸开去,从国际讲到国内,从省内讲到市内,侃侃而读,眼前却啥东西都没有。许多东西小泉是第一次听说。陈局长的知识面非常广,信息量非常大,小泉受益匪浅,都说陈局长是学者型领导,名副其实,能在这样的领导跟前工作,只要不是痴呆傻,水平不提高是没可能的。在这样的领导跟前工作,干啥都是快乐的。他羡慕能在陈局长跟前工作的人,之后又伤感起来,都是天生老子养的,命运的差别咋就这么大呢?

检查一完,检查组一走,啥都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唯一不同的是小泉再没有去黑窑林业站。

“黑窑再别去了。”夏局长就这么一句话。

小泉兴奋之余便有点纳闷儿,去的时候说是经过局务会讨论研究的,不去的时候就夏局长一句话,局务会议还研究不研究。夏局长的意思是暂时不要去了,还是永远不要去了,悬悬地上不接天下不着地,他心里便虚虚的,实在想不开就自己劝自己,别管老娘嫁给谁,咱们先把喜酒喝,不去一天是一天。

节令上的冬至还没到,两场雪一下,冬天却实实在在地来了。原准备元旦前后和晓丽结婚的,日子一近,他心里无端生出一种惶恐的感觉,对很快将要到来的幸福竟没一点激动的感觉。婚姻是终身大事,预兆不好,便不敢马虎。害怕处有鬼,找了个阴阳先生一掐算,这几个月内没适合他结婚的日子,大吉大利的日子要到翻年的阴历四月中旬,小泉听了,便有一点喜悦,有种解脱的感觉。

星期六晓丽进城,想买些结婚用的东西。小泉听了,激动不已的同时头嗡的一声有点大。东拉西扯地说了好些话后,他有点结巴,有点愧疚地说了阴阳先生掐算日子的事,晓丽听了,心里一凉,半天无语。小泉便有点慌,“婚姻是终身大事,谨慎点好。人人都信,就咱不信,心里到底觉着不踏实,再说,不就是推迟几个月的事,馍馍不吃自家盆里扣着,急啥。”

“谁急,我才不急。”晓丽淡淡地说。

“不急咋不高兴?”小泉忐忑不安地问。

“谁说我不高兴,高兴不高兴难道还要我亲口说出来。”

那天没呆多长时间晓丽就走了,小泉怎样留也留不住,他便有点后悔,后悔太迷信,太听阴阳先生的胡言乱语。当时要是别算,赶个时髦也就罢了,可他偏偏鬼迷心窍给算了,再要不信,心里便永远踏实不起来,没事还好,多少有点事,一辈子都后悔。

他把晓丽从林业局的巷口一直送到大街上,一路碰上的熟人太多,没办法,也不好意思给晓丽再说什么。看着晓丽单薄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他心中一阵酸楚,一下想起了电影《人生》中高加林和刘巧珍分手时的情景,耳边顿时响起陕北信天游忧伤的调子——

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

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

煮了那个钱钱哟下了那个米哟

叫一声哥哥哟你快回来,

叫一声哥哥哟你快回来。

小泉心里一惊,咋想这儿去了?

正好田正纲和小英进来了,孙小泉便装作到宿舍取啥东西的样子匆匆来宿舍了。他关上了门,打开《林业研究》,看着陈维国、夏志坚、孙小泉连在一起的名字,心潮起伏。他先后给《林业研究》投过三次稿子,全都石沉大海。这似乎在他意料之中。《林业研究》是国家级刊物,比起省级的《林业工作》明显高了一个档次,在那上面发篇论文的难度一般人是难以想象的。而现在三次失败后他终于成功了。他不激动没办法,要知道,那上面登的绝大部分是教授、研究员和各省厅的文章,省以下的稿子几乎是凤毛麟角,很难看到。

按理说,将陈维国的名字写在上面是合乎情理的,只是排到第一个多少有点欠妥。这篇文章基本上是根据陈局长在柳县即席讲话的主要观点写成的,当然在写的过程中参考了理论界一些更新颖、更前卫的观点,虽然是自己写出来的,可一旦印在这样一份有分量的刊物上,再细读起来时,感觉就和先前大不一样了,严肃神圣,好像真成了大家的文章。

他理解赵主任的心思,怎么说呢,一之太甚,岂可再乎,多添一个人的名,损害的不仅仅是他的利益,同时还有陈局长、夏局长的利益,在林业局这盘棋上,丢卒保帅,他俩的有无都无关紧要。他是一个过河的卒,路已经死了,只能向前,而赵主任,似乎连河都没过。但不管过没过河,在眼下,他们都微不足道,可有可无。

这篇文章投出去仅一月过点时间,他根本没抱什么希望,可他清楚,他正在把自己往让人鄙视的路上拨去。他想起了一个熟悉的词:无耻。记得不久前,他还和周子昆一起义愤填膺地声讨洪玉民,将他列入柳县三大害之首,一口一声无耻,好像这世上就他俩是正人君子,其余全是卑鄙小人似的。而今,当时的话言犹在耳,他也干起这无耻的勾当了,而且还干得有滋有味,当然他没有像洪玉民那样为拍领导夸大其辞,编造假新闻,究其动机,五十步笑百步,他和他几乎没啥区别,所不同的是他比洪玉民稍隐蔽了点,高明了一点。当然,他不会当面听人怎么议评他,不难想象,在背后,他的名字已经和“无耻”二字画上等号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一夜间,他和洪玉民成了知音,他理解洪玉民的苦衷,要是有背景,有靠山,有一定的经济实力,他何以干这种割下胞子献神,疼坏人,气死神的营生,没办法,贫下中农的孩子要在官场上混出个名堂,除了挥汗如雨,除了当牛作马,除了把人格和尊严踩在脚底下,别无出路。

当然,咋说都是无耻,可在官场上,比这更无耻,比这更黑暗的事多着哩,这算啥,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孙小泉拿着杂志,想着,看着,看着,想着,幸福一阵,痛苦一阵,激动一阵,灰心丧气一阵。他不知道他该怎么走,更不知道出路在哪里,他的心开始不安分,开始变野,可在行政上,特别是官场上,心变野的人又有多少?

孙小泉的眼前有许多五颜六色的点在晃动,这些点渐渐稳定下来,固定为两个黑点时,他终于看清了,一个是西沟村,一个是黑窑林业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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