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孙小泉向周子昆细说了陈维国升任副市长后的一系列变化,就像一个年老色衰的弃妇,喋喋不休。没有办法,这话只有给周子昆,除了周子昆,有几个人能设身处地地想象一个贫下中农的儿子希望上升的路,尽管这是人之常情,可对一无背景,二无靠山,时常囊中羞涩的他来说,这几乎是一种奢望,一种妄想,一种不切实际了。周子昆的一席话让他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好马不吃回头草,开弓没有回头箭。

如果说这是一个中长期奋斗目标的话,眼下,短期的奋斗目标应该是迅速靠近孔从周,在县官不如现管的情况下,这是他走向理想之路的第一道门槛。

市林业局办公室有一文一武之说,用申强胜的话说就是文武兼备,文者,文维民也;武者,武长治也。天无绝人之路,正在孙小泉愁闷得寝食难安的时候,不知从什么渠道来了一个去省委党校经济管理专业进修的名额,而且一下落到了办公室。对孙小泉来说,秃子头上的毛,他不长,我不想。可文维民和武长治却想,岂止想,非常想,谁不知道官场上讲究个基础和筹码,省委党校进修一年,无异于镀一层金。jiqu.org 楼兰小说网

这两人明里在办公室上班,背后的争锋不知激烈到了何种地步,最后的结果是以柔克刚的文战胜了锋芒毕露的武,文维民一路凯歌去了省委党校,武长治却原地不动呆在了办公室,连续三天不上班让申强胜主任气出了声:“一个进修算个屁,工作搞好,啥地方都能出人头地。以不上班要挟人,把人都没看准。小泉,从今天起你接文维民的一摊子,武长治我看他能在家呆到几时。死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我就不信活人能让尿憋死。”申主任还在骂骂咧咧时,孙小泉心里乐开了花,吉人自有天相,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甚至想武长治不上班才好,一个办公室有多少事,有他孙小泉一人就水行磨转了。他是一个身怀绝技的高手,他啥都不需要,就需要一块展示的舞台,他相信他的功夫,他的拳脚,一旦有这块舞台,他会珍惜,会不遗余力地展示,露几手绝活,让台下掌声雷动,叫好不绝。

武长治在家里自己愤懑了一周后又上班了,申主任背后骂得难听,当面却大气都不吭一声。令素云私下给小泉说,按工龄和平常表现,应该武长治去进修的,申主任和文维民串通一气捣了鬼,申主任不心虚才怪哩。

“武兄,日后还要靠你多多指教。”孙小泉对一脸阴云的武长治说。

“我,我指教个屁。我要会指教人还能成这样儿。在办公室,申强胜是教父,听他的没错。”当时市上正放映一部外国影片——《教父》,现在武长治把申强胜比作教父,小泉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可他又插不上嘴,只好对他赔着笑脸儿,这样一来,武长治就觉着有点过头,“我是说气语,小泉你别见怪。咱这办公室灯下黑,啥怪事儿都有。”

申强胜被人举报了。

从市纪检委、市监察局、市农委,直到林业局孔从周局长,都收到了署名“不平则鸣”的举报信,一条条写得有根有据,而且还都是近两年的事,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极知情的人写的。现在的保密性本来就差,如此多的信传扬开来,没几天几乎人人都知道了举报信的主要内容,林业局的人听了,细一想,言之凿凿有根有据,便知道不是空穴来风。

申强胜像一只被激怒的公鸡,眼红红的一副随时准备和人干仗的样子,同时被激怒的还有局长孔从周,拔起萝卜带起泥,连他也被搅和到里面去了。陈维国到这儿一干好几年风平浪静,屁事儿都没有,可他干上还没几日,就被这样拖泥带水扣上屎盆子,这不是指桑骂槐,敲山震虎,出他的洋相吗?

办公室人人自危,连孙小泉也整天惴惴不安。从信的内容看,这绝对是一个对申强胜了解很深的人写的,这个人绝对在林业局,在申强胜周围,在……不敢想了,这世上,疑邻偷斧,冤死好人笑死贼的事多的是。

比起其他几个,孙小泉似乎要稍微轻松点,他来林业局没几日,林业局四角还没踏到,何况他还是借来的,陈维国局长一走,整个人悬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他现在的状况,巴结申强胜犹恐不及,他哪还敢驴儿不跳鞍子跳。从明里暗里听到的,他早被排斥出局,许多人压根儿就没把他当林业局的人看,孙小泉听了,心里凉凉的,几个月下来,他在人们心目中竟是一个乡下来的外人,完全游离于这个群体之外,甚至,像有些人议论的,他是个多余的人,早晚得被褥一捆走人。

刚开始几天,雷鸣电闪,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渐渐就平缓下来。办公室里依然潜流涌动,却是在下面,表面平静依然。

省上要地州市林业工作五年规划。这是一个需要各个部门配合的大材料,但最终的成型上报还得办公室搞,说穿了就是各科室站所提供有关的数字和资料,再由办公室的秀才们根据局务会议研究的精神串起来。先前,这样的大材料不是文,就是武,可现在,文维民省委党校进修深造去了,武长治像霜打的茄子连精神都提不起来,尽管他赌咒发誓,可众口铄金,私下的议论对他大大的不利。如果没有文维民党校进修之争,这事猜想起来还要费一番脑筋,可偏偏就有文维民进修的事,偏偏他又整整一星期没来上班,这一星期他干了些啥,除了老婆,谁是证人,这些他能说清楚吗?上班后他又冷言冷语,阴阳怪气,和申强胜主任的关系明显不谐调,所有这些秃子头上的虱子,鲜鲜亮亮摆在那儿,说得清楚吗?人们私下里便说武长治姓武,但骨子里还是文人的性格,膛子太浅,没一点城府,如此这般,恶气是可以出一口,可小胳膊能拧过大腿吗?引火烧身,到最后,真正倒霉的还不是自己。也有人不这样想,说不定是谁利用他和申强胜之间一时的矛盾,栽赃陷害,故意把水搅混,如果真是这样,这人可就隐藏得深了,一时半会谁心里都没谱儿。

议论在继续,工作也在继续,这事一来二去就落到了孙小泉肩上。

申强胜还是第一次主动将孙小泉叫他办公室里,第一次竟在他婉拒了抽烟后给他泡了一杯茶,这两个连续的动作,让他仿佛掉进雾中似的,不辨东西的同时甚至还有点莫名其妙。

“小泉,你来这段时间,各方面表现都很不错,文字功夫好,人格值得人尊敬,不像咱们有的人,水平还算有一点,可阳奉阴违,背后使黑枪,人格低劣,实在不敢恭维。你发表的论文我都看过,后起之秀,后生可畏啊。陈市长慧眼识珠,你是咱林业系统真正的秀才,真正的人才。人才难得啊,可惜,在办公室让你屈才了。”申主任连声的感慨听得小泉有点激动,又觉着有那么一丝苍凉。

“申主任你这是说哪里话,我刚学着写材料,干公事,我要是人才,你成什么了?”小泉谦恭地说。

“我呀,我是倒泔水的痰盂,出气筒一个。人家有气了可以到处举报,侮辱陷害,我能怎样,人家在暗处,我在明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只有任人诬陷,受人宰割一条路了。”孙小泉第一次看到潇洒倜傥的申主任这样伤感。

“申主任,恕我直言,我看未必这样,人人心里一杆秤,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纸里包不住火,好人永远是好人。就我听到的,都说你是代人受过,表面看举报的是你,可目标直接对着孔局长。孔……不说了,你们领导之间的事,我哪敢多嘴。”小泉打住已经跳到嘴皮子上的话。

申主任走到门口拉了拉把手,把门关严后坐在孙小泉跟前,“小泉,我把你当成自己的贴心人了,没想着你竟在我面前说半句留半句,不太合适吧。”

“这——”小泉为难地说。

“怕啥,就咱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说了,就怕说错了,还是——”

“小泉啊小泉,你从几时也学得吞吞吐吐,说话阴一阵阳一阵了。”申主任语含不悦了。

“申主任,我是这样想的,许多人只注意了办公室,注意了你身边的人,盯着芝麻,倒把西瓜给忽视了。黄德林局长是常务副局长,按常理,陈局长高升,如果不从外面调局长,局内部产生的话,应该是黄德林局长接任了,可结果是排名在后的孔局长越过黄局长当了一把手,你说,这事黄局长能没看法,可如今,大局已定回天无力,但这口气恐怕难忍。谁不知道你和孔局长是一线的,借刀杀人,连伤都不留,会不会是这样的。盯上办公室,许多视线就乱了。申主任,你对我很关照,我这话是胡说,只能对你讲了,全当是为你喊冤叫屈。”

“小泉,不说了,有你这句话,我知道我这半生总算看准了一个人。”

“谁?”孙小泉警觉地问。

“你。”

“我?”孙小泉大吃一惊。

“对,你,就是你。你的事我会想办法的,必要的时候我带你找找孔局长,甚至找找陈市长,我这人宁折不弯,轻易不给人低头,为你的事,我低一回头。你放心,就当啥事都没有,啥事都没有发生。不说了,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今天叫你来是想给你压担子,人才是国家资源,浪费人才无异于犯罪。五年规划由我牵头,由你主笔,我把有些人晾他一晾,看没了他这地球还转不转。”

“我主笔,这样大的材料,就我这水平,行吗?”孙小泉惶恐不安地问。

“行,怎么不行,再说还有我殿后,你就尽着你的本事拼杀,让大家睁眼看看什么叫人才,什么叫脱颖而出。有这个信心吗?”申主任完全是激励和鼓动的口气。

“信心当然有,就怕心有余力不足,到头来会让你失望的。”

“失望,虽九死其犹未悔,我认准的事,从来找不到失望二字的。”申主任用了一句屈原《离骚》中的句子,水不言败的自信又清楚分明地写在了他的脸上。孙小泉望着这张自信十足的脸,受到鼓舞似的,心潮起伏。

孙小泉穿梭往来于各科室站所之间,甚至时不时地还会进到孔局长和几位副局长的办公室。五年计划还没影子,孙小泉却成了各科室站所议论的热门,这一议论,孙小泉的名一下就扩展开去,连那些先前被人嗤之以鼻的论文也被重新翻起,肯定者有之,否定者有之,赞誉有加者有之,讽刺挖苦者有之,不管怎样,人的名却日渐大了起来。

突然接到市委宣传部的电话,说有一个传真让人来取。申主任一个电话,孙小泉就赶到了宣传部。市委宣传部和林业局隔河相望,站在林业局三楼上,用森林望远镜望去,透过玻璃窗,连宣传部办公室的情景都看得一清二楚。宣传部取送文件来过几次,郑倩秋调进去后再没来过。宣传部在市委院内,市委院子比起林业局大多了,可绿化远没有林业局的好。不奇怪,那么多园艺师沙丁鱼样窝在一个罐头里,不把林业局打扮出几分姿色来就怪了。

进到市委大院,想见郑倩秋,又怕碰见郑倩秋,心情慌乱四处张望时,在楼梯上偏巧碰着了下楼的郑倩秋。

“你咋来了?”

“怎么,来错了?”小泉大睁着眼睛问。

“你找谁?”郑倩秋像他一样惊讶。

“到这儿来还不是找你。”小泉认真地说。

“我还以为你找错门儿了。怎样突然记起我来了。听说这一向被委以重任,红得发紫。”郑倩秋戏谑着朝理论科走去。

“发紫有什么意思,你没敢说,发青哩。怎么,在林业局安插了密探,整天盯我的梢,啥委以重任,筷子里选旗杆,逼出的见识。”

“我哪敢盯你的梢,巴结都来不及,怎么,咋不到家里玩了。鲁迅说中国人一阔就变脸,你不来可以理解。”

“哎哟哟,亏死人没伤哩,侯门深似海,闭门羹都吃害怕了。”

“为啥不打电话。”

“电话,打爆都没人接。”

“我就不信我和姑妈天天不在家。”郑倩秋生气地问。

孙小泉无言以对,电话他打过,有一时没一时的,如果真想打通,家里不通还有宣传部,宣传部各科室都有电话,只要没上天入地,还愁找不到郑倩秋的影子。

“怎么,我说错了?”郑倩秋不悦地问。

“不是你说错了,是我做错了,向你检讨还不成。”孙小泉真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说。

“向我检讨干嘛,要不是姑妈常念叨你,我才不管你来不来哩。”郑倩秋赌气道。

“今晚,今晚来行不行?”孙小泉忙不迭地说。

“来,视察还是检查,需要哪方面的汇报材料?”

“尊敬的郑倩秋小姐啊,你就别损我了。我看了半天,这地上没老鼠洞,要有的话,我早钻进去了。”

有人进来,孙小泉就走了,郑倩秋也没送。他拐进宣传部办公室,拿上传真就往外走,急急地,生怕郑倩秋追来似的。

省上要组织林业系统公仆情报告团在全省巡回演讲,在两个先进集体和四个先进个人中,就有原秦源市林业局长陈维国。这事由省委组织部、宣传部和省林业厅组织,一封传真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成十个领导的批示,其中就包括现任副市长陈维国本人。公文旅行一周,最终任务落到了林业局身上,具体点说落到了孙小泉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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