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办公室几个月,孙小泉还是第一次听他口无遮拦背后议论夏局长,对于一贯谨慎,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破头的他来说,这话让他听了有点意外。

“小泉,这次让你黑窑驻点,天地良心,事先我可是一点都不知道。”赵主任真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小泉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

“不怪你,和你没任何关系,啥原因我清楚。这一向你好吧?”

“一切都是老样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一天天地推日子。小泉,今天一早上班时有我一封信,《林业研究》杂志社的。我以为是征订杂志的,拆开一看,竟然有我的名字,一看文章就知道是你写的,别看林业局系统合起来近百人,可能把文章写出来发到这样有档次的杂志上的,没有第二个。看着自己的名字和陈局长、夏局长的名字排在一起,你知道我有多激动。尽管我知道我这是不劳而获,完完全全沾了你的光,可我还是高兴。干了几十年公事,写的材料摞起来有一人高,可几时变成铅字发表过。看着自己的名字,连油墨味儿闻着都是香的。我感谢你的是你还把我这个没级别的人当回事,心里还记着我。在林业局,人人认的都是一把手,只有你把我还当领导。你年轻,有真才实学,又不小看人,就凭这点我佩服你。”小泉没想到赵主任一激动竟像个小孩似的。jiqu.org 楼兰小说网

“赵主任你这是说哪里话,啥文章,好些地方还是抄你的。你是太忙,没时间写着发,真要写,名声早大了,我哪敢和你比。”

“你太谦虚了,不过,细想起来也是,天天写,忙得团团转,全应承上杂事儿了,真要写的话,也说不准。”

孙小泉听了,心里一酸,不是说赵主任承认他的文章是抄的,而是赵主任的膛子浅,见点阳光就灿烂,人送二两颜色就思谋着开染坊,单纯天真,完完全全的赤子情怀,这样的人可以交朋友,心无所忌,却绝对不能从政,官场上需要的是花花肠子弯弯绕,用《厚黑学》里的话说,就是脸皮要厚,心肠要黑。

没办法,多少人知道官场险恶,波诡云谲,多少人又往官场上拼命地挤,哪怕头破血流,也是“虽九死其犹未悔”,坚忍不拔,百折不挠,不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见了棺材也不落泪。

官场是一个陷阱,玩物丧志,玩人丧德,官场骗人没深浅啊!

“你咋来了?”孙小泉站在姚全福站长面前时,让他着实一惊。

“你小子,是不是让黑窑的野味吃出瘾了。你总不能像我一样也被人撂这没人管吧?”听姚站长大着粗嗓门喊,大家全围了过来,小泉除了一脸苦笑外,什么也答不上来。

“来了好,你小子走这几天,叫人心里空落落像丢了魂儿似的。”姚站长说。

“没这么严重吧?”小泉问道。

“我说的要不信你自己体会去。跟你整天吃住都在一起的人突然走了,长时期见不上,猫爪挠心的滋味自己体会去,凡事不遇自己头上都潇洒,遇自己头上,潇洒都让狗当熟面舔了。”

日子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儿。不同的是小泉这回来时带了些书。站上的人日头照到屁股上时,时间一般都九点多交十点的样子了才起床,晚上有时睡得迟,有时睡得早,黑窑林业站窝在四面大山挤出来的一个旮旯里,像山神屙下的一摊稀屎,天亮得迟,黑得却早,即便睡得晚的一夜,和城里比,还是睡早了。这一早一晚间,有五六个小时完全可利用。

小泉瞅准了这点,他要利用这点时间,官场需要经济,需要物质,需要关系,更需要人格的付出,但任何一个官员,不论多赃多贪,不论如何坏事做绝天良丧尽,如果他想在位上如鱼得水,乘风破浪,不断扩大战果坐下去的话,十个人中,他需要七八个让他沟子舒服的和珅之流,同样也还需要一两个埋头出死力,汗流浃背拉车子的刘墉,没有和珅,少了在他面前溜须拍马,舔沟子比吃山珍海味还香的人,他心里不舒服,精神不愉悦,这世上的官不论多大是当给人看的,就算你是个宰相,将你一人放深山里,你这宰相是个屁。

刘墉这样的人只会尽心竭力拉车,汗一把一把地甩着,时不时还发几句牢骚,惹得背上儿媳赏牡丹,出力不讨好,他这样的人,官不喜,僚不爱,齐心协力变着法儿整他,却又片刻离不开他。和珅之流和刘墉们明争暗斗时,最欢喜的是作壁上观的皇帝,互相攻击,互相牵制,互相挖墙脚,争着在皇帝面前邀宠献媚,皇帝沟子不舒服,需要和珅们争先恐后舔几舌头时,分他们一杯羹,这帮人便屁颠屁颠高兴得云里雾里连方向都不辨了;公事紧张,活吃力时,又需要刘墉这样能干会干,能为皇帝排忧解难的,赏赐却极少,有时象征点,有时象征也不象征,这些人天生命苦,除一门心思出苦力,给个人他也不会害。

但当和珅也是一种能力,是一种资格。对孙小泉来说,八面玲珑,见风使舵他暂时还没这个悟性,而甘愿狗一样鞍前马后摇尾乞怜,将人格一脚踏在脚下,小知识分子的清高又使他根本出不了这个身子,没办法,命中注定他是出力的,他只能把自己的力量看重,在气喘吁吁的同时,间或做一点几乎没有任何希望的清官梦。

他看的书很杂,专业至少暂时还是他的看家本领,不敢丢;在办公室工作,公文写作最有用,得学到家,而诸如《厚黑学》之类的杂书,也得有所涉猎。当然,官场上需要的是狼一样的耐性和狐狸一样的悟性,在二性尚不具备的情况下,从理论上有所了解,据说也是非常必要的。他的学习,不仅瞒了别人,连站里的几个人也瞒了。每天,到他们起来时,小泉已经看了三个多小时,而晚上两个小时的学习,是在他们此起彼伏,竞赛似的鼾声中进行的。不难想象,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理想和前途已成奢望的地方读书,是不是有点痴,有点怪,有点精神分裂的苗头,有点尼斯湖怪兽一样让人不可思议。但不管怎样,孙小泉坚持着,学习成为他打发寂寞时光的一种办法,无可奈何的学习也使他在烦躁难耐之际找到了一方宁静的天空。特别在这秋雨连绵,一下就忘了晴的日子里,天在发霉,人的心也在发霉。

“这死天爷,哭葬的雨倒不完了。”姚站长坐在床上,听着屋檐上滴滴答答的雨声说。

“倒完了又能咋,能让你老婆孩子热炕头享福去。”林工老谢嘲讽道。

“享屁上的福,你狗头蜂还想蜜吃。”

“那你不好好睡着不安然啥里。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是你管的事?”

“我管,我管个屁,不管老娘嫁给谁,咱们先把喜酒喝。可我这几天心里慌慌的,睡觉也不踏实。”

“在这鬼不下蛋的地方不心慌是痴呆傻。狗目的夏志坚不开恩,还不得这样一天天慌下去。谁让你不是夏志坚的嫡系,要是有个三姑六姨是夏志坚的小老婆,你和我哪会在这穷山野岭熬年成。”

“睡得腰疼背疼,吃晚饭还有一阵,我山上转转去,可别让狗目的周县人趁着老天下雨把林子给砍了。”姚站长说罢,从床下取出长筒雨鞋穿上。

“你真去?”老谢问,这时小军也进来了。

“转转,反正睡炕上也是难受,小军,跟我一起去。”

“……去就去,風雨文学。

上山的路被冲得七断八截,两个人在泥泞的山道上走得非常艰难。“姚站长,我看算了吧,这雨天,你让周县人偷他也不偷,这么陡峭的山路,人的命总比几棵树值钱吧。”

“你看,这脚印儿有点不对劲,从山那面过来的,到这儿却停了。”姚站长指着两个人的脚印说。

“这有啥奇怪的,走到这儿,怕下山更不好走,原路返回了。”小军不屑一顾地说。

“不可能,你看,站这儿望去,把咱站上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你看这儿脚印儿套脚印儿的,这两个人肯定在这儿站了好长时间,肯定是观察什么,要是怕下山,还用在雨地里待这么长时间。”姚站长一分析,小军也不由得警觉起来,果不其然,走着走着就发现了更多的脚印儿,按理,这道上是不会有多少人走的,大雨天就更不用说了。

“肯定出事了,我在这儿等一下,你年轻,赶快去站上喊人,让他们几个都来。”

情况一下变得严峻起来,小军说:“你在这等着,别动,一个人去危险。”说罢,急匆匆向山下赶去。

小军带着小泉和其余三个人赶到和姚站长分手的地方时,姚站长人不在了,小泉看了看地上的脚印后说:“姚站长已经先走了。”

“坏了,要出事了。”老谢这一说,让大伙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转过一个弯后,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碜人的白茬茬,树不是砍了几棵,而是砍了一大片,看来还不是一次砍的。整个山上,除了雨打树叶的声音,一片静寂。

“姚站长呢?姚站长——”小军大喊了一声,这一声让大家从惊讶和气愤中醒过来,姚站长,姚站长呢?

大家慌慌张张地喊着,找着,一片狼藉中,被削掉的树梢散乱地扔在山道上,将几个人一次次地绊倒。顺着通往周县的方向寻找时,小泉突然喊道:“血!”大家看时,果然有血迹,这血迹沿着山道一直向上延伸,在有水洼的地方,水都让血染红了。

“不好,出大事了。”老谢话刚一说完,就听见小军疯了似的声音,“姚站长!”顺着划开的泥印看去,陡峭的斜坡下,蜷曲着一个人,姚站长!

姚站长的头上还在冒血,脸上的血和泥水混在一起,几乎看不见人样了,任几个人怎样疯了似的呼唤,依然没任何知觉。大家把姚站长抬到路上,小泉腰一躬,“我背上。”说罢,背起姚站长疯了似的朝山下赶去。

等到局里的车赶到林业站时,姚站长已没有一点气了。

老谢给姚站长换完衣服,将脸洗净,就在来人们沉浸在无比的悲痛中时,林业站五个人不约而同地冲出门,拿起猎枪,“周县人,我****妈!”对着阴冷的天空噼噼啪啪一阵愤怒的射击。

姚全福站长就这样结束了。锋利的砍刀直接损坏了脑动脉,一刀致命。

这是一个极平凡的人,平凡得就像渭河河滩上的沙子,多一粒少一粒对这个世界无关紧要。除了妻子儿女,除了站上朝夕相处的几个人,很快波澜不惊没了一丝儿声息,就连烈士的称号说了一阵后也以谁都不清楚的原因没了下文。

收拾姚站长的遗物时,小泉打开了姚站长床头的一个小木箱,除了几件破旧得送人都没人要的衣物,就是一个大信封里装的十六份请调报告。姚站长六年间写了十六份请调报告,看得所有人心里像锯子锯似的难受,特别是小军,边念边哭,最后吞咽失声了。

令孙小泉不明白的是这十六份报告是从未给局领导送过,还是每送一回他都要留一份作为纪念?

能说清楚的人已经死了,还有一个人能说清楚,可他说吗?

小泉没有将这十六份报告交给姚站长的儿女,而是自作主张收了起来。实际上,从当着儿女的面打开木箱,从他在儿女脸上看到那种再也明显不过的失望的表情,他就决定这样做了。

雨就像滑丝的水龙头,不紧不慢,不大不小又连下了半月。黑窑林业站比先前更加死寂,五个人早早地睡,很晚才起来。每至夜深人静,心里像虫爬一样难受的时候他就想起了姚站长曾经给他说过的话,“我说的要不信你自己体会去。跟你整天吃住都在一起的人突然走了,长时间见不上,猫爪挠心的滋味自己体会去,凡事不遇自己头上都潇洒,遇自己头上,潇洒都让狗当熟面舔了。”他不知道姚站长说这话时是不是已经有什么感应,为何那天无意中说的话很快就让痛苦验证了。

战争在继续,生活也在继续。这是前苏联在二战时的一句名言。是的,姚站长已经走了,离开了这个爱不够,恨不够,不想割舍,又不得不割舍的地方。但黑窑林业点得继续存在,当连神通广大的翠屏山娘娘也保佑不了自己忠实的弟子时,这些在神面前弱小而又卑微的生命,不得不再找一个属于自己的现实而扎实的保护。

陈小军成了黑窑林业站站长,对这种领导的恩赐重用他在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他清楚,至少在几年之内,他回城的路给堵死了。

生活在堵死了一个人的路的同时,时来运转,命运把另一扇窗口却给小泉打开了。薯色四合,局里的吉普车停在了林业站院子里,二话没说,把孙小泉给绑架了。

市林业局局长陈维国来县上检查,对这颗秦源市政坛冉冉上升的政治明星,县上四大家领导一个不少地陪着。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维国突然问:“你们县上那个叫孙小泉的人哪去了?”四大家领导想了一阵后,面面相觑,孙小泉,哪儿的孙小泉,因为在他们的记忆中根本没有孙小泉这个小得似乎还没有出世的人物。

“志坚,知道孙小泉不?”县委周志成书记问邻桌的夏志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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