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别怕,肯定不是举报来的,向你求救讨教来的,就看你能不能帮兄弟一把。”

“说,咱弟兄间有啥不能说的。”

孙小泉就说了有关调动的来龙去脉,“不怕你笑话,别说夏局长住啥地方,连他长什么样儿都不清楚。”

“这好办,正好前几天县上召开了纪检监察工作会议,合了影,你看,这不是夏局长。”周子昆指着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张大照片说。

孙小泉顺周子昆手指的方向看去,前排偏左坐着的一个人,脸略圆,人长得富态,一看就是当大领导的相。小泉聚精会神看了半天,像要把那人吞进肚子里似的,谁能想到,现在他的命运就攥在这人手里。谁说是没有救世主,夏局长就是他的救世主,就看他的罪孽深不深,夏局长愿救不愿救。

周子昆又给他介绍了许多背景和注意事项。俨然是一位导师。周子昆性格豪爽,对人真诚,说话不遮不掩,孙小泉听了,真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能力和水平棒槌弹弦子——没拨儿,就看造化如何,能不能遇到一位明君。”周子昆给他边说边打气。jiqu.org 楼兰小说网

十一月下旬的天气,白天还不咋的,太阳一落山,寒气有恃无恐地从四面逼来,温度便直往低里降。六点下班时,天开始有点黑了,孙小泉眼睛直鼓鼓地盯着林业局巷口,下班的干部们缩着脖子一个个往外走,可直到最后一个人走完,还是不见夏志坚局长出来。孙小泉心里便没了底,七点一过,天完全黑了下来。他夜猫子一样轻手轻脚地走到夏局长家属楼附近,耳朵警觉地谛听着任何一丝声响。寒风吹着巷子里的落叶和塑料袋发出嗦哕哕的响声。听周子昆一说,心情一激动,衣服就穿得少了,他不停地跺着脚,连脖子带头恨不得全缩进领子里去,身上还是浇凉水似的冷。有时一股倒卷风下来,从衣服进去,从裤腿里出来,整个人就像被从头提起放凉水里蘸了一下,冷得心都缩成了一疙瘩。雪上加霜的是除了冷之外,不由自主地常常袭来一阵阵酸楚。他有时清楚,有时不清楚这样自轻自贱到底为啥,哪儿的五谷不养人要这样作贱自己。

参加工作至今,他节衣缩食满打满算攒下三千块钱,可提在手里的这两袋东西就将近一千块。窝苦的是带上这么厚重的礼物还要受这份活罪,受这样的煎熬。要不是遇上俞晓丽,要不是时不时地在晓丽跟前白蹭几顿,要不是晓丽从不向她开口要这要那,遇上别的,就他那点碎铜烂铁,还有啥节余的。想来真羞隗,作为一个大男人,别说还思谋着和人谈情说爱,就蹭了无数次白饭连条围巾都没给人买的份,除了俞晓丽,早吹几十次了。可而今,对一个至今连面都见不上,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人却如此孝敬,孙小泉心里就像打碎了五味瓶,啥滋味都有。周围一片漆黑,杳无人迹,他瑟缩在楼下,张开口尽量不让牙关合在一起。他看了看闪着夜光的表,心想,九点半不来,他就回。回啥地方去,只有监察局了,睡的地方死皮赖脸挤挤倒没啥,可这两包东西虽是好东西,从县政府门里出进,谁看了都会想到两个字:赃物。尽管他的是血汗钱,非偷非抢,可现在,不论从作用到动机,无不是一个“赃”字。

孙小泉长叹了一声,9点20,看来今晚的冷冻是白挨了。突然,远处车灯一亮,一辆三菱车直朝巷口驶来,借着尾灯一看,心一下就跳了起来,林业局的车。当时周子昆给他车号时他不懂为何多此一举,现在看来,正是这个车号,给了他无限的惊喜和无限的希望,官场上在一天和不在一天就是不一样,想周子昆从乡上调监察局没几天,整个人从说话、气质到精明程度,和他相比,真是天壤之别。车在夏局长楼前停了下来,借着明亮的车灯,在墙角处窥视的孙小泉准确无误地看到从车上下来的就是夏局长。实际上,打从看到车号的一刹那,他就想起了周子昆说过的话,“单位里是没有所谓公车的,所有的车都是一把手的私家车。如果有几辆车,那最好的一辆绝对是一把手的私家车,副职是绝对不得染指的。”

看着三菱车打了两声笛后进了林业局的大门,孙小泉毫不犹豫,就像一个冲锋陷阵的勇士,几步就到了夏局长的单元楼下。他提了提衣领,振了振精神,踮起脚,轻手轻脚走到三楼,作了几个深呼吸后,瞅准门铃,果断地压下去。

门是夏局长夫人开的,“你找?”

“夏局长在家吗?”

夏夫人还在迟疑时,顺着拉开的门缝,孙小泉已挤了进去。一股暖流扑面而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真皮沙发上的夏志坚局长。

“夏局长。”孙小泉极其谦恭地叫了声。

夏志坚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不耐烦,“你是——”

“我叫孙小泉。”

“哪儿的孙小泉,我咋不认识你?”夏志坚屁股抬都没抬一下,把玩着手里的电视遥控器,不间断地换着频道,也没说声坐。倒是夫人敷衍了声:“坐下说吧。”

孙小泉小心翼翼地坐下去,半个屁股在沙发沿上,半个屁股在空处悬着。

“我是程书记——”

夏志坚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哪儿的程书记,县上姓程的书记多了。”

“就是原先银坪乡的程书记。”

夏志坚无语,孙小泉就搭了半个屁股干坐着,一遍遍地咽唾沫。外面太冷,屋里非常暖和,没几分钟就头上冒汗了。

“夏局长,这上面有我的一篇文章,请您指正指正。”孙小泉拿出一本《林业研究》杂志,诚惶诚恐地双手递过去,夏志坚随便瞥了一眼,“放下吧,我闲了看。”

“夏局长,您休息吧,打扰您了。”孙小泉起身,走到门口。

“把东西带上。”夏志坚坐在沙发上,对惊慌不已的孙小泉说。

“没啥带的,一点小心意。”小泉可怜兮兮地说。

“啥心意不心意,年纪轻轻的好的没学上,从哪学来的这一套。”

小泉一下愣在那里。大概是听见客人要走,夏夫人从房里出来。“不再坐坐。你夏叔让你带你就带上,他这人,最讨厌这样做。”

“阿姨,您休息,谢谢。”孙小泉一把拉开门,转身迅速关上,逃命似的逃了出来,到楼下也没敢停下来,就像后面有人追来似的。不提防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展展地趴在地上,膝盖和手掌一阵钻心的疼。他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巷口,前后不到十分钟,整个内衣竟让汗给湿透了。

冷风吹来,思绪渐渐清晰,刚才的一切就像一个惊险的故事片段,一场近乎虚幻的梦。

他回头看了看那栋藏在黑暗中的神秘的大楼,沉思良久。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昏黄的路灯下孤零零的影子是那么单瘦,那么细长。抬头望天,浓黑的天幕上稀疏的星星眨着惺忪的睡眼,他长叹一声,像自言自语,又像独自发誓,细一听,却是一句伟人的呐喊,“沉默啊沉默,不再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机会终于来了,却并不是给孙小泉的。

夏志坚局长不苟言笑,整天一副万恶旧社会的嘴脸,公事却干得有声有色。别说在柳县,在整个秦源市,柳县林业局的公事也是挂上号的。别看他在局里整天都像人欠了他大账似的,可在外面,他和县上领导的关系铁着哩,谁当书记县长他都是红人,岂止红人,红得发紫。没办法,在官场上,最能干的人就是本单位一片怨言而上面领导连连叫好的,何况他内整外齐,所有的县上领导不论和他有无关系,全都瞎子看戏——跟着叫好。

市林业局局长陈维国带人来柳县调研。市直单位的领导来县上调研检查,属于正常工作,一般由局里接待,分管副书记副县长陪同,县委书记和县长吃饭时见个面,敬个酒就行了。这基本上是一个接待的原则,也是一个惯例。陈维国一来,这原则和惯例却因人而异了。在秦源市,陈维国属于学者型领导,少壮派,在干部队伍日益知识化年轻化的背景下,说他是秦源市一颗冉冉上升的政治明星也好,还是用一句农民的俗语,三月里的青苗——无价观也好,似乎都有道理,都不为过。

在去年的市政府换届选举中,陈维国是副市长的差额,虽说是耍猴的,或者用他的话说是陪杀场的,可他的差额,选情看好,和内定要选上的人只差那么几票,弄得省、市领导全都惊出一身冷汗。在官场上,差额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征兆,经过差额的人,除极个别民愤极大,组织部门不得不承认看走了眼的人以外,一两年,最多两三年后,没有一个不高升的,特别像陈维国这样年轻而口碑好的,升到什么地步,前景真就难以预料了。芝麻开花节节高,今天和他们平起平坐的陈维国,随时都有当市上领导,变成书记、县长的可能。有消息说过了今年年底,陈维国就会成秦源市委副书记,顶一个年底年龄到线,去市人大担任常务副主任的副书记的缺。官场上的人,吃饱喝足,眼睁大整天盯的,心里想的,口里念的就是这事,对一个没有任何悬念的准市委副书记,岂能不打破惯例,超常规接待。

林业局办公室进入高度战备状态,随时听候领导传唤,为局长准备相关资料。平常市上来人,赵田地主任必是和夏志坚局长一起陪同检查的,这次,不知是为了让赵田地坐镇,还是另有原因,反正,只带了田正纲一人,开了局长直接带干事陪同检查的先例,让大家惊讶不已,也羡慕不已。

田正纲写了两个材料,一个是夏志坚安排的,一个是赵田地授意的,尽管赵主任十二分满意,孙小泉看了,觉着并不咋的,不外乎就是官语套话空话组织得顺溜点。人言羝羊大了胞子跟着大了。办公室主任是一个夹缝中的角色,在局长副局长面前,是一个干事;在真正的干事前,又是一个领导。或者说一分钟之内,前三十秒是干事,是奴隶;后三十秒是领导,是将军,脸色的变化,比化学反应速度还快。处在这样一个夹缝中,办公室主任需要的是心计,是反应,是如何揣摸领导的心思。作为办公室主任,最怕的就是手下有两个局长的直属部队,在一定环境里,这些身份还是干事的人也是他的领导,身靠大树,有恃无恐,表现出一点趾高气扬,一点小人得势,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却全得装聋作哑给忍了。小不忍则乱大谋,不忍又能咋的,好听点说这是领导的心腹,是领导的眼线,难听点说,吃里扒外的汉奸一个。办公室主任对这样的人无可奈何,也奈何不得,这些人看似无意的一些闲话,常能让他如坐针毡,当了冤大头,受了夹板气还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打碎牙往肚里咽,自做痰盂把什么都一人揽了。

孙小泉没这经历,也没有这种狼狈不堪,他知道田正纲的背景。在县上,粮食局长是一个有职有权的官,在商品经济的大背景下,让你吃优等粉还是五谷杂粮,还不是粮食局长的一个条子一句话。记得在银坪乡时,工人身份的粮站主任甚至保管员,可对干部身份的乡干部吆五喝六,拿上供应证打粮买面,好像是从他们家面柜往外掏似的,心疼得五官都变形了。明明闲着晒太阳,乡干部和教师一去,一声恶狼似的:“忙,过几天来。”这些人全大气都不敢出地走了。什么权是最大的,对当时的他们来说,不是书记县长,而是满脸骚情疙瘩的粮站主任和幼儿园水平的粮站保管员,因为他们是直接管口的,一般人就像食槽边的猪,吃粗吃细全在他们的手底下。

在大米和优等粉象征性供应的时候,也有人整袋整袋地往回搬,在粗细杂粮搭配供应的时候,也有人一斤杂粮都没有。当然,能做到这样的,除了乡上的书记、乡长外,就是一些身份特殊,神通广大的人物。话说是杀不尽天下的穷人富不了天下的地主,这些人的大米和优等粉一多,他们的自然就少了,明明是从自己碗里舀饭的事,除了口头上说点不满发几句牢骚,再能有什么办法。羊只能吃草,狼永远吃肉,弱肉强食,生存竞争从来都是这么残酷。

官官相护。包公一身清正,要不是遇上了死心塌地的秦香莲,在《铡美案》中,也差点顺着陈世美的意送些银子把秦香莲给打发了。林业局长关心粮食局长的公子,同僚之间结成利益共同体,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符合一个共同的目标,因为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说不准夏局长的啥贴己亲戚也在粮食局长面前享受阳光雨露哩。没办法,不是政府不管,实在自己太懒;不怪县委政府,只怪自己命苦,谁让自己投胎时眼一闭投到了贫下中农家里,投个领导的娘胎,不也一路春风一路凯歌尽享阳光雨露,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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