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有人说看守所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把谁都能炼成火眼金睛,这话不错,岂止不错,千真万确。想我李作林工作了二十多年,转了一些地方,倾着心也维了一些朋友,可关键时候,全成了包,一个个全不认识似的,生怕我的晦气影响了他们的锦绣前程,别说想办法帮忙,不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就是好的。你知道吗,我在里边呆了那么多日子,前来探望的就你一个,谁不知道来那地方要想办法,疏通各种关节,是要担风险的。可只有你来了。你的政治前景是什么,他们的政治前景是什么,能比吗?就凭这,李作林两肋插刀的话就是面对天地祖宗说的,我没少花钱,连妻子的戒指项链都送了人,可屁都不顶,而你,连我一根臭纸烟都没抽,送上门的又不要,却担着那么大的风险把我搭救出来了,要我李作林再说什么我实在说不出。孙局长,李作林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你就看我日后的表现吧。”李作林这样说时,眼底闪着泪花,泪水随时都会流下来。

“不说了,不说了,安心休养一段,谁好谁坏数儿记心里行了。干咱这行的,刀尖子上走路,谁能保证不鲜血淋漓一阵,反过来讲也不全是坏事,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该怎样自己心里有个谱就行了。咱这道上,知人知面不知心,认一个人还真不容易,特别是真正认识一个人,就更不容易了。”孙小泉安慰道。唉,认识,谁能认识,李作林认识他吗?他对他作林真认识了吗?官场上,认识两个字太多太滥,认识后面的内容却少得可怜。

“昨天上午一出来,下午就有一拨人为我设宴压惊,按理说挺让人感动的,可不知道咋了,我竟一点也感动不起来,装模作样也办不到。在里边呆时,吃的和猪食差不多,心想,一旦出去,一定要放开肚皮山珍海味吃一顿,可真到山珍海味上来时,你猜咋的,全像锯沫似的没了任何味儿,味同嚼蜡,说多难受有多难受,今天还有人请,一听我就怕,逃避似地来到你这儿,他们越是这样,我越觉着他们心中有鬼,有愧。人心隔肚皮,和这样的人坐一起,你说,能让人身上不起鸡皮疙瘩吗?”

“唉——”孙小泉长叹一声,走到窗前,办公室里顿时有点静,有点压抑。

“孙局长没什么烦心事吧?”李作林问。

“唉,烦心事。不说了,不说了,喝茶。”孙小泉欲言又止,明显有点作难。

“孙局长,我恨不得把心掏给你看了,没想到你到现在还对我有话说半句,唉,也是,谁让我不争气。”李作林说罢,情绪一下变得十分颓唐。

“我是怕说出来影响你的情绪,不过,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我还真想有个你这样的朋友吐吐苦水,泄一泄心中的郁闷哩。”孙小泉说时,情绪也变得低落起来。

孙小泉心情沉重地诉说了绿天公司吴总对父亲的关照,父亲在吴总面前对他的叮嘱,孔从周对他的压制和一个又一个的心计,他的种种不顺心,特别是这次苗木分配计划中对他调虎离山的伎俩。甚至还谈了他的政治抱负,他有利的社会关系。李作林默不作声地听着,大小是个官,这样的事他不陌生,只是这样的事发生在他的恩人身上时,他有点不平,孙小泉最后说:“你平白无故遭这次冤屈,我被人压制,说到底,是咱们缺少自己的势力,手中没权,如果咱们的人手里有权,何至于都这样窝囊,这样被人任意宰割。”

李作林又找回了自己的位置,灵魂重新复归。“孙局长,我知道你重情重义,知恩必报,更知道你是个真正的孝子,不想让父亲没面子。我今天是专门感谢你来的,却两手空空,古人说得好,大恩不言谢,拿什么都不能表达心意,拿什么物质的东西都是对你的亵渎,好在你信任我,为我在无意中提供了一个报答的机会,我想这就是天意,我知道我会怎样做的。这样的话,你这儿我就不呆了,你的饭留着,以后庆祝时一起吃。”

“你的话我咋听不懂了?”孙小泉有点莫名其妙地问。“就我这样被人指拨的角色,永远没个出头的日子,庆祝恐怕是再一世的事了。”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天无绝人之路。”李作林像哲人,更像在发誓,说罢,果断地推开门,大步而去,这做派,又极像古代仗剑赴义的侠士。

吴信将市林业局的计划分派重重地撇下去,文件太轻,飘飘悠悠就像故意和他作对似的,他坐在阔大的老板桌后面,眼睛定定地瞅着飘在地上的文件。“养只鸡也到叫鸣下蛋的时候了,养条狗还能看家护院哩。”连全市的平均水平都没达到,关键时候金蝉脱壳,去省城开会,造一个一切都是孔从周所为的假象出来,孙小泉,你和老子玩这手,老子还嫌你嫩哩。

一百万,对他偌大绿天公司来说,杯水车薪,他需要的是十个一百万,这几年,苗木价格并不见涨,还一个劲地往下跌,可中央开发西部,退耕还林的政策一出台,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苗木繁育基地如雨后春笋,一个接一个地起来,你别看大多是一些不起眼的小不点,可蚕食鲸吞,恁是拿起小勺子从大公司的碗里舀。别看那勺子小,可长期不疲地舀下去,哪一家公司都怕,尤其是这些小点小站,根本不讲什么游戏规则,肆无忌惮,挖墙脚挖得无孔不入,为拉客户,为站住脚,杀价杀到让人不可思议的地步,谁都清楚,这些失去理智的星星之火一旦燎原起来,任是多大的公司,你都得吃不完了兜着走。

绿天公司属于那种说景气从没见过红火,说不景气又半死不活维持着的角色,吴信清楚,企业就像组织一次战役,成败绝不取决于一城一池的得失,关键要看到全局,看对最后的决战有几分胜算,从对黄德林的百依百顺,到对孙小泉前景看好后的拉拢怀柔,绿天公司得到过实惠,也冒过风险,搞企业不冒风险是没可能的,关键是不能冒太大的风险,孙小泉太顺,因而不知道作难的滋味,现在,该到给这小子一点压力的时候了,不经点坎坷长不大,坎坷重了又怕他爬不起来,或者就算爬起来再也迈不开步了。

给什么压力,怎样给压力?吴信一时吃不准的就是这,既要投鼠,还要护器,既要打草,又绝对不能惊蛇。

吴信这样想时,桌上的电话响了。“说话方便吧?”话筒里传来一个神秘兮兮的声音,吴信还是一下就听出了孙小泉的声音。

“就我一个,领导有什么重要指示,但讲无妨。”吴信开着玩笑说。

“告诉你,有好事了。”

“啥好事。”吴信一下站起来,“是不是有什么大路子?”吴信想着的是苗木的销路。

“两件事?”孙小泉吊胃口似的。

“第一件,你和市种苗站原童联系,话我都说好了,调十万香花槐过去,价格保证让你满意。”

“第二件呢?”吴信急不可耐地问。

“第二件嘛,比这要好得多,一劳水逸的事,你就静静地等着吧,不说了,有人敲门了。”随之,吴信的耳朵里传来嘟嘟的声音。

这家伙,葫芦里卖什么药,是不是嗅到了点什么,不过,听那语气,好像真有什么大事儿似的,和官场上的人打交道时间长了,你就会觉着这些人有时太胆大,无法无天;有时又太胆小,生怕掉下片树叶把头打破;有时太聪明,真正的心有灵犀一点通;有时又过分的愚蠢,蠢得你都不敢想那样的事竟会是他干出来的。官场上的人全都迷信,酒桌上划拳,你连赢他几个六连高升,他喝到桌子底下还绘升官图哩,大领导对小领导,小领导对下级一句屁都不值的表扬,会让他们高兴得直把萝卜当人参。

孙小泉是不是又听到了哪个领导无关疼痒的表扬,让他静静地等着,树在地里长着,季节不等人,他能静,敢静,静得住吗?

也只有等了,销售人员从各地传来的信息,有喜有忧,喜忧参半,市种苗站原童站长不但自己要了十万,还帮他们介绍出去了二十万,这令吴信有点鼓舞,却是孙小泉再没了任何动静,岂止没了任何动静,省上组织了个考察团,去南方一个省考察,说是来去半个月,可打离开第二天,孙小泉的手机就失去了联系,后来终于打通了,拿手机的人一口南方口音,没一句听懂的,吴信就有点摸不着头绪,这小子的手机咋让别人拿着,他是不是又在耍什么花招?

墙是站的,人是变的,孙小泉同样在变,这点,老奸巨猾的吴信比谁都看得清楚。

说是春天,可天上灰蒙蒙的,晴又不晴,雨又不下,整天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让人一看就烦。

孔从周近来情绪不好,时不时会有一股无名之火,他似乎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却不知道这些不安来自正常的生理反应,还是其他什么地方。孙小泉是他巢里育出来的鸟,一天天见长,翅膀一天天硬起来时,他由原先的期望突然变成一种恐惧,这种感觉产生后的某一天,他突然想起了古希腊寓言中农夫和蛇的故事,这个思维的孔道一旦打开,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就在他的记忆中经久不去,以至于连梦中都有狼的影子。对孙小泉他的感情是复杂的,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不甘平庸,像虎一样,属于平处不卧的主。

但他需要他,至少在一定时期一定阶段需要他,不断推荐提拔孙小泉,一是为了感恩,说实话,在陈维国调副市长后,他也走了些路子,就那路子,连他都不抱多大希望,因为不要说外面觊觎这个位子的人队排成了长龙,就局里,作为常务副局长的黄德林山一样横在面前,让他有一种以手抚膺坐长叹的感觉,深感逾越乏力,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甚至出乎他本人意料的是,他由副局长,越过常务副局长成了一把手,而最终取决定作用,让他攀上这个位子的不是别人,正是陈维国,是陈维国的极力举荐。

官场上,对继任者,原任的推荐从理论上讲是有一定作用,甚至是有重要作用的,对陈维国来说,就更特殊了,除了作为原任领导外,还有一个分管副市长的头衔,况且又是履新后的第一个合理化建议,只要被推荐者不是五毒俱全,民愤极大,一般是没啥问题的。尽管迫于情面他私下请了好几次客,但他知道,这些人,全是些酒囊饭袋,关键时屁作用都不起,却是这层窗户纸绝不敢捅破,一捅破,他就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再要和人打交道就难了。这就是官场,知道被人欺了还得报以感恩之心,知道被人扇了耳光还得面如桃花报以幸福的微笑,在这条道上,有两句诗是最恰当不过了,“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陈维国尽心尽力帮助他,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孔从周心里明得镜似的。和陈维国共事几年,他知道这是一个清官,不贪不占,能文能武,专业上、理论上、管理上,提得起,放得下,但这样的人清高,像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真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了。

知恩不报非君子,他要报,物质的东西过于流俗,拿不出手,也不敢自讨没趣,他选择了孙小泉,选择了这位市长的准驸马和乘龙快婿,在这点上,感激老天爷给了他这个机会,陈维国越是拒绝,他越是矢志不渝,这是一箭三雕,甚至四雕的好主意,反复推荐第一表明他孔从周知恩必报的诚心和意气;第二表明孙小泉的优秀,不论成不成,每推荐一次,等于孙小泉亮相一次,政治筹码加重一次;第三表明陈维国大义灭亲,不徇私,公正廉明,每拒绝一次,都让人对他高看一次,孔从周知道,孙小泉迟早会上去,与其这样,他当然希望从他手里上去,能把手下的人推荐上去,让人才流动开来,不致成为死水一潭,这是领导显水平,显本事的地方,官场上的人,谁不希望混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不说,至少自己脸上光鲜点。小王变成老王、王老自己能想开,想不开的是外人,在人前人后,王老和王局长的待遇绝对不一样,岂止不一样,天壤之别。

之所以说是一箭三雕,甚至四雕,还在于感恩只是一个方面,甚至还不是主要方面,孔从周实际上是想以孙小泉来牵制黄德林和申强胜,当副职时,他知道黄德林打心底瞧不起他,岂止瞧不起,还没给他少耍腕子,少使绊子,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见装成看不见,知道装作不知道,各干各的事,忍辱求安。越过黄德林成为局长,让黄德林成为他的副职后,没有谁比他更能理解黄德林的心情,不憋出病,不给他撂挑子,关键时候不让他难堪就算他很有城府了,要让他心甘情愿配合他的工作,鬼才相信。将孙小泉提为办公室主任,砍去申强胜这根黄德林的腿,将黄德林致残,然后以孙小泉逼退黄德林,釜底抽薪,林业局就成他孔从周的一统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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