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李书记,字又长进了吧,能不能赐幅墨宝,让部下拿城里炫耀炫耀。”小泉一脸诚恳地说。

“就我那字,屁墨宝,只是合大家的胃口,本是玩着耍的,拿去的人竟全装裱了堂而皇之挂起来,传来传去,写字成人的负担了。对了,我这个半吊子书法家还不是你给扇出来的,你是装裱悬挂我字画的第一个人,我没记错吧?”李作林故作轻松地问。

“真是纱帽底下没懦人,你连这点小事都记着,真是好记性。”孙小泉大为吃惊地说。

“咋能忘呢,那可是我的处什么来着,……处女,处女作。至今还在办公室墙上挂着。我想取下来,小杜不让取,说大家一致称赞。是真是假就只有小杜知道了。”李作林渐入佳境,自豪之意脱颖而出。

“这你可就私心了,刚才还说记着我的,打一挂上大家就说好,岂止说好,好些人都觉着意外哩,说你公事干得有声有色,没想到字也写得这么好,真可谓多才多艺一儒将。”

“啥儒将,什么话从你口里出来就好听了,我是粗人干了点文事儿,不承想干成了。哈哈。最近又写了些,你给指点指点,有看上的,拿几幅,我这人来者不拒。”说时,往套间里走,又像突然记起来什么似的,“你来,总不是真心诚意专门看字来的吧?”jiqu.org 楼兰小说网

“本来不想说,怕给你添麻烦,你这样一问,看来是天意,我不得不说了。”

“你和我之间还绕什么弯子,只要是不要我胳膊腿子的事,随便说。”李作林望着一脸谦卑的孙小泉,干净利落地说。

“今天来乡上,一是专门拜望老领导,求几幅字城里挂,二是顺便将我舅舅的一点树苗带来。本来要送城关镇的,夏局长说我是银坪乡调来的,说李书记的人办事干散,讲情讲义,就把条子开你这儿了。”小泉说罢掏出夏局长的条双手递过去。

“你们的夏局长真是,都多年的老关系了,一句话的事还用得着这样。回去告诉夏局长,以后再这样就见外了。才十万就划着给夏局长讲,小泉啊,不是我说,你也把我当外人了,你一句话,不也解决了,这点事,啥事啊。树苗在哪放着?”

“乡政府大门附近”。

“车号是多少?”

“07789。’’

“小杜,去,07789,告诉谢增全,直接送点上去,九折,每株八分。小泉,我可只这点权,已经是最高的了,再也不能高了。钱一便付了,免得你再跑一趟。”

孙小泉喜出望外,口上并不过分感激,“我就代我舅舅感谢你了。”

小杜走了,他俩进到套间。李作林的套间里已摆了一张大书案,一方蛟龙出水的透雕洮砚放在桌上,青花瓷笔筒里放着十几支长短不一的毛笔,笔洗里盛着水,整个一副铺开场子大干快上的样子。李作林从画案下拿出一沓写好的字摆在案上,孙小泉极认真地一张张地看着,点评着,此时的李作林就像一个学生,屏着声儿听着,不时也说说孙小泉没说到的地方。渐渐地,一团轻云从地上升起,李作林就有种飘在半空里的感觉。

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孙小泉从中间小心翼翼地抽出六张,“有点贪了,这四张我给我裱个四扇屏,这两幅我落个顺水人情,送给我们的赵主任和夏局长。”

“夏局长和赵主任不会笑话吧?”李作林诚惶诚恐地问。

“啥笑话,你等着吧,感谢都来不及哩。”

树一交,钱一领,舅舅说话时高兴得声音都有点颤,“收树苗的那个人说,咱的折扣和等级是最高的,问我是谁的关系,我说我是送苗子的,不知道,啥都没说。”

“对,没说就好,对谁也不要说,让你朋友也不要给任何人说。”和舅舅按捺不住的兴奋形成明显对比的是,孙小泉一脸严肃。

舅舅走了,他朝卫生院方向走去,快到卫生院门口时,却岔出来上了另外一条上山的小道。

孙小泉在一棵酸梨树下站着,这是银坪乡的一个制高点,从这儿低头望去,乡政府、卫生院,整个银坪街的大街小巷全在脚下。三月的银坪乡,最具神采的是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麦苗已有匝长,嵌在一片金黄之中,水彩画似的清爽。风吹来,一阵阵浓浓的花香直抵肺腑,让人心旷神怡,一片芬芳中,是嗡嗡嘤嘤的蜂鸣声,看又看不出一个,就像音符似的,蜂儿全变成了音乐,整个银坪乡成了一个共鸣箱。去年这时候,他还在脚下那间乡政府的房子里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而今,那间房子还在,那间房子里曾经的故事还在,包括那幅他装裱后挂上去的李作林的书法,但他似乎和那个地方已经有了种无形的距离。

树苗卖出了远远超过预想的好价钱,他这个外甥在舅舅眼里绝对成功,甚至已成了一个人物。他却高兴不起来,岂止高兴不起来,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和失落,说不出的孤独和空旷。想当初在李作林面前放屁都不响,被李作林当猴耍的他真是一个人物吗?是什么使作为一乡书记的李作林对他如此热情,为他大开绿灯呢?除了他违心的谄媚和无耻,尽管他在刻意掩饰,可那,能哄骗了别人,又如何能哄骗了自己?身份、地位、权,所有的荣耀都取决于这些无形而又实实在在的东西。他有吗?没有,什么都没有,因为没有,就有了舅舅走后当天晚上的辗转反侧和彻夜未眠,奋斗,只有奋斗才能改变这一切,可他,一个没有任何依靠的农民的儿子又如何奋斗呢?如果说银坪乡是他人生跳板的话,已经跳起来的他双脚又将落到哪里,哪里又是他的第二块、第三块、第N块跳板呢?

这棵酸梨树下是他和俞晓丽经常来的地方,从这个地方看傍晚的银坪街,炊烟袅袅,多么优美恬静的田园风光啊,记得有一次他对晓丽说:“能在这儿心闲自乐地过一辈子,也是一种福气。”

“别吃饱喝足发思古之幽情了,你没问问,你愿意,你的心愿意不愿意。”晓丽平静地说。

“我谁都不问,只问你,你愿意不愿意?”小泉辣的眼睛盯着晓丽。

“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这世上,宠辱不惊,能管住自己脑袋的人不多。鲁迅先生有一句名言,中国人是一阔就变脸,但愿这话说的不是你。”晓丽眼望远处,目光深邃,似自言自语,似独自思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晴朗的天空下,远山的轮廓格外分明,一道一道,越在后面的山颜色越浅,隐隐约约,有点纱的感觉。

“就算我想变脸,可我得阔吗?什么时候能阔呢?”

孙小泉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他的声音,晓丽的声音那么真切地萦绕在他的耳边,只是,这一切都是过去,现在他的眼前,只有幸福开放的油菜花,一串挨着一串,一串挤着一串,在风中摇曳着。

他在酸梨树下坐了好长时间,看着刚才还熙熙攘攘的银坪街人渐渐少了,终至安静下来,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安宁与平静,他才慢慢走下山来,到卫生院门口时,迟疑片刻,毅然决然地越过来,快步走到班车停靠点。他知道,还有最后一班去县城的班车,错过这趟车,就只有银坪乡过夜的份,这是他绝对不喜欢的。坐在班车上,就在班车启动的一刹那,他后悔了,要知道现在再来一回银坪乡,除了找机会外,就只能下决心专门来了。

孙小泉最终还是没有下车,他朝卫生院方向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在心里长叹了一声。

星期一早上学习完,赵主任宣布了一件事,经局务会议研究决定,孙小泉同志驻黑窑林业站,督促那里的造林护林工作,具体时间视工作情况而定。

麻绳偏从细处断,害怕发生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督促,听起来多好,孙小泉成了局里的钦差,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了。黑窑那地方小泉去过一次,加上瘸腿子站长,总共五个人,清一色的男性。如果多抽几个人,最少有一个给他垫背的,他也心安理得,可整个办公室就他一人,整个局机关也就四个人。赵主任说了一些局里决定加强基层一线的决策的英明,抽调干部蹲点的重要性,赵主任说:“这四位同志都是局领导从机关干部中挑选出的,平常表现优秀,能独当一面,工作作风扎实,有这几位同志驻点,相信疲软的林业站工作会有一个根本性改变。孙小泉同志能被领导看重,列入这次抽调队伍中,充分体现了局领导对我们办公室,对孙小泉个人的重视和信任,是我们大家的光荣,我提议,今天中午咱集体撮一顿,为孙小泉同志饯行,大家看怎样?”

田正纲说:“局领导英明,赵主任更英明。”

赵主任听了,笑着对田正纲说:“小子,你可别把我的吃饭碗当成小菜碟,拳再好不能赢领导,你再能还能比领导能,你这话要让局领导听着,我可就剩捆被子回家一条路了。”

平常几乎整天都没几句话的方行范也凑上热闹了,“还没到酒桌上,赵主任先递话了,谁说拳再好不能赢领导,我听的是拳再好首先敬领导,咱就华山论剑,酒桌上见分晓。”

“别吹了,就咱那松鼠瘾还上酒桌,隔瓶子就醉了,敬个屁。小泉,你说是不是?”赵主任笑着问小泉。

小泉微微一笑,“隔墙扔簸箕,还没反正哩。”

大家这样说笑着,气氛十分轻松。孙小泉心里却轻松不起来,猛看这现象,好像是大伙早就串通好捉弄他的。这么大的事事先咋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大家都清楚,就他一人蒙在鼓里,牛皮糊灯笼,里黑外不明。道行啊道行,他也拼命修炼着,看来实在是悟性太差,咋修炼都像油花儿似的漂在水上,咋整也入不到水里。前天舅舅的树苗卖了个好价钱,李作林书记对他的热情超出他的意料之外,可他,心里不知怎么就是高兴不起来,感应,一切都是感应,心都有感应了,可他还是没感觉,一点都没感觉。他有点怕,怕的不是被弄到了黑窑林业站驻点,而是对这么大的事他竟没丝毫悟性,以这样低能的心智从政,日后的沟沟坎坎不知还有多少。

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他毕竟不是当年初出校门,思谋着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毛躁小伙子了,尽管他依然嫩得可笑,但依然得往宠辱不惊的深沉里装,没办法,吃上妖魔饭,跟上妖魔转,已经上了这贼船,就只能昏天黑地往前走了,至于风险浪恶,桅折船沉,就只能是命中的事了。裹在人流里的他连方向都很难把持,至于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中午的菜点得丰盛,气氛也好。赵主任久经考验,量是练出来的,方行范口上逞能量到底不行,推杯换盏没几下就堆在墙角下周游列国去了,孙小泉苦在心头,癞蛤蟆支桌子,面上还得硬撑着,酒没少喝,终究还是没醉,当然要不是小英在旁暗中解围,说醉他早醉了。可小伎俩也常会露馅,“这么多人你咋就偏小泉一个?”田正纲抓住把柄问。

“你们都是酒缸里泡出来的酒鬼老油条,老实巴交的小泉能和你们比?”小英说。

“还老实,最老实的人把你叫姐,我们咋就没想到这么个讨好你的办法。”

“赵,赵主任——叫姐。”堆早墙角下喘气的方行范这么一句,一下让大豕全喷饭了。

中午饭一完,局里的吉普车就将晕晕平平的孙小泉送到了五十公里外大山深处的黑窑林业站。

说是站,黑窑林场沟沟岔岔算起来也就两干亩多点。

柳县林业局有几个站点,林却不多,分散在西南和周县交界。周县林木管护得紧,本县的不敢伐,常常趁月黑风高越过县界,一进来就剃头似的,白惨惨的树茬子让人看了气愤。周县和柳县相邻,关系却不好,官司都打到省上过,症结就是林。群众的工作说难做也好做,抓几个重点一罚,就会安定一阵子,说是重罚,也重不到哪去,一个光炕三间烂瓦房,榨干也没多少油水。难的是极容易反弹,就好像不长记性的人。林业站的人看着,护着,却是林不见长,反目渐减少,气得林业站的人明里不说,暗里也怂恿柳县群众到周县去砍,凭啥只许他们砍我们的。当然抓住少不了重罚,群众受苦,林业站的人解恨,针锋相对,一报还一报。

黑窑林业站却独特。

黑窑林业站周围没林,岂止没林,草都长得不旺盛。但这块林却长得像模像样,是柳县唯一一块原始森林。说了你可能不信,黑窑林场的林不是人护起来的,而是神护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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