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孙小泉目光穿过玻璃望着窗外,半天无语。

“我只能给你半截云梯,还有半截,准确点说是少半截得你自己去找。”

孙小泉猛地回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申强胜,“从哪找?”

“从孔从周跟前找,从一切有云梯的人跟前找!”申强胜干脆果断地说。

“……孔从周?”

“小泉,直白点说,我想让你接原童的班,任办公室副主任。黄局长的话我已经说好了,但黄局长和我的意见只能占百分之八十,还是百分之二十得孔局长点头。现在,这云梯就在孔局长手里,该我和黄局长做的我们已经做了。现在,天时地利人和你都有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看你的了。”

孙小泉忽地一下从沙发椅上站起来,眼含泪光,“申主任,不管结果如何,我真诚地谢谢你和黄局长。我会唱着《国际歌》去努力的,为了你,为了黄局长,为了……”小泉喉头一哽咽,后面的话戛然而止。jiqu.org 楼兰小说网

文维民莫测高深的眼光和申强胜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让孙小泉所有的好心情随风而散。孙小泉坐在桌前,百无聊赖随手拿起小小的毕业纪念册。想当年在金城林专,那是一段多么让人怀恋的日子啊!就是毕业后,开头一两年,还是信来信往,不管地址是省市机关,研究单位的,还是像他一样蜗居穷乡僻壤的,一见信就激动,一读信就感动,有时,读着读着就泪水涟涟不能自已,特别是读那个曾经有点意思的名字叫辛欣的女生的来信时,浮想联翩的同时,更是百感交集。渐渐地,一些人恋爱了,成家了,诸事缠身怀才不遇希望泯灭了,曾经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少年豪情随风而逝,信渐渐少了,弥补这个缺憾和苍白的只有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看毕业纪念册,默默相对,作无言的心灵的交谈。

他翻到了叫张荒的同学的一页时,突然眼前一亮,“彼以剑创其始者,吾将以笔锋竟其业——录巴尔扎克座右铭赠小泉同学”,这是巴尔扎克写给伟大的拿破仑·波拿巴的一句名言,这句话,在很长一段时间激励着孙小泉,他不舍昼夜地读,默默无闻地写,就是想“以笔锋竟其业”,实现自己的理想,完成属于自己的辉煌。这种努力给他带来过一些成功,甚至从一定意义上讲改变了他的人生,可调到市上后,他慢慢觉着,在社会这架庞大无比的风车面前,他的坚持有点像那位拿着长矛和风车交战的可爱可笑而实在可悲的堂·吉诃德骑士了。他的那点雕虫小技,放到市上这个干燥至极的沙漠里,就像一滴水,甚至还没挨着地就在空中蒸发了,以至连他都怀疑他有没有那一滴水。他继续写,隔三差五也在发,可有谁把他那点小玩意儿当回事,官场上,他开始自觉不自觉地日渐成为堂·吉诃德,他得掉转方向,至少要遏制这种日渐加速下滑的趋势。与其束手待毙,勿如起而拯之,他清楚,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拯救他的人很多很多,但都是外因,只有他,也只有他才能真正拯救自己,因为所有的变化得取决于他这个内因。

林业局附近有一所小学,在雪白的墙壁上,他经常看到这么一句,准备好了吗——为事业奋斗终生。现在,坐在桌前的孙小泉一遍遍在心里拷问自己,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吗?他想起了一位哲人说过的一句话:世界上最好的机遇也不会赐予没有准备的大脑。现在机遇就在面前,向他眨着诱惑的媚眼。他知道,机遇就像一个荡妇,绝不会仅仅向一个人抛媚眼,在所有心怀不轨的男人中,他是各方面条件最次的一个,要改变这个现状,要三千宠爱集一身,要六宫粉黛无颜色,对他来说,只有拼命,哪怕功败垂成,也不失豪杰本色。他觉得,他不是一个安分的人,骨子里、血液里汹涌的全是不可告人的野心。走进孔从周局长的家时,孙小泉一改往日的委琐、自卑和胆怯,没等孔从周让坐,一屁股坐在客人坐的沙发上,将一盒包装精美的明前龙井放在对面的柜上,“孔局长,我姑夫让我来专门看看你,说他太忙,再不来怕你多心了。”

“你姑父?谁是你姑父?我不认识吧?”孔从周一下被放到一个被拷问的被动位置上,孙小泉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幽香的茉莉花,轻抿了一口茶水,并不急于回答,“就是,好像我不认识。”孔从周还不知道“姑父”是谁,就心虚地连说两声,好像我不认识,单从这点,孙小泉就知道他的云遮雾罩和瞒天过海起了作用,他已经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

“你咋能不认识呢,认识,不仅认识,而且很熟悉。”孙小泉继续吊孔从周的胃口。

“熟悉?我想不起来,到底谁?”孔从周有点认输了。

“咱林业局的原任局长。”孙小泉一副从容坦然的样子。

“你是说陈市长?陈市长是你姑父?”孔从周大睁着小眼睛,这层关系出乎意料,让他大吃一惊。

“怪不得你从县上调市上了。你咋不早说。”孔从周的口气有点惊喜,也有点稍许的抱怨。

“我姑父不让说。说一旦你们知道了,少不了许多方面关照我。都在一个单位,影响不好。”

“你姑父这人可真是,什么时候都把我不当自己人看,还打发你专门来看我,这么客气,你说,让我咋说你姑父,清廉也不是这么个清廉法。”

“我姑父说你们在一起时,配合得很好,你很支持他的工作,他能到市政府工作,还不是靠了你们一帮铁杆子朋友。”

“你姑父真这么说?”孔从周激动地问。

“你们大人之间的话,我哪敢掺假。”小泉极认真地说。

“好,你姑父的心意我领了,东西我收下,向你姑父问好。”

“那我先替我姑父感谢你了。”

“小泉,工作怎样,还舒心吧?”孔从周关切地问。

“还可以,只是原童主任调出去后,人手紧,比原先忙多了。”

“办公室向来就是个忙单位,一个萝卜一个坑,调出去一个人,肯定更忙了,不过也好,年轻人忙点好,忙能锻炼人。”孔从周头倚在沙发后背上,领导者居高临下的心理很快复苏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忙点好,忙了有提高,真闲了,倒显得无聊。”

“是,忙点好,只是现在的许多年轻人并不像你这样想。”

“孔局长,你早点休息,我走了,我一定把你的话转告我姑父。”

“年轻人,好好干,为陈市长争光。”说时,从肩上拍着小泉送到楼梯口。

哐的一声,孔从周的门合上了,孙小泉的门打开了,他长出一口冷气,才觉着有点莫名的后怕。

“小泉,你的信。”令素云将信递给孙小泉,小泉瞥了一眼,拉开抽屉,随手扔了进去,让令素云觉得有点没趣。

中午时分,孙小泉斜躺在床上,心绪烦乱地看着俞晓丽的来信。晓丽的信还像先前一样写得清丽、关切,娓娓地诉说中流露出些许淡淡的伤感。记得先前,每看到晓丽的信时他总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激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感觉就像兑了水的牛奶,味道日渐寡淡起来,而今再看时,已不是寡淡,而是索然无味。俞晓丽突然闯入市林业局办公室找他,使他感到十分惊讶和意外,好在他来得及时,没和其他人搭上什么话来。俞晓丽开会的那两天,他正好手头没事,他想去看她,哪怕只是出于礼貌,属于礼节性的,但随即就有一个声音说,不能去!不能去!这声音有时那么轻软,有时又那么严厉,像猫头鹰的干号,像魔鬼的嘲笑,最终他还是没有去,直到他看到那件重新编好的红毛衣和那根精致的领带。

他有点后悔,有点恨自己的残忍,他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个电影《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有一个情节让他印象很深,那时的他情窦初开。痴情的姑娘给他心中热恋的“阿哥”纳鞋垫,电影插曲恰到好处地唱起来,“妹妹给阿哥写封信,不拿笔来拿起针。一行行针脚一行行字,行行都是情和意。”电影中的姑娘幻化为俞晓丽,姑娘手中的鞋垫幻化为眼前的毛衣。一行行针脚一行行字,行行都是情和意。也是,他的情和意呢?他在拷问他,灵魂在拷问他,他闭上眼睛,灯光下编织毛衣的俞晓丽的影子照样一遍遍在他眼前闪现。孙小泉,你是个小人,是俞晓丽在你最狼狈的时候给你一个男人的尊严,给你爱情的激励,没有俞晓丽的激励,说不准你还在背着“邮票”和“粮票”的屈辱过你没有人格没有尊严的日子。这不是别人骂的,而是孙小泉自己骂的,骂上一阵,心中的闷气出上一阵,郑倩秋又不失时机地站在他面前,那么美丽,那么高傲,从头到脚一派贵族和公主的气质。

好在俞晓丽即使在善良而机警的令素云面前也没暴露他俩的关系,女人的直觉最可怕,但直觉不能作为证据,俞晓丽说她是“表姐”,令素云也就只能当“表姐”了,但心里,聪明的她明得镜似的,孙小泉那点小伎俩岂能躲过她的火眼金睛。在通往理想的路上,俞晓丽不再是助推器,而是绊脚石了。纵使他一万个不情愿,但现实告诉他,最好的办法是冷落她,袖筒里的火袖筒里灭,没办法,人本来就是一个两面复合体,善的一面表现为人性,恶的一面表现为兽性。对于他孙小泉来说,得人性兽性一齐上,有奶便是娘,管他老娘嫁给谁,咱们先把喜酒喝。

12月18日,对于学着深圳、广州日益迷信起“1”和“8”的国人来说,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黄道吉日,许多人都在等这一天有奇迹出现,但什么也没有出现,这天和往常任何一天一样平淡无奇,然而在秦源市林业局,这天似乎天降吉祥,真有奇迹出现了,因为这天九点三十分后,几乎每一个科室都在谈论同一件事——孙小泉任秦源市林业局办公室副主任。

林业局是一个正县级单位,县级、副县级近十人,科级副科级超过了三十个,一个副科级,本单位一张纸,一个字的事,并没啥,但这事放孙小泉身上,就多少有点邪门,有点意外,有点匪夷所思了。机关大院前段时间倒是有盐没醋地议论过一阵,却只在文维民和武长治之间,有看好文维民的,有看好武长治的,谁都说服不了谁,因为论水平、论资历,放他俩中哪一个都像,谁都没想到会是根本不为人看好的孙小泉。这么一来,孙小泉就像一匹突如其来的黑马,倒让许多人转不过弯子,一下弄了个措手不及。

木已成舟,大家站在局长的位置上,而不是站在文维民和武长治的角度上去观察分析时,才觉着纱帽底下没懦人,当领导的还是胸怀全局,技高一筹,文维民和武长治是局机关公认的两个有水平的人,问题出在他们拴在了同一个槽上,龙虎相争,自然成了一件难解难分的事,偏向谁都是成一损一,好坏各半,与其这样,倒不如另择人选,官场上最怕失衡,官场上走,就像钢丝上走,惊险有趣,全部本领就看你平衡的功夫。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文武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不想孙小泉成了最大的赢家。”

“螳螂捕蝉,岂知黄雀在后,世上的事就这样,不在你多能,关键在于会不会防人,你没看拳击场上赢的往往是防守型选手,瞅准盯稳,抓住时机,三五下胜过几十下,关键时候,一拳定胜负,谁还管你做了多少无用工。”

各科室都这样议论着,好像孙小泉真成了得利的渔翁,唯独办公室声音哑哑的,文件放到桌上,文维民看看武长冶,武长冶看看文维民,一丝苦笑。

孙小泉没来办公室,大家的议论,有些他听到了,有些没听到,大同小异,都认为文武二人自相残杀,他凭空捡了个大便宜,他轻蔑一笑,是祸躲不过,是福等不来,想着天上掉包子,张大口等着去吧,他手指在桌子上敲着,随之而出的,是《国际歌》的词儿,“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哐,门开了,孙小泉一惊,抬头一看是吴焕良。

“你可真能沉住气,外面都议论得快翻天了。我早就看你这人有出息,可不,从我的想法上来了吧。”吴焕良高兴地说,就像他押宝得了钱似的。

“一个副科级值得这样议论吗?”孙小泉不屑地说。

“啥,副科级咋了,那是跳板一个。”吴焕良像被人挑战似的,大睁着眼睛说。

“没想到你看问题还有几成。”孙小泉从吴焕良肩上拍了一巴掌。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你说呢?”

“意思是对的,只是表达有点欠准确,应该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

“对,就是这两句,我一时没想起来,说,什么时候请客?”

“你和我还什么请客不请客的,想吃啥,随便说。”说时,从床下拿起一大袋东西,“这东西拿去,比吃一顿饭值。”

“啥?”

“黄花鱼。”

“不要不要,我只是开开玩笑,你现在是主任,是领导了,哪能随便要你的东西。”吴焕良推着,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怎么,真不要,主任就不要朋友了,你不要,就让它坏去吧。”小泉生气地说,“别人送我的,我又捎不去,把这还推让个啥。”

看孙小泉生气了,吴焕良不好意思地说:“那我拿去了,黄花鱼是好东西,挺贵的,咱市上还没卖的。”

鱼是郑冰芬送的,小泉捎不回家,只好做顺水人情,让吴焕良打牙祭去。

吴焕良走了,他的话却久久在孙小泉耳边萦绕,“副科级咋了,那是跳板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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