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这样想时实际上他忽略了一个重要人物——郑倩秋。

到陈局长家里去时,有时碰巧陈局长和郑阿姨都不在,就郑倩秋一人,进门一问,都熟人了,马上退出来,显得生巴巴的,就和郑倩秋对着电视剧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小泉敷衍,郑倩秋谈兴却浓,小泉敷衍不过去,顺着她的话题、她的思绪往下谈,谈着谈着就撇开电视,甚至关了电视海阔天空起来。小泉尽管爱学习,看的书也多,也杂,可和政教系毕业的郑倩秋交谈起来时不时就露馅儿接不上茬。郑倩秋恰到好处将话题引开,他俩便又滔滔不绝起来。次数一多,他有时倒想和郑倩秋谈谈,和郑倩秋谈虽没有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夸张,但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的快乐却不在少处,谈到尽兴处,郑倩秋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眉飞色舞,一副小女孩的样子,小泉见了,有时心里咯噔一下,思维就会出现短暂的分散与紊乱。jiqu.org 楼兰小说网

有句话说得很潇洒,细品起来又很无奈,世事岂能尽如人愿,但求无愧我心,老天爷把人打发到世上,啥都体现出一分为二,叫花子有皇帝没有的幸福,皇帝同样有叫花子想不出来的痛苦。陈局长家是多好的一个家庭啊,荣誉、地位、财富,等等,别人没有的他都有,可同样,别人有的他却没有,什么?子女。陈局长和郑冰芬是从下乡插队时就相好的知青,那年天奇冷,打围堰时,陈维国连人带车跌到了水坝里。正当大家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惊得目瞪口呆时,在堰上给架子车里装土的郑冰芬几步从堰上奔下去,扑通一声跳进冰碴子有一匝厚的水里。

那几天正是她的例假”。郑维国得救了,人都说郑维国的第二次生命是郑冰芬给了,可从此她却落下了妇科病,结婚后,尽管看过好多医院,可终究还是生育不了。陈维国经常开导妻子,怕她有思想的负担。作为女人,生不出个一男半女,她总觉着有点对不住丈夫,特别是一位对她冷暖在心,关怀得无微不至的丈夫。打从郑倩秋上初一开始,她就把侄女从乡下接到市上,边抚养,边供上学,直到现在大学毕业。她也没和哥哥说过过继的事,在倩秋心里,这里早就是她的家了,而乡下那个家在她的意识中反倒日渐模糊起来。郑冰芬和陈维国早把倩秋当女儿看了,甚至,意义超过了女儿。

这些是孙小泉后来才知道的事,到知道这些私秘事时,孙小泉早不是现在的孙小泉了。

不管孙小泉离陈维国局长有多近,许多事还是灯下黑,不在那个层次,你就无法深入那个层次的生活,更无法知道那个层次的人心中的隐秘。

孙小泉是以陈维国局长随从的身份来柳县检查的,一行六人,就他一个干事,还有两个司机,也是掌握方向路线问题的“地级干部”。官场上的人,鼻子眼睛比警犬还灵,陈局长没把孙小泉当干事看,他们又岂敢把小泉当干事看,尽管要说领导从夏局长到县上领导,他们都是小泉的顶头上司,因为直到现在,他的组织关系还在县上,还在县林业局,可谁都看出来,小泉是一只翅膀长硬了的鸟,从他们手里飞出去是迟早的事了。

晚上休息时间,孙小泉专门拜望了夏局长,尽管他没忘程前章的一度话,也没忘黑窑林业站死一般寂静的夜晚,但夏局长最终还是有恩于他,日后从市上回来,还要在他手下讨杯羹的。这个城府颇深,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对小泉的登门拜望还是有点意外,甚至有点不意觉察的激动。

“来就来了,还带东西干吗。现在的人,转眼变心,已很难找到你这样有情有义的了。喝茶,尝尝我这明前龙井地道不地道。”

“太客气了,让我遭罪了。”小泉口里感激着,心想,曾几何时啊,他几百元钱的东西夏局长看都不看一眼,别说明前龙井,水也没一口。林专高材生知道清明前采的龙井为龙井中的极品,没一定渠道,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夏局长拿出这样稀罕的东西招待他这个下级,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不需人说,就凭我的眼睛也能看出你在陈局长心目中的位置,是珍珠终要放光的,人才谁看了都是人才。原想着在黑窑锻炼几个月,调办公室,赵田地年龄大了,你兼办公室主任算了,可我的笼子太小,事实上也没这个福分。不过也好,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市上发展空间咋说都比县上大。”在小泉的记忆中,夏局长如此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这恐怕还是第一次。

“啥发展,还不是混几日回来,给你拉马垂蹬。只要到时不嫌弃,我就千恩万谢了。就这次,听说要不是你推荐,哪能轮到我。”

“啥推荐,还不是你是个人才,脱颖而出,如果推荐那么起作用的话,我早把我先推荐了。谁不知道市上和县上的差别,宁当市上的狗,不当县上的有。在县上出一辈子臭汗,到头来一个正科级就封顶了。”夏局长虽没直接承认推荐,那意思就和推荐差不多了。推荐,要推荐你真先把你给推荐了。不过,见人先说三分好,未可全抛一片心,官场上就这样,阳世凡间人弄人,阴曹地府鬼弄鬼。

“夏局长你说哪去了,叫个瞎子摸一把你也不是在局长这个位置上停住的人,谁不知道你政绩卓著,群众口碑好,如果你一两年内不在县级位置上,恐怕市上领导全得青光眼和白内障了。”孙小泉愤愤不平地说。

“小泉啊,你是为我说公道话,就凭这我感谢你。照你说的,再干三两年,有变化再看,没变化换个地方,这地方,出力不讨好,太累了。你好好干,你年轻,有文凭,脑瓜子又好使,前途无量,正是干一番事业的时候。有啥事,有啥需要我帮忙的,随便说。噢,对了,有件事我还要责怪你呢!你舅舅的树苗,你能给宋小英说却不给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给我张个口能把你人给矬了。”

“夏局长见外了,看你整天脚不点地那么忙,别人不理解,我还能不理解?”

“再要有这事,可别怪我不念交情。”夏局长故作生气地说。

“岂敢,岂敢,一之太甚,岂可再乎。”小泉忙不迭地认错。

第二天上午汇报,中午吃饭,在柳县宾馆最豪华的包房里摆下两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县委书记周志成站起来,举杯对陈维国局长说:“各位,这是陈局长以局长的身份喝咱们柳县最后一回酒了,机会难得。错过这次机会,下次就是想敬,恐怕也上不了那个档次,没那个机会了。陈局长,一切尽在不言中,我先喝为敬,柳县的工作还要你多关心,多指导,大家说对不对?”

“对。”说时,掌声响起,隆重热烈。

到孙小泉跟前时,周志成说:“小孙,你是咱柳县的后起之秀,来,干一杯。”

“周书记,见外了,我还是您的部下,我先喝,敬周书记。”说时,一仰头,一口喝下去了。

“当我的部下,眼界太低了,把陈局长跟紧,咱这两桌,全是马脚,就陈局长是真神。”

陈局长听了,哈哈一笑,“周书记怕我们喝酒,先把自己给喝醉了。主醉驱客走,咋来了这一手?”

“谁说醉了,来,我尊敬的陈市长,不,陈局长,咱俩来他个桃园结义满堂彩。”

“陈市长”,在一片嘈杂声中,周书记的这三个字孙小泉听得格外真切。“这是陈局长以局长的身份喝咱们柳县最后一回酒了,机会难得。”他的耳边又回响起周书记的话。难道,陈局长要高升?要升任市长?要走?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这样想时,孙小泉不由自主地发起呆来。“小泉,吃菜。”‘‘噢。”他慌忙回过神儿来。

陈局长在柳县春风得意时,孙小泉在一个暗角也亮了一回相。长这么大,和县委书记、县长一起吃饭,县委书记还给他敬酒,特别是和夏局长的谈话,让他真正虚荣了一把,多少感觉了一下高高在上的滋味。但回来后却有一种怅惘,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渐渐他觉出来,这种怅惘竟和陈维国局长有关,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什么时候陈局长和他联一起了,荒唐。荒唐之后,一方面他希望陈局长高升,陈局长的水平和人品,具备了干一番大事业的条件;另一方面,他又害怕陈局长高升,县官不如现管,陈局长高升了固然好,可跟屁虫一样的他咋办,让他回柳县,在未随陈局长去柳县检查前还有这个准备,因为咋说他毕竟是借的,可这次检查后,他就完全打消了这种准备,好马不吃回头草,柳县绝不能回去了。他想起了伟大音乐家贝多芬的那句话:“我要扼住命运的喉管。”可如何扼住,就算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可他的敌人又在哪里?他总不能像貌似勇敢的堂·吉诃德,和风车去决一死战吧。

孙小泉和在省城进修的俞晓丽经常通信,却是不知不觉中少了恋人之间的热情似火,尽管别人看了也会耳热心跳,但不管是他给晓丽写的,还是晓丽给他写的,他总觉着热度不够,好像缺那么几把柴似的。在他俩的交往中,有点哲人味的俞晓丽一直是理性的,可感性的他激情似乎也随岁月的流逝日渐减退。有时,看着那同志战友式的来信,他心里甚至都有一种怕的感觉。

约定的婚期已经错过,在很大意义上是因为晓丽进修,他们都没有再约定,看来,一切都得等晓丽进修结束。可现在,他急于想见到晓丽,他有很多话想对她说,也只有对她说;有很多事想和她商量,而且只能和她商量。尽管每次和她商量时她都显得那么理性,而对感性色彩十分强烈的他来说,倒是这种理性对他才有好处。可她,远在省城的她知道他的怅惘与困惑吗?

“小泉,电话。”

孙小泉赶紧走过去,半天无语,“喂。”他唤了声。“姑妈让你晚饭到家里吃。”倩秋,是倩秋的电话,倩秋还是第一次给他办公室打电话,这死女子。

“谁的电话这样神秘,咋,脸都红了。”伍长治盯着他问。

“一根筷子吃饭馓饭,你揽那么宽干吗,还不是亲爱的俞晓丽。”文维民说。

“怕不是吧,要是俞晓丽的电话脸红什么,肯定心中有鬼。”伍长治不依不饶地说。

“啥鬼,鬼都让你们当完了,哪能轮上我。”孙小泉打着哈哈敷衍道。

“孙小泉,好心当了驴肝肺,好人没好报。”文维民喊起冤来了。

这是秘密,天大的秘密。去不去?去,当然要去,郑阿姨专门让打电话叫他,没什么要紧事吧?有没有去了不就知道了。正好,陈局长昨天去省城开会了。一想到陈局长不在,孙小泉一下就觉得轻松了,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郑阿姨,郑阿姨真是太好了。

有点公事的门好进,光为蹭饭的门不好进。贵重东西买不了,买了也见外;水果郑冰芬的吃不完都送他了,更不能带,但总不能空着两手进去吧。孙小泉顺便买了一束百合,味儿幽幽的,很高雅,虽离不了多远,县上和市上就是不一样,城里人兴这个。

“这么好的百合。”郑倩秋将花抱在怀里,嗅着香味儿。“叫你别带你就是不听。又不是别处去,这一束花的钱,比一顿饭高几倍哩。”郑冰芬看小泉这样,又喜又气。

“阿姨,没什么事吧?”小泉不安地问。

“吃饭就是事,还要什么事,怎么,没事就不来了?”郑冰芬嗔怪道。“倩倩,你陪小泉说说话,饭一阵就好了。”

“阿姨,有我帮的忙吗?”小泉问。

“两三个人的饭,有啥帮的。倩倩,别顾着光说话,给小泉先把茶泡上。”说罢,进了厨房。

坐下等着吃饭,小泉觉着有点不自在,郑倩秋没一点不自在,话题儿抖开,就没了休歇。“别只顾说话,吃饭了。”郑冰芬一手托一盘菜。小泉见了,赶紧接过来放好去厨房取来筷子和小碟子。

“倩倩分配了,给你说了没有?”郑冰芬问小泉。

“你看,一高兴倒把这事给忘了。”郑倩秋恍然大悟。

“分啥地方了?”小泉忙问。

“你猜。”郑倩秋偏着头说。

“一中。”郑倩秋摇摇头。

“二中。”她依然摇摇头。孙小泉猛一机灵,“市教委。”她依然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你就别难为小泉了,说了吧。”郑冰芬看着小泉一头雾水的样子,笑着说。

“市委宣传部,怎样?”郑倩秋得意洋洋地问。

“宣传部,那可是个好地方,我有个朋友在柳县宣传部,听说一年光订报刊每人要发好几千元的福利,市上就更不用说了。”小泉羡慕地说。

“光想着钱,俗。我学的是政教,正好专业对口,学以致用。”

“啥专业对口,师范生,分到学校才专业对口,别讨了便宜又卖乖。”小泉故意气她道。

“你俩就别争了,吃饱喝好,有的是争论的时间。”

从战战兢兢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第一次来陈局长家,到敢和这个家庭最重要的成员郑倩秋争论一些问题,孙小泉不知道这个胆大妄为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争论已经是客观存在了,尽管都是一些不伤骨头不伤筋无关紧要的事,可就这,已经让他大吃一惊了。他凭什么争,有什么资格争,一个是官宦家庭的娇小姐,一个是农民家出身的苦孩子,天壤之别,真正的天壤之别啊!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