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孙小泉低头听着,他怎么也没想到李书记会把一年前的事记得那么清楚。今天的发言,开始还有点自信,越念越觉着文不对题,自信心不足,李书记热情洋溢的一番肯定,让他大为意外。他没觉着多少兴奋,唯一感到欣慰的是他的工作还有人记着,有人肯定,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知音,尽管这知音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他回味着李书记说的这一句话:“同学们,《金城林专学刊》的学术水平,别说在全省,在全国都是有一定影响的。”

对孙小泉来说高高在上的李建强书记是一个迷,他不知道的是李书记也是金城林专的高材生,算起来应该是他的学长和校友。当然,就算知道,就眼下的孙小泉来说,打死也不敢攀这根高枝儿。

孙小泉有种被束之高阁的感觉。乡政府办公室有名无实,文书就是事实上的办公室主任。一个乡本就没多少事,所有事杜正胜一人独揽,生怕小泉插一杠子进来。就写个材料什么的,杜正胜的水平实在欠火候,一个两千字左右的材料,连基本的错别字都消灭不了,至于谋篇布局,结构层次就更不屑说了。可就这样的东西,书记、乡长照样拿到乡上、县上的会议上念。记得工作初有人说行政工作没标准,现在看,实在如此,什么是人才,什么是才能,一切皆出于领导的好恶,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两个月的中青班眨眼间结束,一切又恢复了老样子。孙小泉经常会想起培训班的情景,城里人的生活,县直部门干部的举止和风度,让他这个乡里人,甚至山上人不羡慕是没道理的。但羡慕归羡慕,羡慕之后呢,曲终人散尽,只有秋月白。他以默默无闻人校,以略有小名出校,一到银坪乡,学前凉茶一杯,学后一杯凉茶,除了增加点见识,平添几分对山下的向往外,外甥打灯笼——一切照舅(旧)。

程前章依然不冷不热,李作林一如既往的热情,乡办公室不怎么来了,时不时喊他去他的办公室,去了,除了看字还是看字,孙小泉免不了说一些违心称颂的话,听得李作林整个人轻飘飘像长了翅膀似的。有时也说几句建议之类的话,却绝对隔靴搔痒,往他的舒服处播。这情景,外人一看,觉着李作林和他关系铁着,张成望听了,一剑封喉,针针见血,铁个屁,鳄鱼的眼泪假慈悲,真要铁,就不会让杜正胜当文书,你不看现在小泉成了什么角色,连看门的老王都不如,老王还有个正事儿干,小泉是干啥的?现在铁,还不是要小泉给他脚蹬出来的字说几句赛过王羲之的屁话。小泉听了,哑巴吃馒头,心里有数,这世上睡到半夜没瞌睡的人多着哩。

孙小泉想干点实实在在的事,就是去西沟村作务原先那点“邮票”大的地也行,但和五保老人睡一炕的生活又使他心有余悸,耗着就耗着,乡上有几个能干点正经事儿。

“耗着,就这样茅坑边上安磨子——推死(屎)。”俞晓丽说这话时一脸的鄙夷和不屑。“没事不会自己找,工作让书记乡长夺了,脑袋总还在你肩膀上长着吧,就不会把学校学过的东西巩固巩固,结合专业,结合实际思考些问题,写点东西。他们能限制你的工作,总不能限制你的学习,你的思考吧,瞎驴儿不行怨臭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吧。”

和小泉相比,晓丽任何时候都有自己的主见,有自己的目标,和晓丽在一起,他常会喋喋不休地东怨西怨,晓丽却能自得其乐,“说啥呢,还不是自己没本事,一根木头放水里,你压这头那头翘起来,压了那头这头翘起来,想整个压下去,没那么容易,关键就看你是一疙瘩死铁还是一根木头。”晓丽的比喻形象生动,“我当然是一根木头。”“我看你真是一根木头。”说罢忍俊不禁,小泉恍然大悟,始觉上当受骗。

“好好和你谈着,你怎么烟洞里招手,把人硬往黑处领。”小泉撅着嘴,一脸冤屈的样子。

“那是黑处吗?我看那才是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

和亲爱的俞晓丽这样说时,他的眼前突然闪出中青班讨论会上李建强副书记对他的表扬。李书记的话早让风吹走了,但每想起,心里总会皱起涟漪。天无绝人之路,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我怎么就没一点李太白“天生我材必有用,干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迈呢?金城林专的高材生一旦茅塞顿开悟出这理儿时,就乡上无门,脚下有路了。

孙小泉仿佛是一个影子,白天在乡办公室里绕几个来回,晚上,他渐渐淡出了打扑克、谝闲传的队伍,专心致志温习林业学课程,看着看着,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林专的一幕幕情景。20世纪80年代末,那还是一个注重学习的年代啊,尽管有关社会问题的报告文学层出不穷,英年早逝、知识分子待遇和女性问题成为全社会关注的一个热点,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争论有点近乎苍凉和荒唐,但这并未干扰校园里的学子们孜孜苦读。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不仅是骄子,更是一代人的榜样。想当年他们曾热血沸腾地瞳憬过未来,发誓要让共和国每一寸土地披上绿装。在栽毕业纪念树时,老校长深情地对他们说:“同学们,希望祖国的每一寸热土上都有你们青春的身影,有你们苍翠的毕业纪念林!”老校长言犹在耳,学校生活的一幕幕记忆犹新,可曾经的豪迈和理想呢?每每这时,小泉就会走出宿舍,长时间在院内徘徊,就像一个夜游症患者,乡政府一片漆黑,连警觉的门房老王也是鼾声如雷。

学着、思考着、写着,几个月的时间就充实而快乐地过去了。其间,他投出去四五篇论文,除《金城林专学刊》上通知采用一篇外,其他的,特别是他较为看好,投到《林业研究》上的两篇却如泥牛入海。

“程书记让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杜正胜头也没抬撂过来一句。半年多过来,杜正胜公文水平毫不见长,文书的小官僚习气却养得差不多了,话说得少了,鼻音却日渐重了,不知就里的人还以为他伤风感冒了。

程书记的办公室好几个月没来了。别看乡政府大院就拳头大点地方,低头不见抬头见,可一般干部和书记、乡长的距离却远着,一般干部别说没有多少可向书记反映的事,纵便有,书记的门又岂是随随便便好进的。杜正胜这冷冰冰的一句,让孙小泉有一种平地惊雷的感觉,程前章和李作林面和心不和是银坪乡乡村干部人人皆知的事,尽管在杜正胜的安排上双方互有妥协,在新的利益基础上达到了暂时团结,但谁都清楚,官场上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谁不知道官场是一个表面妥协,暗中较劲,相互都想一剑封喉的角斗场。

明知程前章和李作林不和,明知李作林为了安排自己的亲戚把他几乎到手的文书位子给挤了,孙小泉除一不敢怒,二不敢言外,就连和李作林主动保持距离的自由权都被剥夺了,李作林不管人多人少,不管程前章在不在场,唤他就像唤一条家养的小狗。孙小泉知道程前章喜怒不形于色,心里对他不知道恨成什么样子了。银坪乡谁都说他是李作林的人,可李作林给了他什么好处,就算他是一只狗,李作林除了要他为他叫几声外,又给过他什么骨头?别说给,就连文书这根光骨头也塞到了别人嘴里。

门虚掩着,孙小泉轻轻地推开进去。

“小泉啊,你这娃,叫我怎么说你呢,非要我请才来吗,你可看清了,我这房子,连门槛都没有。”看到小泉进来,程前章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来,拍着小泉的肩膀,弄得小泉就像掉到梦幻的井里。

“这一阵怎样,还好吧,让一个高材生干半文盲的活,屈才了。”程前章头仰在沙发背上,被啥陶醉了似的。

程前章的这话来得太猛,让小泉有种不明就里,如坠弥天大雾,找不着北,接不上茬的感觉,不知说什么好,一言不发就那么傻坐着。

“听说县委党校中青班学习时,你可是抡起娃娃当兵器,把人给耍了。”

“耍啥人,还不是混了两个月。”小泉慢慢醒过来。

“还没耍,听说李书记把你给表扬美了。你高兴不高兴自己知道,我可心里比抹了蜜还甜,话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我这弱将,手下也能出你这样的强兵,你说我不高兴让谁高兴去。”程前章目光温柔地盯着他。

“没有的事,夸大其词了。”小泉不好意思地说。

“啥没有,你这年轻人,年龄不大,城府不浅,论文都在《金城林专学刊》和《林业研究》杂志上发表了,别人都知道了,就把我一个蒙在鼓里,这事怕你没干对吧,瞒天瞒地瞒别人,总不能连我都瞒了吧。古人讲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疑义我析不了,欣赏总可以吧。”程前章口里抱怨着,脸上的表情依然和善。

“啥论文,胡言乱语惹人笑话。”小泉想,看来程前章通过啥渠道知道了中青班学习的情况,连论文发表的刊物都说得一点不错。《林业研究》上的文章他没看到,不过听程书记这口气,发是肯定发了,乡上没订这杂志,样刊没寄还是没拿到他不得而知。想着论文在《林业研究》上发了,他心里还是美滋滋的,他知道这份学术刊物的分量。

“打你到乡上,我就看出你这年轻人不一般,作难的是乡政府就这破庙,多大的神也得风吹雨淋着,把你从西沟村调到乡政府办公室,我是有我的想法的,说实话,就算干个文书,对你来说也是大材小用了,话说回来这毕竟是个台级,到这个台阶上,机会相对就多点。乡政府就拳头大地方,没办法。问题是就连这个想法如今也落空了。”程前章再次将头背在沙发背上,不过,这回脸上的表情是失望的。

“程书记,我生性胆小,怕见当官的,可谁对我怎样,我心里清楚,人人都说我是李乡长的人,我清楚我是谁的人,我真是李乡长的人,李乡长真把我当他的人,他能在关键时刻挤兑我,听说为我的事您和他闹了个不欢而散,我在心里记着您的好,只是口拙说不出来。”孙小泉满怀感激地说。

“你口拙,我也懒得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这么聪明的年轻人,我把一切根儿底儿都给你说了,不是明着小瞧你吗,你说是不是?”

“在我的个人问题上您费了心,只是……您的好我记着。”

“不说了,都过去了的事,婚姻是终身大事,勉强不得,强扭的瓜不甜,不过,月芳也是个好娃娃,我是看你们般配才提说的,她已经名花有主了,你不也和俞晓丽好上了吗?怎么样,要不要我从中撮合撮合?”孙小泉还在忐忑不安,咋说和月芳的事都有点伤程书记面子,程书记如此达观,相形之下,感动不说,更让小泉有点无地自容。

“到时候肯定少不了麻烦您。”

“没问题,有需要的地方随便说。”程前章点了支烟,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后说:“今天叫你来,是想和你谈这样一件事,马上到年底,乡镇换届快开始了,这次我是下决心不在乡镇干了,随便哪个单位都行,乡镇工作太吃力,矛盾太集中,上面逼得紧,下面群众对立情绪严重,有些事别说群众有意见,咱们干的人都觉着违心。乡上,尤其是像你这样有真才实学的太屈,就那几个副科级奔头,不知要熬到什么猴年马月去。我想在我走之前把你的事先解决了,给你放个一官半职,我没这个能耐,让你换个环境,我还是有一些比较铁的关系,你是学林的,又对林有一定研究,调林业局去,怎么样?”

孙小泉如闻天籁,别说林业局,调县城任何一个单位都是梦寐以求的。当然林业局更是渴望,他是学林的,他和林有种与生俱来的缘分,如果能调林业局,干啥都行。孙小泉的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他颤着声,泪花在眼眶里闪烁,“再好不过。不过……”

“不过以后的话就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过这事给谁都不要说,人多口杂,官场上的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孙小泉从程前章办公室出来,阴天的太阳并不亮,但他还是觉着晃眼。他不知道哪座祖坟上开始冒青烟了,命运似乎朝顺畅处转去。比起程前章,想起他对程前章的不满和误解,他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内疚和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自责。早知如此,真应该慎重考虑和月芳的关系。一想到月芳,马上又想到了晓丽,一想起亲爱的姑娘,他一下就坐不住了,尽量平静着心向乡政府外走过,拐过墙角,心就像放松了的弹簧,一下蹦了起来,脚底下想慢也慢不成。

晓丽不在,一打听,巡诊去了,天已傍晚,估计她也快回来了。等也是干坐着,不如顺她来的路上转去。一到山顶,就看见独自走来的晓丽,看着离得近了,他藏到一个豁岘后,即至跟前时,猛喊一声:“把钱掏出来!”晓丽大吃一惊,待看清是小泉时,生气地说:“你想吓死我!”

“谁想吓死你,吓死你我咋活?”小泉装着憨,嬉皮笑脸地说。

“不在乡上好好上班,到这儿溜达啥?”晓丽生气地说。

“哎呀我的好姐姐,好心当成驴肝肺,亏人哩。我可是有天大的好事告诉你。”小泉无限委屈地说。

“啥好事要在这半道上说?”

孙小泉刚刚答应保密的事,一见到俞晓丽,就迫不及待地根儿底儿全抖了出来。晓丽听罢,沉思良久,“事情是好事情,如能成,当然很好。不过,啥事都得多想想,辩证点看,这世上的事,啥都是一分为二的,就看你如何个把持法。”

小泉激动得冒火的头上仿佛被浇了一瓢冷水,晓丽根本没他想象中的喜悦和激动,不满地说:“你这人,什么时候成了哲学家?”

夜幕降临,星星在天空中闪烁,在一片晴朗的蓝天的背景下,远山的轮廓显得那么优美分明,两个年轻人走在深秋的凉风里,脚下的路像一支悠扬的乐曲,婉转而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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