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菊花酒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春夏秋冬转眼间已翻过两回,来到盛德二十一年。

十六岁生辰这日,金迎迎在前坊自在穿行的快活日子被金喜娘一条戒令终结了。

眼看着她已出落成一个明媚的大姑娘,再让她往风流宾客堆里钻,无需金喜娘预见,是人都知道那迟早会出事儿。

金迎迎自己当然未能晓得,她平日习惯了与陌生男子来往,言行自有不拘形骸之处,自来熟的性子也容易惹人心魂不定,只是从前年幼,被坊中万千春色掩住了,可如今她亭亭玉立,生的一副可夺人心魄之貌,自然不可不防。

迎迎因此落寞,又无所事事,便一整日呆在立夏的酒房,等着她酿的菊花酒今日开坛。

“坊主许你饮酒了吗?”立夏问。

“早前就说了,到了十六就可。”

“十六?明日你才十六,明日再来吧。”

“嗨呀,哪就差这一天半天的,今天是开坛的好日子,我怎么能不捧您立夏姐姐的场。”

立夏正在将菊花酒从大坛中往小酒壶里分装,迎迎伸手便要去夺一壶走,却被眼明手快的立夏按住。

“没到就是没到,别说一天,一时一刻都不成,别惹的坊主骂我。”jiqu.org 楼兰小说网

“好姐姐,你不说,我不说,娘怎么会知道,再说,你这菊花酒不是出了名的轻淳,老少皆宜,喝不醉的吗?何必揪着生辰不生辰的问题,大家都知道,我是从荒郊野外捡来的,到底是哪日生的,只有老天和不知道是生是死的爹娘知道,那年我醒来,认了娘,娘是一时高兴,将当天,也就是明儿初五定为我的生辰,说什么,是我到上眉坊的第一天。要真说是第一天,严格算起来,那得是初四,只不过当年,那月初四我来的时候,受伤昏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才睁眼的。可我人,千真万确是初四进的咱家的门不是吗?所以这生辰之说,就是说着玩的,论起真来,要我说,不是明天,就是今天!”

立夏被金迎迎这一通说,差点要给她洗了脑袋。

“你个小馋嘴,为了几口酒吃,死的也给你说活了。”

立夏向屋外望望,见没人,拿起一壶递于金迎迎。

“喏,拿去吧。”

金迎迎不肯乖乖听立夏的嘱咐躲在房里喝,自己偷偷去到后花园的僻静处,靠在湖畔的山石上,悠哉悠哉地喝了起来,人生第一次饮酒,一股子辛辣裹着香甜入喉,回甘还有菊花的清香,迎迎满意极了,又迫不及待地连饮了两口。

立夏这菊花酒是给坊中人以及客人玩乐时当佐饮的,说是酒,倒不如说是解渴之物。就算是喝上一整壶也不会醉。

可因金迎迎从小到大从未沾过酒,谁能想她偏偏是那沾酒就醉的体质,别说是菊花酒,可能就是蛋花酒酿,她也会醉。

迎迎顷刻便感到双颊火辣辣的,身上瘫软无力,头脑发困,一时没了意识,倒在山石上睡着了。

这会儿后坊里一众人各有各的活计,无人来园子里,谁也没发现大小姐醉卧枫树下。

倒是那位东家,每隔一年半载便会出现一次的神秘男人,他又来了。

男人总是从高处跃入后坊,在这园子偏僻处的回廊下等着金喜娘。

这次,他刚一落地,就看到远处山石上躺着一个明黄色罗裙少女。

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睡在这里。男人好奇,慢慢走近了去。

原来是她。

金迎迎整个躺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兴许是石头凉,贴着面颊舒服,她下意识地将脸紧紧贴在石头上。

眼前的睡态娇憨可人,看的男人心下一软,近身蹲了下来仔细瞧。

长大了,不似上次见到的那稚子模样了,即使闭着眼,也能知道那是一双多么灵动的眸子,还有那似乎可以挤出水来的面颊,也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男人伸手,在金迎迎脸蛋上刮了一下,手指像是打了滑一般。

不知迎迎是因被人触碰了一下,还是山石的凉气渗入了身体,她身体蠕动了一下,蜷缩地更紧了些。

男人见状伸手将迎迎横抱起,就在这时金喜娘刚好出现。

“怎么劳烦东家,让我来吧。”金喜娘看到男人抱起迎迎,心里感到一阵恐惧,话却说的客气。

“她长大了,你抱不动她。”男人突然意识到他不知金迎迎房间是哪间,便问:“哪个屋?”

“东家随我来。”

金喜娘带路。

看着男人把金迎迎放在床上,又听他道:“我们出去说吧。”

金喜娘心下才吁了一口气。

回廊下,金喜娘将这几个月的一些情报又一一给男人说了遍。男人听地时而隐隐有些不屑,时而微微蹙眉,时而略略忧愁。但这些情绪都不明显。

等金喜娘一番汇报结束,二人停顿了片刻,只听男人又问道。

“小蛰那盘棋,两年了还无人破?”

“是,大伙都说,明明是一盘活棋,却落子便上死路。”

此事源于两年前,金迎迎给小蛰出了一计,好使她暂时逃过伴寝的命运,可谁知,这一逃,就逃了两个月,金迎迎大呼不可思议,可这消息疯走江南,上门挑战的人越来越多,小蛰日日与人下棋也不是个法子,金迎迎就又出一策,问她何不摆上一局,挂于前堂,破局者即为胜出,这样小蛰也就落得清闲。

于是,小蛰设下的这一天字局,到今天已经两年了,仍无人可破。这也使得金迎迎好生崇拜她。

“倒还真是有两手,难得。”男人赞道。

“她确在此道上有天赋。”喜娘道。“对了,立夏酿了菊花酒,东家要给沈令仪带回去些吗?”

听到喜娘提此人,那男人似乎有些不悦,道:“她斋戒。”

“哦”喜娘应声。殊不知,金喜娘是刻意提此人的,她始终觉得,沈令仪三个字对东家有种神秘的制约力量。

“我走了,宁氏哥俩货的去处,你盯紧了。”

“是。”

男人犹豫了会儿,又道:“那孩子,你也盯紧,特别是男人,谁都别碰她。”

“是。”金喜娘这个“是”不似刚才那个,她克制住声音的颤抖。上一个“是”答的是日常的交代,这一个,是怕什么来什么。

男人已经跃墙而走,金喜娘的脸却一阵白一阵红的。

金迎迎天黑醒来,不愿接受自己如此不胜酒力的事实,这菊花酒对别人来说是解渴之琼浆,对于她来说简直是蒙汗药。这事儿在坊中传开了,姑娘们也笑话她,迎迎觉得脸上挂不住面子,连晚膳都没吃,气呼呼地继续睡了。

到了第二天,她的十六岁生辰终于到了,她却只为自己以后都不能像大人般饮酒作乐而可惜。

虽然迎迎每年生辰,都会收到一屋子的礼物,不仅金喜娘,四君子,姐姐们会送。荣伯、索老、胖八勺、秦当、徐神儿也会送。

可今年,迎迎最关心的,是她托工房林师傅寻的大箱子。

“林师傅,我要的东西您替我找来了吗?”

迎迎心中着急,用过午膳便跑到工房催问。

林师傅不解她为何着急,问道:“小姐,这是您给自己个儿的生辰礼物吗?怎么今儿非得要?”

“跟生辰不生辰的没关系,跟天气有关系。”

林师傅仍不解,道:“天气?”

金迎迎撑着胳膊在旁边的按台上,用手指指了指天上,“徐婶儿说她膝盖疼,这两天准下雨,昨天不下,今天定得下。”

林师傅从库房把大箱子推出来,问道:“下雨要这箱子作甚?”

金迎迎看到箱子果然可以盛装下一个她,十分的满意。

“林师傅,劳您把这箱子推到门口院子里。”

林师傅不再追问金大小姐的古怪需求,只依命行事。

这晚,金迎迎虽和大伙一起用晚膳并庆贺生辰,但却心不在焉的,大家都说怕不是昨日喝了立夏的菊花酒,酒劲儿还没过去。

金迎迎只是频频看天,心里祈祷这雨今晚一定得下。

自从她见了那追着黑影跑的青衣男子后,这两年,每次下雨做噩梦,那名青衣男子竟成了梦中常客,以前不是这样的,金迎迎觉得这不是平白无故的变化,且她发现,梦中的自己似乎是在黑乎乎的箱子里,梦里箱子外面的事情,她多半只听得到,却看不到。

待生辰宴散去,大伙各自回房安置下,果真惊现电闪雷鸣,窗户都被大风刮开了几扇。

眼看着大雨将至,金喜娘像往常一样来到金迎迎房中。可迎迎却一反常态,说什么都不让她陪。

“你自己真的可以?”

“可以可以,我都十六了,连这都怕,传出去多害臊啊。”

“哟,要面子了,那娘可回去了?一会儿别害怕后悔哦?”

“娘今天也辛苦了,快回房休息吧。”金迎迎只想快些打发金喜娘走。

迎迎又等了一会儿,待金喜娘回到房中,访内各院儿各屋也都紧锁了门窗。她才偷偷冒雨跑到工房门口,钻到那只大木箱子里,盖上盖子。

身上有些淋着了,迎迎在箱子里蜷缩成团瑟瑟发抖,她闭上眼睛给自己催眠。顿时几声惊雷,雨势又变大了几分。

因林师傅没有像当年聂逍遥一样给箱子凿空供迎迎透气,片刻后迎迎渐渐感觉胸闷气短,可身体的异样却让她感觉自己离梦境越来越近,她就强忍着不动,直到后来稍稍丧失了意识。

昔日情景因意识薄弱逐渐清晰起来,迎迎在弥留中又回到了八岁那年,她坐在镖车上吹着彩虹风车,爹娘在队伍的前方并驾齐驰,离得好远好远,但逍遥叔叔永远在旁边,她看到圆孔外大雨倾盆,许许多多的黑影子和镖局的叔叔们刀剑相逼,她看到一个黑影子一剑刺入了逍遥叔叔的身体,她看见血滴子顺着箱子往下流,接着她从圆孔子往外看不到什么了,一片模糊,然后她听到了一个男人豪放的笑声,那男人说了些她听不懂的话,但是话里,那男人自称“我方东亭”。此刻金迎迎多想跳出去看看那男人的脸,可是她在非梦非实之间,怎么用力都顶不开箱盖。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