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舟船明日是长安下

奇庄也没有多待,欢欢喜喜的就去准备了,女孩子对自己的婚礼总是格外的上心,当年怯怯如丫头,也会小声跟自己说凤冠不要太重。

念及丫头,二月红唇边带笑,张启山见他茶杯已空,就帮他添了茶,轻声问道,

“又想起夫人了?”

二月红被问得一愣,不禁想这岁月到底能改变人多少,当时见自己提丫头就烦的人如今倒变了个模样,却只点点头不多说,倒没想到这次却是掉了个个儿,张启山开始说了起来。

“这些年我也很想老八,总在想如果他还在,我们会是怎样的日子,前不久我回了趟长沙,那里变了很多。”

“改朝换代的,总是这样,你就看北京城,哪里还能看出十年前的样貌?说是日新月异,也真不为过。”

“我本想着去老八坟上祭一杯酒,跟他说说我终于要结婚了,只可惜坟被迁了,据说迁去了香港,我也不好再过去,也不知他重埋之地,是不是好风水有没有人常祭拜。”

“齐家人一生就是做这些的,当然会选好的地方,那边信这些,齐家过去也是有考量的。”

“我有时候喝多了也会看见他,坐在一旁吃着东西,两边鼓起来,好不容易咽下去了就对着我笑,跟傻狍子似的,你有见过傻狍子吗?改天带你去打两只,留着玩儿。”

“我是要回北京的,带什么活物啊?”

“可是傻狍子不会消失,等我醒过来他就不在了,我越是见不到他,就会越想他,直到想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二月红本来还在努力的接着张启山的话,可是张启山似乎不顾及他,只是自己说着自己的,二月红听出来了便不再开口,只摩挲着茶杯,听着张启山能说什么,

“大清洗以后我经常失眠,老五来问过我为什么,我给不出个答案,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对得起你们。”

“你若是冬天来,我们得在炕上喝酒,东北的冬天太冷了,冷得人心都结了冰,只有喝酒才能暖一些,可每次,他都跟我说,不要为难自己。”

“我分不清真的是他,还是只是我的自我安慰,我从来不信鬼神,可是这一次我真的很想信一信。”

“不过信了也不好,我当初跟他说我会年年给他暖上一壶酒,却是食言了,世上要真有鬼,他不得唠叨死我?”

“你不知道他脾气有多大,在外面明明是个看着好说话的人,偏偏在家里能甩脸色甩一天。”

张启山说的絮絮叨叨,没有一刻的停歇,仿佛要把他这一辈子的话都说尽了,又仿佛这一刻他变成了齐铁嘴,二月红抬眼看着在年岁里愈发陌生的张启山,隐隐体会到他的用意,直直的问道,

“张启山,你究竟想要什么?”

你给九门遍发邀请函,是内心还在抗拒和别人永结连理所以想让人来劝你不要忘记故人,还是,你要与这过去作别,一刀两断?

张启山顿住了自己的话头,闭眼凝思,挣扎了许久,周身竟然显出些悲伤来,只呢喃道,

“我只是,想见见老朋友了。”

我只是想和老朋友谈一谈,谈一谈以前的那些事,念一念从前的那些人。

明明在我的故乡之上,我却不知道把这些说给谁听。

那些如同传奇一般的故事,大家笑着听罢,不以为意。

二月红闻言,只觉眼睛有些发涩,忙低下头去,他喝了口茶,烫得心口也有些疼,他终于反应过来,来之前解九说得何必藕断丝连,不是指他,而是指张启山。

张启山自诩百无禁忌百毒不侵,但到头来也不过是个凡人,独行久了会倦,在没人理解时会寂寞,要割舍掉半生的感情时,会痛得不能自已。

就如同那年他们第一次下矿,张启山重伤时齐铁嘴说得那样,

“佛爷那么厉害,但也是人,会受伤会难过,他只是不能后退,更不能倒下,他不知道,他越这样,我越心疼。”

大清洗时张启山依旧是没有退路不能倒下,却再没有可以心疼他的人,现在他终于有打算歇一歇,可早年的漫天风雪,终究让他与所有人离散,或以生,或以死。

在一片沉默里,二月红终究心软,只叹息道,

“以前总是你教育我,这次也换我来劝劝你,这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终究各有各的归宿,然而即使是逝去了,他也依旧希望你能好好的,他总是相信你的,你是张大佛爷,百无禁忌。”

张启山楞楞的看着二月红,突然笑道,

“我怎么觉得你说这话像老八啊?”

二月红低头浅笑,依稀当年的绝代风华,他看着张启山,话却不知是说给谁听。

“老八总是走在我们前面的。”

无论看人待事,还是其他。

张启山把玩着手腕上的二响环,年岁越久,他就觉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无论是齐铁嘴的死去,二响环的不能成双,还是自己的一路向前。

他是张启山,看得开才百无禁忌。

心结放下,即是释然,而后的鸡毛蒜皮谈天海地也不足言表,他终不过是想和老友叙叙旧。

二月红来得早,张启山也真有本事带他满山去打猎,只可惜他的身手早已不若当年,没走多远就累了,张启山漫山遍野的跑,身手似乎一如往常,可却是半个猎物都没有打到,二月红虽笑他,仍在心里藏了几分英雄迟暮的感慨,反而是因为好奇跟着他们来的齐怀安,收获颇多,一改二月红第一次见他时儒雅商人形象,那身手的确有几分张启山的真传。

出去走了走,二月红浑身都泛懒,在房里窝了几天,终于等到了张启山的婚礼,婚礼是传统的婚礼,虽然只是祖上的显赫,奇家人在这块土地上依然有那么点特权,叶赫齐佳的显赫与人脉还未败落,掌上明珠的婚礼怎又么能寒酸,也敢八抬大轿吹吹打打一派热闹,送亲的队伍站了一条街,新娘子凤冠霞帔,恍然回到了十多年前。

张启山坐在马上,尽管巡过了好几条街,依旧有几分莫名的恍然,等到了家,下马踢了轿门,又带着新娘跨了火盆,走进大堂时周围一片掌声,对着奇家长辈点头示意,司仪已准备好,扯着嗓子开始喊,

“一拜天地——”

在众人欢笑里低下头去,张启山只觉耳边响起了很多声音,来自同一个人的声音。

“既然如此,我就陪佛爷走一趟吧。”

“佛爷我就是个书生!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去了做什么!”

“只要佛爷在我身边,我挖也能挖出一条路来。”

“佛爷真厉害!”

“佛爷,没事的没事的……再忍忍,老八在呢,老八陪着你呢。”

“可是我算过,佛爷你这一生注定子孙满堂啊……”

“佛爷,我冷……”

佛爷,佛爷,佛爷……

大千世界,无人似你,无人是你。

可我已用半生祭你深情。

“二拜高堂——”

起身时,张启山在余光里似乎看见了站在人群里的齐铁嘴,那人一身暗红长褂蓝色围巾,笑得开心,用力的鼓掌,仿佛在看一场绝妙好戏,目光却是眷念释然,他看见他在喧嚣里比了个口型,可他却分不清说得是再见还是恭喜,犹疑的刹那间,幻影消失不见,仿佛一场梦魇。

“夫妻对拜——”

再次弯下腰来,张启山脸上的茫然突然又变成了微笑,似乎苦苦的思索终于有了答案,在一片欢呼雀跃的嘈杂里,只有新娘一个人听到了张启山的呢喃,她听见他说,

再见。

那语气倥偬,轻如尘烟,眨眼间,就消散在一片礼成的掌声与炮竹里,遍寻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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