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自茧

中原一片硝烟的时候,有人带着张大佛爷的口信回了长沙,第一站便访到二月红家里。先是带了几句问好的话,又假意问问两家生意如何,最后才说出正事来。

“大佛爷说,他在找这么一只镯子。”那人说着话,拿出一张图样来恭恭敬敬递给二月红,“这镯子大佛爷有一只,是他刚来长沙时地下得的,二爷说不定见他戴过。镯子敲一下能有两声响,非常稀罕。大佛爷说这镯子应该是一对,开了天价来找另一只。我想这样的东西,长沙城里也就是二爷您才能找到。”

二月红低头去看那张图样,画的正是若干年前张启山从那座凶坟里带出的对镯,用墨非常肆意嚣张,明显是张启山自己的手笔。他想了想,道:“没见过。”

那人觉得这话不可信,但又不敢直接质疑,小心翼翼道:“二爷要不要再想想?贵人多忘事,像这样细小的物件一时记不起来也是可能的。”

二月红摇头,直接将图样丢回给他,“我家里那么多东西,并不是每件都要我经手。你真心想找,拿给底下伙计们看看说不定还能有消息。况且长沙城里并不是只有我一家做这个。不管多么稀罕的物件,别人家都是可能拿到的,你还是多问几家的好。”

那人碰了个软钉子,没胆子多说什么,只得匆匆告辞了。没几天淘沙的行当里便风传张大佛爷在找这样一只镯子,但凡配得上一对就是有缘,不但付给天价的报酬,还要接到北京去高官厚禄不在话下。

二月红只当笑话听。可不少人把这事当成一步登天的好机会,每天都有上百只镯子送过去,虽然大多长得不像。晚些日子又有人照着张启山那图样雕了一模一样的送过去,还挖空心思往玉石里面塞些银砂铃铛之类能让它敲一下出两响的东西。正经货张启山虽然没拿到,却把长沙所有玉石匠人的巅峰之作都收了齐全。

转年这镯子的事情渐渐淡下去,张启山又捎信来说二月红长子要娶妻生子,劝他北上见见未来儿媳。二月红道:“他们不来看我,还要我千里迢迢去他们婚礼?究竟谁是儿子谁是老子。”

又过一年,北边传信来二月红添了个长孙。张大佛爷这次非常乖巧,全然没提要他北上来看看的事情。二月红回信也十分厚道,不但大肆感谢他替自己照料儿孙,还补上去年一封厚厚的媒人红包,连着给小孩子的满月礼一并送了回去。

再听得张启山的消息,已经是长沙解放之后。张家从北京发了一封喜帖来邀二月红,请他去张启山的婚礼。帖子措辞已经非常客气,请二月红如果能成行就先回信来让张家准备,如果不能成行也不强求。

二月红自然没去,不过对着张启山这场婚礼前后的传说琢磨了很久。

传说在北京城里有家新月饭店,早在满清的时候是王公贵族们赏弄古玩私下交易买卖的地方。那里有个别处见不到的事项叫“点天灯”,说到底就是砸家底烧钱的玩意。张大佛爷为了娶他这位新夫人点了三盏灯,几乎烧掉了他家半年的收成,第二天便提亲成功,也在北京城里闯出了名。

因为张家的账都要从二月红手里过,而张启山的身份又很敏感,这事情并没传得太远。

但二月红身边的伙计们都听到些风声,闲谈时艳羡起张大佛爷出手阔绰,新夫人必然是个美人又或有什么别的女人没有的好处,谁让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这些话传到二月红耳朵里,他只笑笑,看着守在下面几个等着听故事的后生。

“你们终究还是太生嫩,也不了解大佛爷的为人。”

“怎么说?”

“他哪里是那么怜香惜玉的人,又怎么会做亏本买卖……明面上为个女人砸掉自家的收成,背地里还不知谋划着什么。”二月红说到这里自觉失言,改口道:“大佛爷不是个你们靠常理能论断的人物。他一眼能看透上千年的积淀,不像你们这些小孩子,见过面上的事情就不懂得往深想。”

小伙计们很少见道二月红这样夸耀一个人,便问:“大佛爷这样的本事,二爷怎么没跟他一路?”张启山一直都在想办法拉二月红跟他上京,这是家里人都知道的事情。

二月红想了想,道:“那不是常人能走的路。多往前一步说不定就是泥潭深陷。我闲云野鹤自在惯了,不愿意往身上惹这一盆脏水。”

之后若干年虽然仍旧不时有变动,也曾经流过几次血,但生活好歹安稳了,城市里浸透着休养生息蓬勃向上的气氛。土改时候二月红带着伙计从大火之后重修的宅子里搬出来,迁进一套更行简陋的宅院静观世事蓬勃。旧时的老腔老调不大让唱了,吃穿用度也限制起来有钱都买不到。年轻人们更热衷扮些实事流派穿绿带红,只有年纪稍大些的才安心干地下的活计,把钱一笔一笔的屯起来,跟黑市里换成衣食,守着流离半世的生命过日子。

有伙计念叨起还是大佛爷在的时候热闹些。如今长沙城又富庶繁华起来,还有种种大人物南下探看,怎么始终不见他回来?二月红道:“早说了那是一潭脏水,他大张旗鼓地进去,却未必有本事再大张旗鼓地出来。这是作茧自缚的事情,说不清谁又比谁难受些。”

这种日子过起来枯燥,又没有其它乐子可寻。二月红便让伙计们继续帮他物色根骨好的小孩子,调教徒弟也当消遣。可人心早不一样了,大片的人把自家孩子削尖脑袋往军营里送,能留下的那些多数连从军体检都通不过,更别提跟着二月红学本事。

连他都这样,其他家里自然也养不起下一茬的伙计来,眼看着淘沙的手艺就要青黄不接。

枯燥多年,正百无聊赖的时候张启山突然偷偷送来消息,让长沙这边还在地下做活的人家都尽快停手。

二月红知道这是要出事,匆忙把散落在外面的伙计都招了回来。其他人家有动作迟的,或者根本没把这消息放在眼里的,又或贪心收手慢了的,还来不及等尘埃落定,就被卷进血洗的狂潮里。

第一个遭殃的是在城内外人缘几乎好到了极点的吴老狗。他因为曾经卖了份帛书给美国人,一下子老底给人揭出来,等于立刻定了死罪。事情闹得非常大,又是从官面上肃查下来,老九门其他几家观望着事态谁都没敢出手帮他一把。

后来听说他在古墓里躲了一阵子,逃出长沙城去了。

他的一件案子牵连出同条线上上下下几十户,几乎长沙所有淘沙的人家都顺着这条线被翻了出来,紧接着就是满城的腥风血雨。

二月红起初以为只是长沙一个地方闹得这样厉害,毕竟他们几家之前的买卖实在铺得太大。后来他才知道,这是个渲染全国的势态,而且不只是跟淘沙有关。整个国家从头到脚都喊着肃清的声音,喊到最后几乎已经没人知道肃清的缘由是什么,在之后的记忆里只能给这场肃清一个非常模糊的名字——十年浩劫。

到了这样一个年代,曾经的道义、血性、英雄气就成了明日黄花。每天都能听见些从前根本想不到的带血的消息,之前一同躲在地下熬了三四年的刎颈之交,如今可以彼此从背后捅刀子,一死就是一大家子人。父母为了活命把子女推到枪口下的也有,甚至比这样的暗算坑害还要坏得多。二月红自诩看人多年,还是没有想到人居然能坏到这种地步。今天是有人偷偷拉着陈皮阿四的徒弟去灌酒套话,明天是霍家因为一个已经长久失去联络的儿子被毁了大半的房屋,过两日又有年轻人吵吵嚷嚷的不知骂谁“卖国贼”……几十分钟的枪声响过之后尸首能堆满一座小院,还会有人来鞭尸,浇上煤油放火烧得面目全非。

二月红身边的伙计逃散大半,后来又纷纷逃回他身边。早先逃出去的那些如果没有再跑回来就是给人打死了。伙计们每天拦着二月红不让他出门。院子的大门紧锁着,二月红闲来无事就在院子里置一把躺椅,靠在里面摇着扇子哼唱些已经很久没人听过的老腔调。

“二爷,要不要叫三位少爷回来?这世道太乱,他们在北京有些势力了,保自己家人应该无虞。”

二月红道:“还是不回来的好。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事情牵连大了反倒更多麻烦。”

伙计们又说霍家三姑娘在北京嫁得非常好,如今平安无事。二月红对此只一笑,不再答话。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