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回来

偶尔张启山感觉自己休息好了,就要求与二月红同台,连母亲阻拦都不顾了,万一挨骂也是洗耳恭听坚决不改,不出五天他肯定又会站在戏台子上。黄氏起初为这件事对二月红颇有微词,后来发现根本是自己儿子没脸,索性也甩手不管。

张启山最爱扮俊俏小生,不拘泥戏种,角色非常繁杂。有时还不知会二月红,常常是台上陈翠娥一转身,看到方卿就忘了词,又或严兰贞跟曾荣上演一场正经的相敬如宾。最甚一次,台上冯素珍看见李兆廷的脸,一转身从戏台上直接跳了下去,把榜眼大人自己撂在那里。

台下看戏的小孩子抿着嘴笑,被父亲恶狠狠横了几眼才面无表情走开。

这天张启山念着要听一折长生殿,二月红写了戏单给他选,一下子就选中“密誓”这场。又说不要二月红扮杨玉环,演天孙来看看。二月红几乎立刻知道他要做什么,思量半天还是由他去。

这一折开场是极短的一段七夕鹊桥会。二月红咬着唱词时就在想张启山穿那一身白袍子出来是什么样子,因为他身量很高,气势又好,平常别人扮着总有几分窝囊的牛郎都玉树临风起来。听他一口一个“天孙”的叫,二月红还真有些升仙的错觉。

二月红垂着眼晴噙着笑,等他过来拉了自己的手,转到一旁的鹊桥上去。

“天上留佳会,年年在斯,却笑他人世情缘顷刻时……”

段子非常短,后面既没人演也没人看。张启山不顾台子两边鼓乐还没停,拉着二月红往上妆的屋里去换衣服。二月红想趁这机会练练功夫,用足了力气却没能把手从张启山的手里抽出来。发觉他这动作,张启山回头一笑,“早说了你骨头已经成型,缩骨不从小时候练起,没那么好的效果。”

二月红道:“大佛爷说的是,能松手了吗?”

两人卸着妆,说起现在春暖花开,城外大片青翠的嫩芽发得非常好,想趁太阳还没落山出门去转转。偏偏这时候有伙计进来禀报事情,张启山用手巾擦着脸心不在焉的听。没多久他脸色变了变,拉着伙计到外面去说悄悄话,二月红依旧慢条斯理洗脸,换套干净的衣服整理他一箱子行头。

张启山说够了悄悄话从外面回来,面色不善。二月红想,今天出门踏青八成是不行了。

“我有事要出城一趟,”张启山道,“估计要大半天,入夜前赶不回来。劳烦红老板在蒲桃那里等我。”

二月红点头答应。

他长久没去看过蒲桃,一登门就被老鸨黏上来说蒲桃因为思念成疾,病了好长时间。二月红哪里会信她的鬼话,扔下一些钱打发了她,挽住迎出门来的蒲桃。

这姑娘确实是病了,脸色极差,看到二月红时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凄凄切切说:“二爷若是再不来,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面了。”

二月红最不忍心看女人这样,立即多摸几块银元出来给她存体己,对她病情却没多问。

蒲桃看上去非常惊恐,却极力掩饰着不让二月红看出来。二月红心知她是张启山手下的枝蔓,不方便多问,只是安慰她要她好好调养身体。哪知道越是安慰,蒲桃怕得越厉害,后来干脆哭成个泪人。

“二爷,若是蒲桃真的没了,求二爷一定记得我。清明年节烧香烛纸钱,给我带上一口就够了。”

蒲桃这样说,二月红觉得非常不好,又不方便问得详细,一一答应下来。

临近午夜时张启山才从外面回来,撞进蒲桃房间气势汹汹。二月红知道他这是在发脾气——他的脾气从来不收敛。看张启山这个样子,蒲桃战战兢兢给他端了一杯热茶。二月红见张启山接了茶搁在桌上看着蒲桃一阵冷笑,当即知道这个丫头恐怕保不住了。

第二天果然听说蒲桃在妓院里无声无息的吊死。

为这个二月红伤心了大半天,毕竟如今这个世道想找个聪明伶俐才貌双全又温柔婉约的姑娘太不容易。他十分长情,听到消息长吁短叹了一阵。张启山的气还没消,可自己官面的事情管不到二月红头上,看他这伤心的样子又不好意思说风凉话,只得怂恿儿子过去哄他。小孩子看看自己亲爹,摇了摇头一溜烟跑得没影。

到六月先是二月红的妻子过生日,二月红回家为她三十岁的整年纪做一场大宴,亲朋好友请了非常多,也算补偿他这些日子不在家的冷清孤寂,顺便在家多住几天。晚些时候张启山派人来,告知“东家有事要出远门,红老板先请自便,待回来再续”。

半年之后张启山才结束他这趟“远门”回到长沙。

二月红刚刚听到消息,张家的车马已经停在他门口。张启山亲自来接人,脸上笑意盈盈的显然心情非常好。二月红见到他的一瞬,居然有几分怀念在他家里的悠闲日子,但很快撇开这一条,道:“大佛爷未免太心急了,我这里还有些事情需要交待,改日吧。”

张启山哪里肯放过他,借口快过年了有的是时间给他慢慢交待事情,一通软磨硬泡把人拉走。

晚饭时候二月红才发觉这人高兴得有些不太对,好像有什么非常值得雀跃的事情发生了他却不能拿出来跟人说。酒桌上直接给他儿子一大碗武陵酒父子对饮,小孩子哪受得了这个,喝了没有一半已经睡死过去,张启山转头过来灌二月红。他本身已经有几分酒意,借酒装疯逼着二月红一杯接一杯的喝。

喝到二月红都有些打晃,张启山道:“西安是个好地方。”

二月红看着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干脆懒得理他。

一会儿张启山自己兴冲冲的跑出去,拿了几册东西回来塞给二月红。二月红只翻看两页,便知道是他家生意的账册,“大佛爷那这赝品来逗我玩?”

张启山摇头道,“这是真货,从七月我出门到年底的明细都在里面了。不过前两天才交上来,我还没看过。”

听见这话,二月红立刻把东西扔回给他,“大佛爷是想害我?”

“如果我过年时候不回来,这东西本来就该红老板替我查验一遍,什么时候想看就什么时候拿来看。这是红老板答应我的事情,总不能只做一半。”

他表情看起来非常诚恳,但二月红才不会信他这套鬼话。淘沙客出货的账册就是他们下斗的证据,这种东西是绝对不可能拿来给外人看的。知道他在做什么,与亲眼见过他犯事的证据,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即使二月红答应张启山帮他照看,也不应该在张启山还在长沙的时候看人家的账册。

二月红想了想,“该不会是有人跟大佛爷说,我或许用得上这东西?”

张启山耸了耸肩,完全不否认这一点。

二月红立刻心头火起,冷笑道:“小四私底下的生意,多亏大佛爷照顾了。”

张启山很明显知道他不让陈皮阿四私底下与自己来往的事情,但是二月红没跟他明说过,他就可以厚着脸皮假装全然不清楚,“他是你的人,以我和红老板的交情,介绍两个龙头主顾给他不过举手之劳,红老板不必太过挂怀。”

二月红气得半死,又不好说什么,便问:“想来大佛爷也知道我想做什么了?”

“我知道,而且还可以给红老板指一条捷径。有一个人吸大烟吸得非常凶,在城里也小有名气,但是这个人不跟我们做生意。而且现在时局稍有些变化,他也失宠了,多少人等着找他报仇。如果死的是他,可以说是两全其美,刚好他还跟我有点过节,红老板若不高兴自己动手,小弟愿意代劳。”

“……李居士?”

他们两个跟李居士有的岂止是“一点”过节,自从他上次被二月红打出门去,虽然不太敢明面上招惹二月红和张启山,但私底下还是做了不少讨人厌的行径。本来二月红还为了杀人的事情于心不忍,一定下要死的人是他,立刻半点恻隐之心都没有了。

不过李居士毕竟是官面上的人,二月红又与他上司有些交情,一来一往居然拖到四月才把这人结果掉。黑市里的动静即刻都停歇了,不少人因为犯了烟瘾满街撒疯,还有被这动静直接断了生计的跑到张启山门前要报仇。这些都是非常琐碎的小事,张启山一概丢给下面伙计们处理。而二月红最关心的陈皮阿四完全没有被这件事情影响的迹象,他一时间也放心下来,跟张启山继续夜夜笙歌。

七月,北平沦陷。

这消息传来时二月红感觉非常不真实,一直都悬在头上的刀子居然在一夕之间割破肌肤。他以为张启山会因为这个再度出门,或者搞点什么动静出来,结果张大佛爷居然依旧拉着他夜夜笙歌,甚至找了几个学堂的学生唱几首新歌来听,一天到晚唱一句“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八月,上海沦为战场。

二月红开始每天抽一壶茶的时间守着张启山家里的收音机听那些千里之外的消息,突如其来的紧张感让他有种悬浮于虚空的错觉。倒是张启山会品着茶跟他说:“如果上海丢了,长江就会变成捅进腹地的一把刀。如果刀子够锋利,切上海需要三天,切开整条长江就只要三个月。到过年的时候我带着儿子陪红老板一起学倭人的鬼画符。”

二月红完全没有跟他说笑的心情,“那是南京的门户,怎么可能说丢就丢。”

张启山闭了闭眼睛,“上海从来就不是一个可以据守的地方,如果战力坚强还可以斡旋几个月,一旦这股兵力耗尽或是因战事溃退,东南大门敞开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假使上海久攻不下,以倭人的行径,恐怕上海陷落之后,倒霉的就是以之为门户屏障的都城南京。”

这种紧张的日子倒没有维持太久,或者应该说,因为距离战区太远,个把月后又回归从前的麻木。并且二月红是一个非常决绝的人,因为上海还一直在鏖战中,他也就一直认定东南一线可以坚守不退。

他仍旧每天听广播,不过张启山不陪他聊,他也就只能听听,更多的时候还是张启山拖着他功夫听戏,生活异常糜烂。

这天二月红坐在椅上卸着一脸的粉彩油墨,张启山在他身后说:“听见风声没有,张治中要调来长沙了。不用多久,这里就是战场。”

张治中算是中正一派的宠儿,参加过北伐,刚打了淞沪,非常明显的越来越受重用。他的调动,很直观的表达了一些没办法公开来说的事情。

近两个月很少听张启山说起实事方面的消息,今天突然有这一句,二月红思量片刻才道:“长沙城即便被碾成齑粉,也还是我的长沙城。张佛爷打算拿这个战场怎么样?”

他这样态度,即便脸皮厚如张启山,也不好意思明说“虽逃过上海一劫,但固防兵力不够,又距离重庆太近,假以时日,张治中说不定是下一个少帅”。

自上海沦陷,长沙城内就弥散着一种已经长久没有出现过的紧张惶恐,这种气氛非常可怕,虽然二月红到后来已经归于麻木,其他人却不能处之泰然。十二月南京惨遭血洗的消息传出不久,二月红的妻子便病倒了,家里伙计们吓得要死,急匆匆将他请回来。

数月不见,原本珠玉鲜花一样丰润光鲜的女人苍白枯萎得让人揪心,明显已经病了不止一两天。

二月红将她扶在床头,“病了怎么不早告诉我?也不请大夫来看看。”

“二爷有正事要忙,为我一点小病,怎么忍心打搅。”

二月红听见这话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细心安置了妻子后,又去差人请城里有名的大夫。时局动荡,又刚刚换了当政的官员释放出一大批给折磨得没了人形的政治犯,城里但凡有点名气的医院都人满为患,小有名气的土医也都在出诊的路上。饶是以二月红这样的身份,也费尽力气才找到能诊治妇人病的老医生。

这边医生才登门,那边张启山探病的礼物已经送到门口。

张启山的消息很快,礼物里带足了黄芪当归红枣龙眼一类补气养血的东西,甚至还有战时非常紧俏的止疼止血药。帖子也写得非常恳切,说他与二月红交情甚笃,这次二月红的夫人抱恙,他不方便亲自登门探望还请见谅,略备薄礼以表心意云云。

这么客气的帖子明显不像是张启山的手笔,但送礼的阔气程度绝对是他无疑。二月红的妻子为这个非常高兴,再加之老医生的方子开得很好,二月红照顾她也十分周全,不过两三天的工夫,病几乎好了大半。

过了元宵,眼看妻子的病好得差不多,二月红想着带几个孩子到张家去登门道谢,却不料张启山并不在长沙,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几天后张启山又神出鬼没的回到家里,听说二月红登门道谢的事情赶忙派人去请。两人说起那张帖子,张启山揪着自己儿子道:“自然是他写了塞进去的,那东西既不值钱又没用,我那时候忙着出门,哪有时间折腾这些。”

“他仿你笔迹倒仿得很像。”

张启山点头道:“日后我不在的时候要给下面伙计写点什么东西,让他写给你就是了,绝对没人认得出。”

说完让小孩子带着二月红的三个儿子到后面去玩。

二月红的三个儿子与父亲并不亲近,刚来张家时还有些抵触,却很喜欢张启山这个独子,很快打成一片。

送走几个孩子,张启山开始跟二月红打商量,“我再过几个月又要走了,我们没料理完的事情,是不是趁这几个月料理一下?”看二月红还有迟疑,他又补充道:“我这次走,不知道多久才回来。”他虽然说得轻巧,但二月红深知这个时候的“不知多久才回来”太容易变成“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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