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未讲先考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哗啦啦”的雨声从门缝里溜进来,与讲郎絮絮叨叨如唐老鸭般沙哑之声糅合在一起:

“今日虽天公不作美,雨水频频、道阻慢行,愿报名学儒者仅有一十七人,但老夫从尔等身上看到了我儒家辉煌的未来。”

赵多枝正襟危坐,扫视下方褐衣湿漉的众弟子,目光在乐洛身上停留两秒钟,便挪到了李季身上。

一想到这肥厮为了逃脱徭役才来读书,就没好气:

“为师不管你们的目的如何,进了学堂,就给我好好学,敢有懈怠者,休怪为师心狠!他日学业有成,得太守批准可入长安进行太学选拔时,为师定当亲自为尔等送行。”

“……”

这位年迈的讲郎似乎回到了年轻的时候,把师兄训斥的话语照搬照抄,拿到了屋内诸生身上。

乐洛低着头,没把赵多枝的叮嘱放在心上,而是想些其他的事情:

“阶级固化,自古有之,低贱之人想在这汉世舒坦的活下去,唯有跳出当前阶级,迈入权贵阶层。”

处在弥漫屋子的水蒸气中,回想着刚才李季说的话,乐洛握紧拳头,心里想道:

“按理说,有爵便尊,只可惜自文景二帝起,爵位已经不值钱了,现在的大汉,几乎人人为‘爵爷’。只要活的久,第八级民爵根本不需奋斗,靠皇帝赏赐便可获得……”jiqu.org 楼兰小说网

汉不像秦,十七岁得公士爵根本算不上什么。

只要运气好碰上赐民爵一级,刚出生的婴儿,都有可能是个公士。

有爵无用,乐洛内心被无力感塞满。

若想在大汉过上舒坦的日子,不遭受汉武后期穷兵黩武的痛苦,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来郡学报名之前,他在家里已经盘算过了。

想要改变现状,无非就四种努力的方向:年纪大、有军功、富甲巨商、官吏。

第一种不现实情况可以忽略不计。

古代平均寿命短,北平侯张苍这种活了一百多岁的特殊例子百万里挑一。

而第三种情况……乐洛深知,老刘家有杀猪盘的传统,商贾虽然有钱,但是有一把刀悬在脖子上,说不准哪天刘彻手头一紧,就“磨刀霍霍”了。

至于军功,入伍之后,底层士兵只有拿命拼的份,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下一个死的,说不定就是自己。不合适!太危险!

因此,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做官!

作为一个尚未加冠的愣头青,在没有门路、没有功绩的情况下,想要获得个一官半职,难如登天!

机遇是个好东西,只可惜并非人人都能遇到。

来学堂报名前,乡里的亭长曾经和乐洛说过:

“信都郡的学堂是为了培养儒生,进而输送到太学,为乡党--董仲舒提供人才支撑,有才者,亦可在县、乡为吏。”

这有才者的标准是什么?

乐洛不得而知。

标准是他们订的,能不能为吏,得听“裁判”的,实施起来太被动。

至于前者……的确是个好机会!

虽然‘国恒以弱丧,独汉以强亡’,讲究军功的大汉并非一个适合读书人的时代,但也要看和谁比。

如果是后来的赵宋,确实无可比之性;但若是同两晋南北朝相比,却是读书人的天堂。

此时太学刚立,急需儒生扩充队伍,只要能够进入太学,谋个一官半职是铁板钉钉的事!

运气好,被刘彻赏识也说不准呢!

读书!

认真学儒!

乐洛打起精神,抬头看着用先秦圣人先贤事迹内涵李季的赵多枝,径直举手呼唤:

“讲郎,学生斗胆,请问何时可以开始学儒?”

赵多枝应付李季半天,口干舌燥。如今话语被打断,也无了嘲讽的心思。反正那妄图逃徭役的肥厮已经拜入门下,想什么时候收拾都行。

作为一个当了几十年公羊弟子的人,这波叫大复仇。

他喝口水润嗓子后道:

“吾记得汝叫乐洛吧?”

“诺。”

“汝身旁之人为了逃避徭役方才学儒,你为什么要来郡学学儒?”

乐洛愣了愣,脑海中忽然回荡着张载的话,考虑到日后还有岁试,这种大杀器现在拿出来不合适。

于是低头拱手:

“朝闻道,夕死可矣,弟子想懂道再死。”

赵多枝惊了:“竟懂《论语》,汝学过儒?”

“听别人讲过几句。”

“好!很好!虽汝已过十五岁,但只要坚持本心,未尝不可入长安,进太学。”

赵多枝满意笑了,对回答很满意。

白鬓颤抖,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架拿了卷竹简,用左手托着:

“乐洛已问,老夫便不消磨时间了。尔等一会儿便可回家准备学儒所需器具:竹简、笔、墨、小推刀、装墨之碗……种种缺一不可。若家中有书简,可一并带来,为师可讲。”

一脾气急躁的学子高声:

“讲郎,我等何时归来?”

赵多枝正色:“五日后携带衣物等来此,岁试前,你们需在郡学住宿学习。”

屋内诸生面面相觑,互相给了一个眼色,同时拱手,稽首拜曰:“诺!”

李季起身就开始大大咧咧:“讲郎,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可以离开了吧?”

“毋急,离开之前,尔等回去思考一个问题,五日后返回时告知为师。”赵多枝笑容灿烂,面庞皱纹凸显,“答案吾刚才已然讲过,至于你们是否听了,我就不知道了。”

这位年迈讲郎的目光若无其事的停留在乐洛身上,笑容不减,一字一顿道:

“先秦时百家争鸣,我儒家诸子,灿若繁星,下次相见前,先记住儒家圣人之名,若可能,以我儒家典籍诵其称圣之原因!”

乐洛:“……”

这算作业吗?

这老头儿不会看出来自己走神了吧。

乐洛环视众人,发现大家表情基本都呆愣。

显然,刚才讲郎的话,根本没几个人听。

重复听讲的机会显然不可能有。

赵多枝在一名年轻苍头的搀扶下,慢吞吞的离开了屋子。

就这样,在迷茫与懊悔中,屋内的诸生也纷纷淋着雨离去。

他们都来自信都郡周边的县,郡中大户人家单独请讲郎,只有他们这群穷苦人家才需要不远百里来读书。

半个时辰后,雨基本上停了,用屋檐的水珠擦了擦脸,乐洛离开了郡学。在大门处,一个胖乎乎的身影等候多时了,正是开学第一天就被公羊讲郎记在心底的李季。

李季住的广川县位于郡学正东,乐洛住的观津县在郡学东北。

本来两个人是碰不到一块的,但因为两个县都在禹贡河东,李季大大咧咧的性格当机立断要和乐洛搭伙:“此行回家,皆八十余的路程,两个人一块走也算有个照应。”

乐洛本想反对,但考虑二人日后将会是同窗,日后需要朝夕相处,便答应了下来。

读书时,除了学习什么最重要?当然是人际关系!

李季这种开放的性格,放在哪里都是吃香的存在,深入交往不吃亏,之结伴而行也好。

广川国的地势西北高、东南底。

虽西北有山,但还是有河流从南部顿丘顺着濮阳流了过来,因《禹贡》言“覃怀厎绩,至于衡漳”,这段宽几百步的河流被称为禹贡河。

因为禹贡河上段河流九年前先于顿丘南流、几个月后又在濮阳决口,以至于下游处河流水量锐减,不复全盛时期汹涌泛滥的样貌。

乐洛二人沿着河畔行走,经过一上午的雨水汇入,水面长高了不少,不少鱼儿浮在水面贪婪的呼吸氧气,黑棕色的野鸭趁机泅水,一口一条鲜活小鱼。

李季性格放在那里,一路上话很多:

“乐洛,我跟你说,十年前,大兄曾经带我在这禹贡河中泛舟钓鱼,那时候,河内鱼傻容易钓,并且个个都肥美无比,不像现在,鱼越来越少,一杆下去,什么也没有。”

乐洛笑道:“你这是馋鱼了吧。”

“不是馋鱼,是馋肉!”李季言之凿凿,拍了拍肥挺挺的肚子,叹气道:“你别看我胖,在家里主要吃的是豆子、粟米。”

“令尊不是公乘吗?”乐洛呆住了,“吾记得公乘每月可去县衙领取……”

“嗐!快别提了,吾家中排行老四,下面还有两个小妹、一个小弟,算上大父、大母共十一口人。因汉匈开战丁税等税赋增多,家里早就很少吃肉了。”

李季哭丧着脸,望着禹贡河内的水,内心凄凉,觉得对不起一身脂肪:

“除了守岁之夜、祭奠祖宗等重大日子,家中只会准备一块肉放在案几中央,吾侪只能看着肉下饭,过段时间,该肉由大父、大母分食。乐洛,不怕你笑话,今日入学缴纳束脩后,恐怕日后家中就餐都无法看肉下饭了。”

乐洛放慢脚步,叹息。

早就听闻汉武穷兵黩武,赋税沉重……今日看来,果然不虚。听说前几年(元光六年)长安为了凑军费,开始实行“算商车”政策,对进行商业性行为的车船征税,这导致过禹贡河花费的三铢钱都多了一枚。

这只是开始。

汉匈之间的战争,可是一直持续到汉武帝晚年的轮台罪己诏。

跳出当前阶级,刻不容缓!

乐洛忽然停下脚步,对悲伤行进的胖胖道:“李季,为了吃肉,我们认真学儒吧!”

“啊?”李季一个踉跄,差点滑进河里,“你说什么?!”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