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大明慈父

大明天子继位二十周年的万寿大典,不像嘉靖十二年那样锋芒毕露。

没有阅兵,只有演出,有运动会。

然而数年不曾有征战的大明显然是更强了,此前那蒸汽机车在外使心目中形成的冲击和疑惑还没消退。

这一次,皇帝仍旧抽出专门的时间,一一接见各国外使。

这一次,皇帝收了贺礼,也有回礼。

而这回礼,是一套器皿。

一个座钟,一根金属长尺,一个玻璃升,一个金属斗,一个金属砝码,一根温度计。

时间、长度、体积、重量、温度……大明礼交部顺带颁下了国书,请各国正使带回去。

为方便边贸往来,大明邀各国遣使来大明商议度量衡,届时订立公约。

各国内部用不用是他们的事,但要和大明做生意、往来,就在贸易和交流时自己麻烦点换成大明即将采用的新度量衡和各种其他标准。

而搭配这一套标准度量衡器皿的,则是缘由说明。

大明的历法是足够的,这么多年博研院也有修订历法的专门项目。现在定下来的时间精确度怎么样,朱厚熜也心知肚明,但他相信已经不断研究改进了十几年的大明钟,应该是此时世界上最准的。它的一秒、一分钟、一小时,有明确的依据。太阴历自然还要用,但单位时间划分更细致的太阳历,也要开始引入。

而那长度,则基于华夏本就测过的子午线。唐时僧一行就测过子午线,马六甲被夺回来后,还远赴那一带测到了正赤道。计算后,取了极点到赤道长度的千万分之一,定名为一距。五百距为新的一里,寸、尺、丈……后面都得在漫长的教育和普及里退到次要位置了。

体积则分两类,一个是液体,一个是固体。那个玻璃升,装满一升水恰与那一公斤的砝码一样重。倒入到长宽高各十厘距的金属斗里,也恰好盛满。

这都显示出这套新标准的道理。

而那温度计,则是秘研多年终于初步成熟的物事。仍以水为准,结冰为零度,沸腾为百度。寻常可感的温度,现在也有了一个明确的测量工具,这让各国外使们感到玄之又玄。

“贵使也看到了,大明如今仍在改制,这《大明会典》就算要修订,也要等诸多新制改得差不多了才是。”

刘龙微笑着面对朝鲜国这回的正使,朝鲜王世子的亲舅舅的长子尹兴仁。

“……这。”

尹兴仁很纠结。

在此前的朝争中,他父亲尹任为了在世子派中占据主导地位,竟和小尹兄弟一起暗中联手先剪除了金安老。

如今朝鲜是完全的外戚秉政了,王世子的地位虽然不可动摇,但小尹兄弟想要废了王世子、立文定王后亲子为王世子的心可从不停歇。

在文定王后和她的两个兄弟的压力下,李怿现在是在重用尹任,可尹任必须积攒更多的筹码。

能把《大明会典》中关于朝鲜王室宗系的错误确实改正过来,那就能多掌握一个大义。

可惜大明反手送出这么一套度量衡新器皿,还要新设农业部、商业部,实实在在的“仍在改制”。

过去用的寸、尺、丈,时辰、刻,升、斗,和新的标准差得有点多,不可谓不大。

尹兴仁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折腾。

刘龙继续对他说道:“当年贵国国主还奏请陛下遣大儒入朝鲜讲学,而陛下精研物理、人理大道,大明在学问大道上仍旧不停,这新的度量衡就蕴含至理。邀贵国遣使商议,公订公约,正是为了诸藩国的学问精进、边贸通畅。贵使不见蒸汽机制成,陛下大喜之下封以侯爵之位吗?”

尹兴仁不懂:“这与学问精进……有何关联?”

刘龙笑道:“大明将设科学院,授诸科院士,享国务殿专门津贴薪俸,得专资助其精研学问。陛下如此隆恩,大明学问大家,焉有远离大明讲学之心?然边贸堪合之外,大明再开签证之恩。这签证不限额数,但凡申请批准,皆可来大明行商、做工、游学。贵使不妨再想想?”

尹兴仁思索了一会,还是不懂。

刘龙心里叹了一口气,这家伙跟当年的金祺相比差远了。

你们大尹家,回去之后大可把这事说成大明专门给朝鲜的恩典啊,这可不就是你出使的成果?

然后借用这个事,是不是能拉拢士林派?王世子毕竟是正统,士林派应该天然站这边的。凭签证来大明,不只是可以游学求学,还能行商做工啊,你们家是不是也可以借此拉拢一些勋臣、商人?

刘龙暗自摇头,心想这事只怕还得让朝鲜宣交使委婉地向尹任点一下。

他们去年都闹过一次“内禅”风波了,李怿的身体也越来越差。朝鲜若有大乱,只怕就是这几年了。

尹兴仁想不明白,然后又问起另外一件事。

借这诸国使者都在京城的机会,也是有一些纷争要大明圣裁的。

比如交趾南与占城的纷争,朝鲜与建州的纷争……

“陛下已经训诫过建州使臣了。”刘龙摊手道,“本官实话实说,若建州仍不听大明训诫侵扰朝鲜,大明当真出兵辽东,伱们朝鲜君臣心里不会忌惮吗?终究还是自行与建州解决好矛盾为上。”

尹兴仁愁苦不已。

这位礼交部尚书大人倒是实话实说,昔年成化犁庭,朝鲜就担惊受怕,极为忌惮大明顺道将朝鲜也犁了。那时,大明是派了使臣责任朝鲜国主为何要授予建州左卫都督同知董山中宪大夫和中枢秘史官职的。想干嘛?

后来是连连请罪,还派了将卒背刺建州卫、协助大明犁了建州女真,这才逃过一劫。

而现在朝鲜内部大小尹相争,李怿担心自身安危不敢放松兵权,这才让朝鲜面对建州女真的袭扰左右为难。

锅甩给秉政的尹任,又不予他兵权免得试探式的内禅变成了真的内禅,尹任纠结不已,只盼大明对建州有威慑力。

可大明的态度竟是这样。

若大明不管,那局面仍旧会越来越坏。若大明出兵,朝鲜又害怕。最好的结果就是大明口头管管就管用,然而如今大明借着明里就不想坏了“插手朝鲜王储之争”的名头,对大尹的请求极为克制。

“错非建州当真是屡教不改,贵国国主再三恳请,大明不可稍有纷扰便降以雷霆之威。”刘龙说道,“贵使还需回国向国主言明。”

尹兴仁没办法。

李怿现在如果再三恳请大明为朝鲜做什么,那么大小尹都得担惊受怕,唯恐李怿借大明之手除掉这些权臣了。

朝鲜难念的经就在于此,而大明的礼交部尚书则挂着怪异的笑容又说道:“陛下欣闻李怿从王世子之请,为庶长子昭雪,颇为赞赏。陛下亲笔去了书信,命宣交使转呈贵主,说宗室亲睦总是好事。王世子仁孝之名上达天听,陛下甚是欣慰。”

尹兴仁脸色一变,这会不会被李怿理解为尹任为王世子造势?

李怿现在老了,越发多疑,越发惊惧啊!

可尹兴仁有苦说不出,难道他这个世子派领袖的长子,不该为此事感到高兴?

在那大明天子赐宴诸国使臣的宴席上,朱厚熜高居宝座之上,朗声说道:“你们不远万里,来为朕贺,朕很高兴。诸国虽自成体统,然既受朕册封,便都是朕的臣民。”

在一片恭顺声中,朱厚熜话锋一转:“你们在京城呆了一些时日了,也知道朕推行新法、改革诸制,皆为了百姓福祉。诸藩奉大明为宗主,朕心目中,诸藩子民也都如朕的子民一般,无非嫡庶之分。朕盼你们回去之后,也能劝谏你们的主上爱民如子,让百姓安居乐业。在朕这里,民心所向的,才可称受命为主。若一味压榨百姓、争乱不休、民不聊生的,那可就失了朕册封为主、自成一统治理一方的本意!”

不论在哪里,这都是大义上绝对正确的话。

这些使臣们现在先恭顺地表态,但心里泛起了波澜。

大明这是要做什么?难道是将来要根据百姓是否安居乐业来决定是否继续册封?

实际正如此。

朱厚熜淡淡地说道:“朕册封各藩国、藩族之主,开边贸通有无,允签证赴大明求学、行商、游历,无不是盼各地百姓都能安居乐业,越过越好。常言道,和为贵。大明也好,你们也好,老百姓日子都能越过越好,自然就能消弭争端。大明周边安稳,既是大明之福,也是你们之福。”

看了看几个人之后,他继续道:“这一回,还是有几家到朕这里告状。你说他掳民,他说你侵地。实情如何,朕也不能偏信。好在,朕设宣交使,正为了体察诸藩下情。正好邀了诸藩明年遣使到大明商议度量衡,各地宣交使都会给朕呈一份详报,届时再裁决吧。”

“这份详报,朕不看其他的,就看两个数字:百姓大约平均能活到多久,一年大约能余下多少钱。正如朕所言,嫡子庶子朕都关心。治理有功的,朕会予国主另有封赏,允其国边贸关税优惠。怠政害民的,朕加以训诫,责其改正。”

“朕提前把话说明白:大明的意见,你们可以不听。但大明要的,是一个安定的周边。百姓居无定所、民不聊生的地方,安定不起来。能安定的地方,就能与大明通商贸易,造福百姓。不能安定的地方,大明也要想法子安定下来,好做生意。为什么非要做生意,农工商皆国本,是利国利民大事,你们趁还在大明的这些日子,好生体悟!”

大明慈父就是为了做生意,就是为了百姓们能活得更好。

这一点,外使们不管在大明怎么看,也只能看出来如今确实是这样。

真没什么恶意。

如果心里觉得大明抱有恶意,那只能说明自家做得实在太烂了,天朝上国看不下去。

既要大明册封、让周围其他藩国心里有顾忌,又想圈地自娱享受富贵,那么大明对册封设立一些明确条件,不过分吧?

什么?是因为不册封会对大明不利?

开什么玩笑,时代已经变了。这些天因为区区工匠封了侯爵,这些外使在京城已经不知听多少人说过大明勋臣武将心中不忿了。

以大明如今的实力,胆敢对大明不利的藩国藩族,是嫌命长了吗?

万寿大典进入尾声,剩下那个运动会上大家一起乐呵乐呵,一边赌钱一边享受大明都城繁华娱乐的心情都差了些。

不知不觉地,随着大明这些年的克制,周边藩国藩族之间已经形成了一个默契:只要是受大明册封的,那么彼此之间只能有些小摩擦,万不敢闹大了,落得当年孟养等司的下场。

可是现在大明的册封有了别的条件,不只是恭顺。那么万一把册封收回,把宣交使喊回去,周边的其他藩国、藩族是不是会露出獠牙、肆无忌惮地围攻瓜分了?

而如果照大明的新标准来,要对老百姓好……那不是割他们的肉吗?

舍不得!

不论他们怎么想,礼交部给各地宣交使下达了“访查藩地百姓生存状态”的命令。

就这种让藩国藩族上层心惊胆颤的行为,他们又不敢明面上去阻挠。

大明周边新的暗流正在酝酿,大家都猜测着大明皇帝是要找典型来开拓新实土了。

实在不行,那也只能硬着头皮抵御了!

那是万不得已才能去做的,现在还能先拖着……要不回去之后还是迅速先做做样子,免得成为那个被大明天子指着骂的?

诸藩的百姓很快就会感受到因为大明皇帝一句话给他们带来的利好,宣交使馆和大明商人、说书人都会传颂大明皇帝的仁慈、爱民之心。

但大明皇帝选择的目标其实很明确。

用来警醒诸藩的,最好的目标自然是已经争战不休几十年的日本了。

而当那边的新制度传到周边时,难道那里宗室外的权贵不会发现:直接做大明的臣子,难道不比头上还压着一个王上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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