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伴随着火车汽笛声响起,绿皮火车缓缓启动。

杨蜜贴在窗户旁,仅凭着那道只能开几公分的窗户缝隙呼吸着。

一想到这趟旅程有十个小时,她心灰意冷,哪怕昨晚只睡了三四个小时,此刻也是睡意全无。

陆定倒是泰然处之,从背包中拿出一本书安静的看着。

这让杨蜜很费解,有这点时间闭眼睡一觉不好吗?

扫了一眼书名,《活着》,杨蜜兴趣全无,赶紧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觉。

“你们要去哪里?”

坐在杨蜜对面的男人倒是热络,主动和陆定聊了起来。

他看起来三十来岁的年纪,皮肤黝黑,说起普通话来带着强烈的西南官话口音,手上的老茧证明着他应该经常干体力活。

“旅游,去大凉山那边看看,大哥你呢?”

陆定放下书,注视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咧嘴一笑,“奔丧。”

他笑容纯净,哪怕皮肤黑,但牙齿很白,给人一种淳朴的感觉。

杨蜜眯起一条眼缝,看向让自己呼吸困难的男人,他说奔丧的时候是笑着的。

杨蜜有些纳闷。

死人了还这么开心?

男人继续道:“我奶奶走了,103岁,喜丧。我在外面打工了几年,一直没有回过家,这次接到家里的电话,正好回家看看。”

男人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中没有太多悲伤。

看到这里,杨蜜再次闭眼,祈祷自己能快一点睡着。

陆定对男人说道:“节哀顺变。”

男人挠了挠头,“谢谢。”

陆定问道:“大哥,听说大凉山有些地方有自己的丧葬习俗,你们那边有吗?”

男人肯定道:“有的。我们彝族传统的丧葬习俗是火葬,葬礼的规模视死者的年龄而定。”

“我奶奶103岁,奔丧那天,全村的人都会来,隔壁村的也会来。有人中有提酒的,牵牛羊的,还有悬举着祭帐的。”

男人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笑容。

男人继续道:“还有,我们那边的人死了,家人都会将遗体合唇瞑目蜷腿,两手交叉于胸前,手指轻轻扣拢成拳。男的左侧在下,这是因为男的右手需要拿剑防身,女的需要左手在上,便于抓羊毛捻线。”

陆定微微点头。

大概猜测到什么,那应该是代表着男人持剑捍卫家族,女人捻线操持家庭。

旅途漫长,陆定将书收入背包,和周围的人聊着。

杨蜜也在火车的轰隆声和聊天的闲杂声中,慢慢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蜜睁开眼睛,发现身边的人都聊开了,小桌上的垃圾盘里面摆放着不少瓜子皮和水果皮。

看到杨蜜醒来,对面的男人两手提溜着身前的红色塑料袋,伸手放到了杨蜜跟前,“吃橘子。”

刚睡醒的杨蜜有些懵,看着那双皮肤黝黑,指甲中带着点黑泥的手,楞在了当场。

陆定从口袋中拿了两个橘子,摆放在杨蜜身前,对男人笑道:“谢谢大哥。”

男人只是憨厚一笑,收回塑料袋继续嗑瓜子。

而后的话题,杨蜜没有掺和一句,单手拄着下巴,凝视着窗外。

他们聊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她则是看着外面的风景。

一路看下来,除了山还是山,偶尔还能看到一两栋小木房子,鼓励的矗立在铁轨旁边的山脚下。

房屋破碎,横梁隔着窗户还能看到房梁上挂着晒干的玉米,一串串的如风铃,悬挂在其中。

她很好奇,为什么这些人不搬到人多的地方,要与世隔绝的住在这里。

只是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绿皮火车实在不快,杨蜜看腻了外面的风景,只得拿出手机,戴上耳机,只想用游戏来填满余下的旅程。

奈何这里是西南方,时不时火车就会钻入隧道,顿时车厢一片漆黑,手机也断了信号。

就这样,杨蜜的心情越发底下,游戏里的队友也在亲密的问候着她这个老是掉线的人。

列车员服务员推着餐车进入这截车厢,一边喊着收脚让一让,一边喊着啤酒花生矿泉水。

走道上站着的旅客,或错位让行,或挤出位子。

等餐车离开,大家又会觉得顿时宽敞了许多,继续聊聊笑笑。

陆定站了起来,从背包中拿出一副不那么新的扑克,一看就是用过很多次,跟对面的人道:“打不打牌?”

大家欣然接受。

于是乎,两排座位六个人,五个人专注在牌局里面。

三个人打牌,两个人侧头看着身边人的手牌,杨蜜一个人游离在这个小世界之外。

许久之后,火车渐缓,慢慢的停靠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小站,既没有人下车,也没有上车。

停靠时间十分钟,火车需要补给,旅客们也可以下去走动下。

杨蜜第一时间快速逃离出车厢,等走到外面,她掀开口罩的一角,大口的呼吸着。

仿佛她刚才没敢呼吸的时间,这一次都要找补回来。

不少旅客也下了车,在不大的站台内走着,有的人找了个角落抽烟,有的人打着电话。

一个身影走到了杨蜜旁边。

杨蜜侧头,看到来认识陆定,准备说些什么,但最后又把话憋在了肚子里。

她其实想问,你坐着的时候,没有闻到奇怪的味道。

两人就这么站着,直到列车员挥手,通知上车了,大家这才往回赶。

忽然间,陆定笑道:“那橘子挺甜的。”

杨蜜转头,有些疑惑。

陆定继续道:“其实不是我不想买动车票,倒不是真的心疼钱,反正还能再赚,只是这里还没有开通动车。”

杨蜜哦了一声。

“他们出来不容易。那位大哥说,他十七岁时离家,那时候才第一次看到了城市,才知道柏油路可以那么宽,才知道最高的大楼可以几十层高。这些年来大哥一直在外面打工,几年回家一次,这次也是因为家里的老人走了,这才从工地回来。”

“赶车之前买了一袋橘子,因为他们家乡也种橘子,可能等他回家,家里的老人已经下葬了,只是他很想回家看看。”

“在他们那边,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常说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所以他才出来打工。”

“他说如果有一天他再回去了,那一次就不会再出来了,子欲养而亲不在,火车再快,哪里又有时间快。”

杨蜜一言不发,跟着陆定来到了车厢内,穿过过道来到座位前,看到那位大哥,他也正好看过来,大哥还是憨厚的笑了笑,下意识的缩了缩脚。

黑色的脸,洁白的牙齿,有点像初升的太阳,刺痛了杨蜜的眼睛。

坐下后,陆定继续张罗牌局,大家的兴致也很高。

杨蜜坐在一旁,默默剥开了一个头不大的橘子,吃了口,很甜。

忽然间,陆定感觉到手臂被人推了推,转头一看,杨蜜笑道:“带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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