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 96 章

出周家门时,王妡刻意在门前顿了脚步,转头看了周家门楣上的牌匾一眼,想做个明显惋惜的表情,思来想去总觉难度太高,自己又不像萧珉活似去瓦肆戏班子里学过,遂放弃挑战高难度,面无表情往马车走。

只要自己进去周家让有心人瞧见了便可。

马车边上簇拥的宫役侍卫比来时多了一个,正站在拉车的两匹照夜玉狮子旁的白脸小内侍见王妡过来,忙迎上前,先行了礼,再说:“娘娘,大内的乔大监到东宫来给您送圣上赏赐,如今正等在东宫。”

“给我的?什么东西?”王妡扶着香草的手上马车,边问。

小内侍支吾道:“是、是《女诫》。”

王妡进马车的动作一顿,回头看了一眼小内侍,在对方忐忑的目光下嗤地一笑:“《女诫》?官家真是……一片慈父之心呐。”

马车周围的宫役侍卫全都低下了头,不敢看不敢听。

“行吧,回去。”王妡坐进了马车。

香草放下车帘,说道:“打道。”

马车掉头往东宫行,车中除了王妡自己没有旁人,即使如此她也端坐着没有半点儿放松。

她自幼通读经史,《女诫》、《女论语》这些高门女郎必学的书她自然也要读,不仅要求读,还要求倒背如流。

幼时她第一遍通读《女诫》,听了母亲给她解说释义,问道:“阿娘,我为什么要学这个呀?我不喜欢学这个!”

那通篇《女诫》在幼小的姽婳眼中,满满都是压惮和不公。

她身为族中嫡长女,祖母父兄的心头宝,庶支和小宗的兄弟都少有敢大声跟她说话的,她是真真的天之骄女,便是公主在她面前都相形见绌。她无法想象自己有一天会战战兢兢过日子,生怕行差踏错了会招致舅姑和夫君的呵责和遣退

“你还小,自然不懂,”母亲听了她的疑惑和不满,摸着她的头说:“大道有阴阳,世人分男女,本就是要让男人和女人互补缺憾的。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阴阳不调,夫妇不合,则恩义俱废,离心离德。”

那时的她还小,不明白为什么女子要以弱为美。

她地位超然的嫡长女一个眼神就让小宗的兄弟瑟瑟发抖难道不美吗?!

王婵虽然脾性不好,但她暴打欺负家中姐妹的表兄也还是算美的!

待后来长大了,嫁给了萧珉,真就过上了《女诫》中所说的那种“战战兢兢,常惧绌辱,以增父母之羞,以益中外之累。夙夜劬心,勤不告劳,而今而后,乃知免耳”的日子,她恪守着妻子、太子妃、一国之母的本分,每每有错都先找自己的原因。

可最后的结果呢?

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有善终,不是所有的善意都有福报。

她做到了一个女人能做的极致又有什么用,生死还不是掌握在男人手中。

她王妡,需要的从来就不是温良恭俭让,而是权力。

是将天下踩在脚下的权力。

可笑她是死过一次才明白过来。

马车到了东宫,香草在外头唤:“娘娘,到东宫了,请下车。”

王妡从马车里出来,东宫内坊典内刘玉迎上前来行礼,说道:“娘娘,乔大监等在丽正殿西配殿,茶水伺候着。”

王妡颔首,说了句:“让人去承德殿偏殿见我。”说罢,抬步往承德殿走。

刘玉给王妡办事将近一年,多少也能摸清楚这位东宫娘娘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吩咐下去的事情不太喜欢别人有太多意见,闻言就行礼告退,去找乔保保传话。

至于乔保保皆是会不会为难自己,他们做臣属的,当然要为跟随的主子分忧。

乔保保一听要他去承德殿见王妡,果然爆了,怒道:“咱家这可是替圣上来赏赐的!”

刘玉笑得和蔼可亲:“娘娘的吩咐,下官可不敢违抗。旁的不说,太子妃是正一品,下官才几品呐,哪敢违抗尊上的话。”

乔保保怒目圆睁,不想自己竟被个小小典内也噎着了,小小典内把品阶搬出来说事儿,他就算再拿大,也不敢妄自说自己比太子妃更尊。

“咱家可是来替圣上赏赐,太子妃难不成还能尊过圣上?!”乔保保哼。

刘玉依旧是和蔼可亲脸,说:“乔大监,瞧您这话说得,咱们这些臣属奴才难能编排主子。这么,咱们娘娘知道是圣上的赏赐,为显对圣上的尊崇之情,特意安排在承德殿受赏。”

乔保保又被噎住了。

刘玉再接再厉:“咱们娘娘对圣上的孺慕之情那是比亲生女儿还深,若非下官劝了,娘娘原本是想要在明德殿受赏哩。”

乔保保被噎得心口痛。官家赏了本《女诫》,太子妃要真在明德殿受赏,不要明日就会传出各种难听的传言。

从来都是皇后教养太子妃,官家越俎代庖皇后职责,这不是贻笑大方么。

刘玉先发制人,几句话噎住乔保保,失了先机的乔大监只能认栽,不情不愿往承德殿走去。

他是不会让东宫好过的,哼!

另一头,王妡到了承德殿,萧珉正在殿中与人议事,听闻太子妃来了,停下让幕臣先行离开。

幕臣们与王妡擦肩,向王妡行了礼才继续离开,王妡看了他们一眼,走进去找了一张与萧珉不远不近的椅子坐下,问:“你在商议蒋鲲?商议出什么来?”

萧珉避而不答,反问起王妡:“听闻你今日去了周家吊唁,孤倒是想知道你这是为何?”

王妡神色不动,又问:“你想动蒋鲲?还是想动吕师?”

萧珉亦然,也接着问:“前些日子你让孤跟你去三班院,其实不是为了蒋鲲而去的吧,你是为了沈震?你的那些‘听说’不是真的听说吧,你对石门蕃部都知道些什么?”

王妡接着问:“你要动蒋鲲还很难,最有可能是通过蒋鲲动吕师。你能手握禁军的底牌是什么?”

萧珉问:“你和沈挚究竟是什么关系?”

王妡看着萧珉,眸子黯沉,还是笔直端坐的模样,面上毫无表情,周身的气势却微妙的一变,令人不敢直视她的双眼。

萧珉微愣,像是也惊诧自己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放在膝上的手渐渐握紧成拳,却在王妡的注视下凌厉了眉眼,厉声道:“王妡,你是孤的妻子。”

王妡定定瞧了他约莫一炷香时间,忽然嗤地一笑:“萧珉,若非我是你妻子,你早就被废了。”

萧珉大怒,王妡却是转过头,后脑勺仿佛写着“不想和废物说话”,萧珉满腔怒火亟欲发泄,偏这时门外守着的內侍通报刘典内求见,乔大监前来送官家赏赐。

乔保保一来东宫就来拜见了太子,萧珉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老皇帝给他的太子妃“赏”了《女诫》,深感受辱,黑着脸打发了乔保保。

然而现在嘛,乔保保送来《女诫》,气不过的萧珉说王妡:“你合该多读读《女诫》,明白为人妻者该如何侍奉夫君。”说罢,不给王妡反击的余地,叫进乔保保和刘玉等人。

乔保保几番辗转,终于见到了王妡,立刻拿腔拿调说:“太子妃贵人事忙,要见您一面可真不容易。”

王妡无谓与阉竖多做口舌之辩,冷冷淡淡睇了乔保保一眼,香草懂其意,对乔保保说:“乔大监这是想先叙旧吗?可我家娘娘与您也没有旧,要不您先与太子殿下叙旧?”

言下之意就是——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乔保保刚才在刘玉那儿连吃几个瘪,现在又被王香草给怼了,不爽道:“太子妃可真是会调.教人,身边人一个个都伶牙俐齿的。”

“好说。”王妡道:“乔大监若也想有这么一副伶牙俐齿,不妨跟在我身边当几个月的差。”

乔保保:“……”

乔保保胀红了脸,想发怒又不敢。

“噗……”萧珉没忍住笑出来,发下王妡在看自己,立刻咽下笑意,恢复成严肃正经的模样。

乔保保今天连失几次先机,被怼得说不出话来,就觉得很邪门儿。

难不成太子妃克我?

屡战屡败,他就只能借题发挥,接着替官家“赏赐”《女诫》,自由发挥,引了些狗屁不通的经,说了一通训斥的话,反正他是替官家训诫人,不管他说得多难听,对方也只能听着不能反驳,否则就是大不敬。

王妡面无表情地听完了乔保保极尽刻薄之能事的“训诫”,她周围的人,无论是萧珉还是香草刘玉,皆是满脸怒容,只有她神色平静,接过那本本该是普普通通、现在被赋予了侮辱意义的《女诫》。

她接过了,随手往旁边的小几上一扔,叫刘玉送乔保保。

“太子妃,这可是御赐之物,岂可随手乱扔。”乔保保囔道。

王妡说:“乔大监若是心念东宫,我明日就禀了父皇,言明你心之所系,让你留在东宫当差。好歹也是太子少保。”

乔保保一哽,不爽但是走得飞快,活似慢了一步就真的会被王妡扣押在东宫一样。

他说不出心里具体的感觉,就觉得与这位太子妃对上很邪门儿,她好像能看透人心一样。

乔保保离开,转头往小几上的《女诫》看去,心中叹息。

总归是不够强,头上还压了许多人。

“姽婳,让你受此奇耻大辱,是孤不好,是孤还不够强,在东宫都护不住你。”萧珉柔声跟王妡说道。

刚才乔保保那一席尖酸刻薄的话,语义不同语意相同,是他听过无数次的,因此他特别能感同身受。

这一刻,他怜惜王妡,他的妻子。

她因他而受了这等羞辱,想来这该是她十五年来的头一次。

“你?呵……”王妡听了萧珉的话,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拿过小几上的《女诫》扔到萧珉怀里。

你是天底下最靠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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