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生滚粥

眼看着太后的千秋宴将近了,京中上下官员本是早就开始筹备了千秋贺礼,谁知这时宫中放出消息,因近来西南边境某部叛乱,西北多处又久旱不雨,国事动荡,国库银钱紧张,今年的千秋宴就只作寻常家宴,省下大宴群臣这笔开支,文武百官也免了进贡。

如此一来,本想着借着礼物新奇讨个欢心的官员都煞了戏,沈应秾也是其中之一。

他这个从四品官已经是确定了没资格入宫的,但谢国公府却又不一样了。毕竟嘉平长公主是太后的亲生女儿,真正的皇室血统,这样的家宴是不会抛开她的。而沈若笙作为谢家的长儿媳,自然也能跟随前往。

于是沈应秾和陈氏就商量着对初次入宫的沈若笙多交待两句,最好是能入了太后老人家的眼。马上三年一次的官员评考就要到了,有熟人在上位者跟前,不用特别说好话,也是会近便很多。

上次及笄宴他们本就忙,也没顾上,后来又出了那事,更是顾不得了。本想着不提也罢,毕竟他们也知道,沈若笙不会轻易替他们说话的,不拆台就是阿弥陀佛了。谁知碰上这境况,他们连露脸的资格都没,只好将希望寄予沈若笙身上。

他们也不是没想过直接找亲家公,但是谢常英这人最烦官场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他们也不敢轻易开口惹毛了他,便作罢了。

两人思来想去,对沈若笙硬按头是肯定不成的,还是得怀柔。仔细商议好了说辞,这就派人往国公府送信,说是沈应秾病了。所谓百善孝为先,嘉平听闻此事二话不说地就放了沈若笙归家探望。

沈若笙自己并不想回去,也不想谢廷安跟着:“你自己的病情也才刚稳住,再被过了病气岂不麻烦?我自己去就是了。”

谢廷安知她顾虑,也应了下来,不过却是叫人去多备些礼:“我无法前往本就是有所不周,不能再失了礼数。”

他喊了暮雨来,却听到后者说礼物已经备下了,是书婵张罗的。

谢廷安点头:“倒是仔细的。”

沈若笙哼笑一声,她哪里是仔细,不过是知道自己大抵会空着手回去,就替她作些表面功夫给外人看,营造些父女和睦的假象罢了。

谢廷安看见她不屑的表情,当她是又起了前两天那种念头:“只是就是论事,不许乱想。”

沈若笙摇头,她根本没心思想这些,只想赶快去沈府一趟应付过了事。此时此刻,她觉得所谓血缘之亲就像是一道枷锁,纵使她再不情愿,却也要被牵绊着去面对,这感觉太难以忍受了,她并不想忍受很久。

到了沈府,沈若笙沈吸一口气才迈进了门,纵使她已经觉得做好了完全准备,但是在看见陈氏脸上堆着的假笑时,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陈氏笑着迎了她,又带着些适度的忧色:“你父亲昨日从衙门回来就发起热,烧迷糊的时候一直念叨着你,我也是看着心不落忍,才求了长公主放你归家,也好暂解他这思女之心。”

沈若笙不为所动:“他身边那么多女儿,还会念叨我?”

“那怎么一样?”陈氏动情地说着,“她们都还在身边,就你一人出阁,又是自小在外吃了许多苦,自然最是叫人记挂的。快进去吧,老爷知道你回来,心里别提多欢喜了。”

陈氏说着就引了她往沈应秾休养之处去。沈若笙随她入内,一眼就瞧见沈应秾躺在床上,额头上还敷着个帕子,脸色苍白的,眼下泛着乌青,的确是气色不大好的样子。

陈氏扬声道:“老爷,您看谁回来了?”

沈应秾于是顺着声音侧头去看,目光看见沈若笙,眼角的褶子都堆了起来,激动地喊道:“笙儿!”

这一声叫沈若笙的鸡皮疙瘩差点掉了一地,她强耐着性子道:“听说你病了,长公主让我来探望探望。”

沈应秾喘了口粗气,声音虚浮地说:“有劳国公爷和长公主挂记。你能回来,爹真是比差事得了赞许都高兴。”

陈氏也搭着腔说:“已经好些日子没见着老爷这样高兴了。这些天公事繁忙,为了张罗千秋宴,都没能好好休息,这才累倒了。老爷也真是的,办差也不能这样拼命呐,也不是年轻时候了。”

沈应秾道:“为皇上办事,怎可懈怠?也还好是大体已经筹备好了,不然我这一病要是耽搁了差事,那可真是罪过了……咳……”

沈应秾说到最后,握拳咳嗽了起来,陈氏连忙上前给他顺气,又是亲手换了帕子。待做完这些,扭头看见沈若笙闲闲地坐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忍下心烦挤了个笑:“瞧我,光顾着照看你父亲,都忘记叫人给大娘子奉茶了。”

沈若笙摆了摆手:“不用,我略坐坐便要回去了,相公那里也要人照看。”

陈氏轻轻拍了拍脑门:“哎呀,怪我,光想着叫老爷宽心,把这茬给忘了。大公子可好些了?过些日子就是千秋宴,听闻太后很是疼这个外孙,他要是能出席贺寿,太后老人家一定很是高兴。”

沈若笙道:“此时还不好说,能去的话自然是要去的。”

陈氏拐弯抹角终于说到千秋宴上,连忙顺着话头继续说了下去:“正是这个理儿。太后膝下只有当今圣上和嘉平长公主这一儿一女,如今母凭子贵,已经是再尊容不过的。年纪渐渐长了,最喜欢的就是儿孙绕膝,平日除了礼佛,就爱侍弄个花草。太后老人家性子平和,你又是她的外孙媳,应当是很亲近的。”

沈若笙不以为然:“亲近与否,恐怕难以用血缘相近程度衡量。”就像她和他们。

沈应秾听出她话里有话,却硬着头皮装不知晓:“我的女儿善解人意,谁人见了不亲近?你这点就是随了你娘,从前我有些个身子不爽的时候,她就会下厨做了生滚粥,特意熬得浓稠的,加了鸡蛋和鱼片,撒上葱花和胡椒,最是能发汗暖身。她自己一口也舍不得喝,全让与我……当真是如水一样温柔的女子。”

沈应秾说这些的时候,自己陷入了年少时的回忆,连陈氏微微蹙了眉都没有发觉。

沈若笙听来只觉得心口闷。那个曾经温柔如水的女子,在被丈夫妄图以盗窃之名休弃之时就已经死了。因为没有丈夫庇佑,女儿又年幼,她一人艰难维持生计,为了不被人欺负,甚至有一次拎着擀面杖追着小偷打了几条街,被说是凶厉悍妇也面不改色。

气氛一时变得微妙,陈氏轻咳一声将话题拉了回来:“大娘子如今也是皇亲国戚,白姐姐泉下有知,定然欣慰无比。今年太后千秋虽说是皇室家宴,然而宫中不比在家里,一言一行都要谨慎着些。”

沈应秾也回过神来说:“正是,太后是皇上生母,感情甚笃,万不可怠慢。”

这样明摆着的事沈若笙哪用他们说,面无表情地应着:“我知道。”

她明摆着是不大耐烦了,沈应秾不好多说,但是最要紧的话又还没说出口,心里就跟被老鼠啃了似的痒得难受。

他抓了抓床单,长叹了一口气,见沈若笙毫无反应,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陈氏见状便问:“老爷为何叹气?”

沈应秾就差捧哏在这里等着:“叹只叹岁月无情催人老,一眨眼我在京中为官二十载,也是不惑之年了,近几年尤其觉得精力大不如前,这回操持宴席采买,到了这关键时刻却病了,差事做得好,功劳是寺卿大人的,万一出了差池,这黑锅可是背定了。曾经一腔热血为天下,如今年华不复,壮志难酬,于这官场中位卑言轻,步履维艰,当真是意难平。”

沈若笙听到后面,总算知道他绕了半天是怎么个意思,一脸诚恳地建议:“既然这官做得没劲,干脆辞官归隐啊。”

沈应秾感叹了好半天,自觉将一个空有抱负却艰难挣扎的小吏形象塑造地很是完美,有心人听了只要有能力,应当是会很愿意帮扶一把的。然而沈若笙这人显然是个没心肝的,短短一句,差点把他气得吐血。

沈若笙说完还嫌不够,又补充了说:“古时有张姓官员因莼鲈之思而名垂青史,沧溪之地的蒲菜参肚也不输于莼鲈,你大可效仿之。”

沈应秾本是沧溪人,奶汤蒲菜和油爆参肚是当地名菜,沈若笙因而有此一说。

沈应秾哽了好半天,随后神情慷慨,语气激昂:“因口腹之欲而弃君主百姓不顾,我怎能似那等人!”

沈若笙道:“有时候,这也不失为一条退路呢。”

她幽幽笑了,这是她今日到沈府第一次露出笑容,然而她这笑却让沈应秾觉出了一丝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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